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我有一個大伯
爷爷好福气,得了四个孩子--三龙一凤。打小我就知道,爷爷是个生意人,跑着一家规模实在不算大的钢铁铸件厂,当时时运好,爷爷的钢铁厂赚了些钱。家里盖起了一幢4层的小楼,那是90年呢,摆在城市里也许没什么,但在我的家乡,在家乡的那个小村,这样的家庭,真让人羡慕。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个家庭里,一个“不一样”的孩子需要理解些什么呢……
4个孩子,每个又造了两个孩子,再连同上堂叔家那科独苗,我们9个小捣蛋成了小村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们集体偷地瓜、烤地瓜、背着大人下河游泳、在后山翻山遍野地捉迷藏……自然而然地,这么多自家的孩子,玩起来特别带劲儿!而时不时地,总得有哪个亲戚家里又被我们赋予了“打扫”的需求。大伯家首当其冲。我的大伯,很随和,甚至随和得有些软弱。我知道,他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有很多时候,我无法分辨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大伯实在太善良了,善良得让我好心疼!
大伯是个农民。那时候,村里的农田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我们家的田则是大部份都由大伯一个人打理。他真的很累!4个兄妹,只有他一人拿着锄头,拖着满是泥巴的光脚,在固定的路线、固定的时间,一遍一遍,去了回,回了去……他就像耕牛一样,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听过他的抱怨。他总是这样,低着头,承受一切。只记得,每年的秋天,稻子熟透了,大人们才会带上我们这些小孩儿去到田间,帮忙把割下的稻子抱到打谷机那去。金黄金黄的地毯,大大方方,铺展在大伯一年的辛勤与汗水上。小鬼们在大伯的田里一点不累,倒显得格外的开心,格外的满足,而大伯也难得的给出他那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真真正正的笑容,也许,一年的丰收比赤裸裸的金钱更打动人心,至少对于我的大伯,一定是这样。
我长大了,大伯却老了,眼角的皱纹毫不羞涩地展现在大家心里。大伯很黑,我知道这是田里的阳光格外灿烂。大伯不高,身体却很健实,他从来都是这样。而慢慢的,这一切都变了。当我上了中学,那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已经离开家乡,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回家便少了太多乐趣,遂除了节日或者有事,我也就很少回到那孩童时代的乐土,大伯孤单了。在我看来,家里确实是分了等级的——爷爷、爸爸和叔叔在金字塔顶端,姑姑在中间,而大伯,只能排到最下层。为什么呢?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大伯太过朴实,朴实得有点土,只知道种田;也许因为大伯小时候发了一次高烧,据说这回把他烧傻了。大伯很憨实,不擅长与人计较,又喜欢帮助别人,做这做那,其实总吃着哑巴亏,别人心里八成就看准他老实,好欺负,都多少从他那谋取过好处。也因此被人暗地里說是“傻”。尤其记得一次,谁家溜进了一条蛇,这时候倒惦记起我大伯了,喊他来抓蛇,自己人躲得老远老远。更加愤懑的是蛇抓到了,他们还让大伯帮忙把蛇给杀了,扒了皮,接过那处理的满满当当的蛇回家熬汤去了,惟留下他们的背影和笑声,还有傻乎乎的大伯……
我们与大伯的联系愈发的少了,尤其是爷爷在离老宅约200米远的马路边盖起了同样是4层的新楼,唯独大伯没有一起搬出来,留在了老宅。或许是因着大伯的“土气”、“不体面”,逢年过节大家聚在新家2楼吃饭时,总没有大伯的位置,他们夫妻俩只能在自己的小窝里“随便吃吃”!而爷爷的做法一贯只是把菜先分出一份,然后叫个孩子送到老房子大伯家!也仅此而已……
大伯仿佛永远活在自己的节奏中。他不管谁家买了新彩电,不管谁家买了摩托车,不管谁家孩子结婚了,不管街上哪又打折了,他可不管什么新现象什么新发展,也不管那些新兴科技产品,似乎没有什么追求,似乎安贫乐道,却过得比别人轻松,不那么紧张。生活,想要的不就是个“简单”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时代的脚步向前跨越,大家兜里有钱了,也不那么朴实了,学会与时俱进了——聚众赌博!尤其到了春节,小村子的阳光下,这一张桌子那儿一张桌子,然后就是男女老少的簇拥,打麻将的、打纸牌的、掷骰子的……什么都有,不变的是桌上、手上的臭气哄哄的钱,还有那一张张丑得难以名状的笑脸,尤其孩子的参与,让人心疼。甚至自家的孩子也去了,居然还是姑姑、婶婶带去的,真是感觉一股无可奈何的辛酸与厌恶。我讨厌这个地方!回过身形,大伯和其他几个人围在火堆旁取暖,那些人不是不赌,要么是今天已经输够了,要么是家里有代表正在战斗。只有大伯,他是从来不赌的,这很好。是啊,当所有人都大口大口吃进社会的灰尘,也就大伯还停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般清澈,那般宁静,那般闲适。即便落伍,即便老土,又何尝不可呢?
医院里那种抹不掉的味道,我是很惧怕的。偏偏我得到那去,大伯住院了,說是胃穿孔,他的胃不好,这是我知道的。他的病床旁没有亲友围绕,也许就刚住院那天人多一些,而后便主要是送饭的了。记得以前总是大伯骑着他的心爱的自行车,把我往外婆家送。其实,在一次次只有我和他的路途中,我们也很少说话,我实在不知道跟一个大人应该说些什么,而习惯沉默的大伯,则专心骑车…或许,因为这样的接触,我对大伯有了别样的感情。其他人总得“顺路”才会送我,而大伯会停下手中的活特地送我!更何况,那时候,大家基本上都以摩托车代步,也就大伯还靠着他的自行车。或许也就基于此,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自发去看望大伯的孩子。还去给大伯买了混沌,我不知道大伯有没有感觉到我隐隐的心疼。我觉得很自豪!
时光总是滑头,只有蓦然回首时候才会感叹岁月蹉跎!学习夜里越来越大,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一天外婆告诉我说大伯生病了,是胃癌。我叹了一口气,当时只是郁闷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并没有怎么样的心痛与难过。偶尔回家一趟,大伯果然一次比一次消瘦,大人的谈话中,我得知大伯近来只能喝谢清淡的稀饭汤,还有一个重要得不想听的信息,那就是大伯快走到终点了……虽然,我和大家一样口里什么也不说,但其实心里震动很大,一股强烈的心酸,像是埋伏在心里的一种气息,冲上鼻腔,一阵哽塞。
当我又一次回家,方才知道大伯已经去了。
连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一个人,真的可以这么不重要吗?没有一点仪式,眼泪,算了,我也不想去求证。反正就是这样,悄悄地走了……也许,这也倒符合了大伯一向的风格——沉默!!可悲的沉默啊!这样的沉默像天一样压着大伯的心,更像一方坟墓,早早的就决定了大伯的生命轨迹。对于大伯的感情,坦率地说,应该是同情多余亲情与关爱的,我真的好心疼这样劳苦的人。而对于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很让人厌烦,为什么世界不能够简单一些,清澈一些,为什么不愿意让自由更加自由.而我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有些事我根本无力去改变,能做的也就是不让这样的事情像疾病一样一代一代传染下去。
忽然间想起鲁迅先生,也许我的大伯同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些人相似,或者同属一类,但是我真的又不愿意将我的大伯认同为鲁迅先生犀利文字下的人物。因为,这是我的大伯。
一个大家印象中的亲人,他走得离我们比较远,却曾经这样出现过。远远地,我有一个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