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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大调夕阳

2008-10-27 09:06 作者:维也纳的猫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买这张CD时,封套背后破损了一个角,是个小小的缺憾,但并不妨碍我依旧上它。我向来有点苛求,但这一次却被沉郁和朴素打动。深蓝得发黑的唱片,沉甸甸,托在手里像托了一潭水。关于录音的说明靠边一排小小的字母,暗金色,小提琴家的照片偏右,穿一条简单但绝对高贵的黑色晚礼服,半张脸隐忍地埋在一大块浓密的阴影里,另外明亮的半张脸,不够美艳,但皮肤瓷白,五官俊俏,眼睑细而乌黑,嘴唇天真得有点厚,竟让我想起NorahJones的脸,也是这样稚气,单纯,灵性十足。这是HilaryHahn录的勃拉姆斯和斯特拉文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伴奏的是圣马丁室内乐团和SirMarriner。

听她的勃拉姆斯时,满脑子里只被两个字占据着——夕阳。各种各样的夕阳、黄昏:书房窗外盛在广玉兰树硕大的花和叶里金红色的夕阳;打在高中粉白色和朱红相间的食堂外墙上,浸透了食物香的灿烂的夕阳;晚饭后,从超市的落地玻璃窗中不经意瞥见城市钢筋水泥丛林里六月底不安的,沦陷的夕阳……世上形容好音乐的方法那么多。张爱玲说她练钢琴,想象七个音符穿七种不同颜色的裙子,手牵手地跳舞。但我与这想象中的美景无缘,还是要回到天气上。我向来乐此不疲的白日。C调是一个明朗,充裕,干净十足的晴天上午,然后时间线随着升号往后推,A调时入,F调转阴,水开始淅淅沥沥,而后逐渐连绵,加强,到降B小调时,那千树万树的降号已经化成一场疾风骤雨扑面而来,鼻腔里满是潮湿的腥味。照此来看,D大调时正是黄昏。世上的事是多么美妙。

第一乐章稍长。中午从寝室一路听到教室,还没有收尾,但想在这声音里睡下,又觉得万分不舍。从打头的乐句开始,地平线上浮起长而松散的云,熟透的咸鸭蛋黄的落日从容不迫地往下沉。筑在一片平缓山坡上的城市像一只宝盒缓缓地合上,光暗交界线精雕细琢着每一寸的线条和轮廓。交通灯下奶油色的主干道。南风里炙热的气浪滚过不耐烦等待的车轮底下,同时在他们头顶上冒险北去了一群乌黑的。如果这时在市中心某座摩天大楼的顶上,有一个姑娘,披着长卷发,敞开风衣领,眉头微锁,轻咬下唇,神情有些悲愤而隐忍拉响了小提琴。剪影在这黄昏里,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后一只孤独的黑天鹅,那么这支曲子一定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这又是个无聊的幻想,不如抛弃它的好。Hahn的小提琴有种市井气的热切,不像海飞茨,凛冽得不食人间烟火,完全进入一个悬空漂浮着的,清心寡欲的世界中去,或许他是大漠孤烟里的夕阳;也不像穆特,琴总是飘忽不定的,像是写得开叉的圆珠笔,淡而断断续续,阴柔气太重,若不是卡拉扬垂青,我不会注意到她。反而是Hahn的琴,沉得可以冥想,柔得又如同在繁华都市里抽一个下午悠闲地散步,慢一点,从容而恰到好处。在城市初的黄昏里听,再合适不过。第一乐章将近结束时,乐队有一声铜管,抛光在揉弦上,一直空到人心底去。进入第二乐章,就好像我陪朋友去书店的那个下午。经过学校的信息学部。那里的教学楼大多是乳白色的,平面山峰似的后现代建筑,在粉金的黄昏里让人产生一种倾倒似的错觉,以为自己被一条U型的滑道包围住了,在光线里被荡涤,漂洗,最后被第三乐章里被漫天匝地的夕阳拥得喘不过气来。朋友是上海人,喜欢咖啡,巴赫和一切的闲言碎语,和这个世界天生有一层淡淡的隔膜。我觉得我们俩很像。

