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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迷途——接上部分

2021-07-22 23:02 作者:吊晴白额大狸  | 我要投稿
  雨中曲(五)
  ”今年是多少年,几月几号?”
  ”你应该做出决定了,留在这里对你毫无用处,哪怕出去呼吸呼吸空气,都比待在这儿强。”
  魏之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在灯光剪影里面忙碌的模糊背影。
  “你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觉得你们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扯淡,你不是这里的名誉博士吗,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应该放手。”
  ”是啊,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学会放手,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至少不应该是你来说,我没听说有亲口让病人安心去死的医生。”
  ”现在不是了,是朋友,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正忙着给你制定附加的手术方案。”
  ”什么时候开始?”他问。
  ”你一直都清楚,不是吗?你要是装作不知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留给你一点幻想,带走你所有积蓄。
  我一直都知道你这种人在期望什么,听着,你想寻求治疗,并不是因为你珍惜自己的命,而是因为你留恋别人的,魏,你没有多长时间了,与其成天守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何不用剩下的时间,去享受些有实感的事情?”
  “医生,当你梦到世界的某个地方藏着一箱黄金,醒来之后……你会不会立刻动身去寻找?”
  “不会。”
  ”为什么?”
  “我不做梦。”
  “是啊,但我的确是经常做。”
  “你身上完全是一团糟,你甚至不知道是谁对你做了这些。”
  “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魏之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汽笛轰鸣声以及急促的轮毂声,它们堵住他的喉咙,让他几欲窒息。
  他瞬间记起了这种感觉,那趟从柯拉克驶往巴黎的跨海列车,它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无垠大海中静静驶过,扰起的浪花朝轨道两侧无限延展。
  他站在列车的轨道上,赤裸的双脚没进温暖的海水之中。列车又一次落下了他,而他又一次在后面追撵。一大一小两圈涟漪静静朝天际蔓延,最终,列车慢慢消失在海平线尽头,驶进茫茫云海。
  画家,对,画家,他使劲呼叫,于是叫齐娜的画家出现了,用沾着七彩棱光的画笔在他眼前绘出了这幅倒立放置的油画:
  头部裹着绷带的小孩蜷缩寒气四溢的冷冻舱,裸露的一只眼睛咬着窗户外面的大海。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是吗?有人居高楼,就一定有人在深沟,它们就像是手术刀的正面和背面,也是绷带的内侧和外侧,等等……你。”
  “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缘由吧。”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们就得接受这种现实,这能让我们活的自由些。”
  “但你刚才说命运就是如此。”
  “那是为了让你接受安乐死说的,我不相信那种东西,手术台上可没有命运,只有技术,当然,要是哪天要是这份技术也被取代了,可能我也会信它的。”
  “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他为她悲哀起来,因为她所说的东西是早晚的事。
  “没有解开这些谜题的必要了,要是这就是他们的游戏目的,那就让它这么消失就行。”
  汽笛的轰鸣瞬间变为一阵颤鸣。
  “不。”沉寂了一会之后,那声音继续响起,融入最后的演奏。
  “当你想起来是谁的时候,所有问题的答案就会解开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你被深度麻醉时说的胡话,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当然没有接受这个提议的义务,作为病人。”
  ”我当然接受……要是我想起来,我会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
  而作为交换,能不能告诉我,今年是多少年,几月几号?”
