一个叫宗植的人
宗植是最早全家下放到我们那地方的城里人。他们一家三口,他、他的寡母和一个哥哥。那时,举家下放到农村的城里人,多半是因为有问题,或成分不好,或有历史污点。这种下放,就带有了一种很严厉的惩罚意味,像流放。
我们那地方,是很偏僻很贫困的,不通公路,离集镇远,一年上头,不少人家缺吃少穿。忽然来了一家城里人,我们都觉得很稀奇,跑去看。宗植已成人,高个,相貌堂堂。他们一家被安置在一个死绝了的五保户家里。他的寡母很和善,喜欢小孩子,给我们水果糖吃。城里人除了穿得好,和我们乡下人并没有两样,也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这使我很失望。城里,对于我们乡下孩子来说,是一个很神秘、很遥远、很快乐的地方,有如天堂,像美丽神奇的梦。
那时,有一个电影叫《洪湖赤卫队》。据说,宗植的寡母看着看着,便失声痛哭,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原来,她就是洪湖赤卫队的队员,还是一个小队长。一次惨烈的战斗中,她负了重伤,藏在老百姓家里,侥幸活了下来。伤愈后,队伍早已不知了去向。当地搜捕得紧,存不住身,便逞一个风高月黑夜逃了出来,偷偷地找部队。她听说部队转战到我们这地方,便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找来,等她好不容易走到我们这儿,部队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了音讯。就像一个骤然失去亲娘的孤儿,她不知如何是好。流落到小城,身无分文,只好谎称逃乱到此,隐姓埋名,给人帮工。经人介绍,嫁了宗植的父亲。宗植的父亲是个外地人,在国民党部队里当一个小军官。她因为在赤卫队干过,解放后,审查历史时,就主动找组织讲情况。组织很重视,派人调查,可是,原先和她一起战斗的战友竟然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脱离队伍的事就再也无法说清楚,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历史问题。这样的家庭,解放后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历次政治运动都受到冲击。因此,看电影她触景生情,想到当年的战斗经历,便痛哭失声。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党都把宗植寡母这样的人,不分清红皂白,一律视为革命意志不坚定者,冷落他们,鄙视他们,甚至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朝死里整,实在是有失公允,有失厚道。直到邓小平执政后,才还给他们一个公道,可是对大多数这样的人来说都太晚了些。
宗植一家回城无望,兄弟俩便分别找了同队的女子,安了家。宗植的女人姓李,和他生了一个女孩。政策允许他们回城的时候,他寡母已过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没有回到城里去。
和宗植交往,是在我参加工作后。他为学校旁的那个供销社做搬运工。那是一种苦力活。供销社需要的副食、日杂百货,要从几十里外的公路上一担一担地挑来。供销社收购的土特产,要一担担挑到公路上再运走。一天往返一趟,按重量计酬,挣两三元钱,还要起早摸黑。如果遇到雨天,或者河里涨了水,就一分钱也挣不到。我抽烟,供销社没有的时候,便常常请他从外面带。一来二去,我和他便熟识了。
宗植这人不错,对人热情,很友好,比较豪爽。虽然困顿,生活艰辛,却不低三下四。书读得不多,但颇有气质,与一般的农民不同。满面风尘,却掩不住勃勃英气,像冬天的田野。他和我们都合得来,有时差个三五几块钱,我们也乐于帮他。他两口子关系很不好,主要是他丈人一家嫌他没本事,穷,他很苦恼,却又没有办法改变现状。他其实是一个有见识胆略的人,只是家底子薄,又没有社会关系,致使抱负难展,像困居寒窑的薛平贵。我们也爱莫能助,只好为他叹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和他邻居家的闺女好上了。农村有句俗话,悖时男人命犯桃花。那女孩已有了人家,挺标致漂亮的,结婚的日子都选定了。这事犯了乡下人的大忌,媳妇可搞一窝,不弄闺女一个。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闹得沸沸扬扬。他女人便以此为借口,和他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他名声臭了,像那些浪荡子,只有一条路好走,远走他乡。
我调离那地方后,曾听人说起过他。有一段时间,他混得很惨,欠了一屁股债,弄得和要饭的差不多。后来,他去了甘肃,在那儿熬黄连,不久就发了财,一年就净挣了十几万。他衣锦还乡,清还了历年的欠债,还找了一个女人,结了婚,重新安了家。结婚后,他还去甘肃熬黄连,带了不少的人。一年还是收入十几万。有了钱的宗植,财大气粗起来,竟在他原来那个丈人家旁买了一块地盖洋楼。他那时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有了新家。新家有房子,也是他挣了钱后自己修的小洋楼。他原来住的那地方,公路不通,材料都要人工搬运,豆腐缴成肉价钱。洋楼修起了,花了十好几万,他妻子不愿去住,就只好锁着。其实,他只是为了出口气,他原先的丈人一家嫌他没本事,他耿耿于怀。他的房子高大洋气,丈人家的土墙瓦屋矮小猥琐,反差强烈。他要恶心他丈人,让他丈人一家时刻看着这房子,就像看着他一样。让上上下下过路的人,都知道这房子是他宗植修的。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再后来,有了钱的宗植就像大多数农民爆发户一样,花天酒地,还学会了赌博,并沉溺其中,而且赌得很大,动辄成千上万的输赢。几年下来,熬黄连挣的那些钱,就输得差不多了。那年代,许多农民抓住了改革开放的机遇,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但由于自身没多少文化,又丧失了进一步发展的机遇,甚至重新回到贫困,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有人断言中国发展最大的问题在农民,是很有见地的。
关于宗植的事,后来我很少听说,我也懒得过问,渐渐地就把他彻底地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