Hahn在说明书里写道,斯特拉文斯基的小协和勃拉姆斯的小协,无论在结构还是风格上都是如此不同,但我还是觉得很巧。两支D调的小协放在同一张CD里,简直是献给一场夕阳的祭品。并且它们的创作背景都类似一段作曲家和独奏者命运中的美妙姻缘。在听那四个相同的,悲怆得令人战栗的和弦时,总是想到听Bach无伴奏小提琴的深秋夜晚。那种潮湿的,冰冷的情绪,像一双神经质的苍白的手,不容分说地紧紧攫住你,哀求你带它走。凄厉渗入骨头里。这是斯特拉文斯基对巴赫的敬意吗?这里他已经进入了新古典时期,但Toccata仍带着暴怒的木偶的影子,点燃了似的刮过一股令人窒息的炽烈旋风,横扫黄昏而去。拖出一长串尖利的,短促的回旋,然后在Aria里慢慢减速,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人们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沮丧,悔恨,于是开始在宗教里寻找平静,祷告和忏悔,归于冥想,最后一举在capriccio中达到辉煌的胜利,欢呼,飞翔。在《斯特拉文斯基和香奈儿之恋》中,他被扮成了一个黑发,瘦削,苍白,时时痉挛的男人。虽然我没有固定的心情来听他,但这样一个神经质的诗人形象,还是打动了我。尤其是当他被一个热情奔放的姑娘来演奏时,这种落差和调和就显得多么有意思。Hahn说,原谱所要求的速度几乎无人能及。但光是听她,就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了。就像听拉赫曼尼诺夫演奏自己狂风暴雨的第三钢琴协奏曲,用他能轻松横跨13个白键的手敲击出令人窒息的滔滔乐句。如果斯氏也能亲自上阵,会把听众带进一条怎样斑斓的,湍急的,目不暇接的河流中啊。心甘情愿地溺死其中,恐怕是我最浪漫的结局吧。

听着这张CD时想,能在这世上大声地宣称自己的所爱有多么好。近来读马慧元的《管风琴手记》,远远地看着她在大洋对岸,孤灯下守着空旷教堂里巨大而华丽的乐器,沉溺在干净的,简单的,不染尘世的巴赫里,而在这边瑟瑟发抖,快乐得想哭。又或者我有一个朋友,早上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开低音炮听爵士钢琴。吸一支烟,往咖啡杯里掸烟灰。她画的画,线条简单,但其中的晦涩寓言我不能懂,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要说的话。我不知道,但徒羡慕一场,没有什么好处,回去要复习我的宏观原理,还不敢把这张CD当作背景音乐,怕分心。日子再单调,重复,乏味,自娱自乐,有时也会突然改变。我这时变成了不安分的小学生,某个时候需要贪恋不属于规规矩矩生活里的某条岔路上的风景。比如看到马慧元说“音乐很美,生活很痛”的时候,比如听这张CD的时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晚上带着这张CD爬上架子床去听。多少次在寝室里的早上醒来,耳朵要么还紧贴着耳机,但里面已经是一片空落落的死寂;要么就是耳机自己垂到床沿外,像一只垂死的,大腹便便的蜘蛛,让人看得有点惘然。寝室里的灯管早坏了一边,人躺在昏暗的珍珠灰的阴影里,忍不住自恋地把手贴在蚊帐上看。手不大,指腹早就没有先前那么紧绷绷的了,绵软无力,有赘肉之嫌,但手型还有,关节有点突,指尖堆了一点肉。这是弹键盘乐器的手吧。翻Hahn的照片时,不知道怎么地也注意到了她的手。长期拉小提琴的人,手上的细节很容易就暴露了她们。指尖是平的,或者像福尔摩斯那样有浅浅的凹痕。我还是与弦乐无缘的。去年夏天,因为一时对Flamenco的狂热,开始学吉他,可一年之后手里仍是那把硬邦邦的琴,弦生涩而锋利,手磨得生疼,还起了茧。于是我以为这种乐器一点也不温暖。可在朋友家里教她弹琴时,钢琴还是用它的友善击包容了我。我离开它4年了吧,它却始终忠诚地欢迎我回去,竟一时弄得人有点热泪盈眶。我想好好练琴了,像以前一样。

最后,让我惊讶的是Hahn竟然已经快29岁了,但从她的脸上仍看不出一丝而立之年的人的世故老态。禁不住叹一声,音乐真好。这个射手座的姑娘热情,好奇。天才的头衔从小跟她到大。乐评界说她的音乐里有蓝调风,但又不失艺术的高贵。自由主义,美国人,浪漫,天真和冒险精神。我想,用她的小提琴来给这些古老的音乐注入一点现代曼哈顿的新鲜风,难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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