  ———————————————————————
  白光如翅,缓缓扫过卡帕罗夫港上方的夜空。
  ”2058年6月25日。”
  魏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此刻他正立在由集装箱堆成的树丛之中,外衣上覆盖的昂贵电子涂料让他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同环境不分界限。
  “希德特那诺格。”魏之仰起头,凝视着从夜空坠下的如针一般的雨点,他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幅场景,就像是某个导演在强迫一个人看重复播放的电影,即使观看者按下快进键,画面依旧卡在上一个镜头,于是只能等候电影本身循序渐进,然后在这个过程无数次接受导演的恶意。
  但就如同他从不会记起上一次手术的日期一样,魏之永远不会记起自己在何时看了这样一部电影,腐蚀精神的致幻药物和晕眩的霓虹灯光销磨着他的记忆海洋,使之干涸,让他不得不靠便签字条和滚动屏幕找寻生存的规律,他已经很少能接到活,挣到的钱也越来越少。
  每个靠近魏之的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所有身处霞关的边缘人和底层人都在参加一场比赛,一场自我毁灭的拉力比赛,而魏之刚好在这条道上弯道超车,即将迎来属于冠军的“大礼”。
  但是,只要干完这票,一切就都会改变了。
  他还是会死,但会死得其所。
  滴答——滴答———滴答——
  港口的立体式结构已经完全呈现在他右眼的视网膜上,并伴随着时间的倒数不断旋转,为他规划出每一条可能的行动和撤退路线,就如同电子游戏中引导玩家的虚拟标识。在”千里耳”扫描芯片特殊的隐形波段辐射下,方圆一公里都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
  滴答——滴答——滴答———
  一阵风从海岸方向刮过来,使他裸露在外的头发胡乱粘住额头。
  他突然闻道一种奇异的气味,混在海风里面,浓度很低,但还是被他的嗅觉器官死死捕捉到。有些像腐烂的死鱼,或者被搅动的淤泥,不对,可能要把两者同时混合,才能弄出与此相近的气息。
  那气息萦绕在他的鼻腔之中,勾引着相近不远的呼吸器官,让他陷入了一种难堪的境地。
  他干脆摒住呼吸,闭上眼睛,专心聆听着最后的倒数。
  滴答——滴答——滴答——
  在还有不到二十秒的时候,魏之松开手中紧握的梭型物体,按下了触摸开关,随后,蛇鹿型狙击步枪充满美感的折叠式枪身在昏暗中缓缓展开,如同芭蕾舞演员柔韧的舞姿。他熟练地装上消音枪管,卸掉枪托,将不到六十公分的枪身夹在腋下,然后蹲下身体,如同蜥蜴一般迅速移动到集装箱树丛的边缘。
  接下来就是预定中的场景:两个人,一场交易,然后他开枪,他们被打死。
  每一个动作都是精确到秒的,交易时伸哪只手,开枪时要动的幅度,以及物品会掉在哪个地方,今天晚上的卡帕罗夫港就如同一个猫捉老鼠的舞台,而他只需要按照剧本那样表演就行。
  “就快了。”
  他背靠一只接壤卸货车道的集装箱,身体向前探出,只露出一只眼睛。
  一座老旧路灯立在防波堤旁边的车道上,朝周围的地面投下一片氤氲的惨白光芒,接着,一辆无人卸货叉车从路灯下方静静驶过,然后离去,模糊远去的黄色尾灯在黑暗中以三秒一次的频率闪烁,仿佛一对不停眨眼的双瞳。
  咔哒——
  视网膜上的数字已经归零,那个充满诱惑的0清晰告诉魏常路,死亡的时刻到了。
  计划之处的空空荡荡。
  就好像吉他的弦在演奏时突然被人剪断,魏常路脑袋里面,一根紧绷的神经就此断裂,然后打结。
  他被耍了。
  魏常路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魏常路了。
  五天前,当他从茶馆出来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没有了退路,所有自我毁灭的借口都没有了意义,为了结果,他甚至能放弃自己的行事方式,乖乖按照对方制定的计划行动。
  魏常路一直是个赌徒,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和一个坐在灯光阴影下的陌生人玩扑克赌博游戏。魏常路这种人绝对不以卑鄙阿谀狡诈为耻,在这些年里,他一直在赢,并且赌资丰腴,以至于能在霞关过上一段阔日子,阔到他以为能将所有的过去都抛到毗邻霞关的好望洋里。
  但就在两个月之前,他最后一次从地下诊所出来,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望着颤抖不停的左手,他用它握了近三十多年的枪,也就是那个时候,魏常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一直赢下去,他能赢那个人无数次,而那个人只需要赢他一次。这种现实给他都带来了一丝希望,他希望输的那一刻能来得晚一些。
  至少,在实现心愿之后。
  “谁,派你今天晚上来这儿的。”隔着防水兜帽,他的后脑勺被一个坚硬的方形物体死死抵住。
  现在它是一场精确到秒的死亡了。
  他现在却是想起来了,那是鲁托式矢速手枪,他以前最喜欢用的那款,不同于那些贴着冗杂科技的艺术货,它杀人的效率同它的价格完全成正比,他曾经靠着它赚到大把大把的钱。
  顺着这种连接记忆的奇妙电流,魏常路甚至记起了那个悠长的下午,那时他刚做完一桩生死买卖,打算沿着海湾公路返回落脚地。他看到海鸥在公路上方盘旋,然后不知怎的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从远方的海平面落下。
  在那几个小时里,他试着想象这种枪械将子弹打入人体的感觉,那天晚上他把那种感觉写成蹩脚诗,贴在棺材公寓的墙上,同其他几百首小诗一起遮住发霉的墙壁。
  ”他们知道今晚要发生什么,是不是?”说话的人很虚弱,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没错,那个人现在就在鹤望兰街的茶馆里面。”魏常路开始撒半真半假的谎,同时思考着对方可能想听的话。
  他觉得自己可能抓住了一个机会。
  ”你在撒谎。”背后的人当即识破了他。“他们不知道。”
  “咳...咳咳...”
  魏常路感觉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脸上,带着些许温度,随后他反应了过来。
  那是血。
  他将狙击枪扔到脚下,然后踢开。
  ”你怕死。”
  “没错。”他答道。
  ”你怎么会怕死?”
  “人都会怕死。”
  ”原来如此。”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他尝试转移注意。
  “机密。”
  他听到背后急促的咳嗽声,于是继续在心中构建自己的计划,过了数秒,那声音继续道:
  “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不打算杀了我?”魏常路问道,大衣袖筒中的无名指逐渐靠近金属拨片。
  ”枪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了——”
  小臂处的手枪瞬间弹出,电光火石间,魏常路条件发射般地握住枪柄,手臂下压,扣下扳机。
  砰砰砰——
  他无间歇地开了三枪,剧烈的后坐力让他手腕发麻。
  躯体朝后飞出几米,刚好被靠近路道的集装箱拦住。魏常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捡起落在前面不远处的狙击枪,一边观察四周,一边靠近尸体。
  “你不杀了我,我也会杀了你。”他来到尸体跟前,说。
  死者呈瘫坐姿势靠在集装箱前,穿戴的外骨骼已经完全破碎,被缠绕的传输线绞作几部分。他朝死者面部看去,视线却被散乱垂下的头发挡住,只看见苍白的下颚。
  视线一转,魏常路看到了挂在死者脖子处的电子面罩,是他从没见过那种型号。他扯下面罩,在其中一个崩出的电子元件上发现了‘安全警卫’的标识,还有一串断开的数字:“——30——”
  ………………
  魏常路瞳孔骤缩,一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突然涌上喉咙。
  没错,他肯定,绝对在什么场合见过这个数字,还有这副打扮,应该是隶属于安全警卫的一支,可能是某个特别行动部队。他回溯过往,几乎要抓住那条在人海中逃窜的线索,但是,只要一触及具体的细节,牵引着他在茫茫记忆人海逆行的绳子就会断裂,让他坠入由棱镜状记忆构成的时空泡沫,最终迷失在翻腾的霓虹广告之中。
  这些东西很重要,他对自己说,决定等活着离开这儿后,借助非常手段让自己回想起这段信息。
  除了这些,魏常路注意到死者那条从左肩延伸到小腹的伤口,它将他的左臂几乎切下,清晰地显露出里面的肌肉组织,通过伤口,更深出的内脏轮廓隐隐若现。
  这使魏常路的警惕心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即使没有枪伤,这个人也活不过一个小时。
  等等,枪伤...
  魏常路抬起头,同时对上那双瞳孔发散的眼睛。
  “没用的。”死者突然直立起上半身,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空洞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魏常路的灵魂。
  嗖——
  消音器顶端微微颤动,魏常路再一次按下扳机,这次他瞄准了脑袋。
  死者再一次在冲击力下飞了出去,然后在他的注视中缓缓站了起来,内脏从伤口中涌出。
  没有任何枪伤。
  “你这——”
  “没时间了。”
  魏常路迅速朝后方拉开距离,同时接连开枪,直到打光弹匣。随后,他又拿起了先前的手枪。
  ”你得留一颗子弹。”死者继续站起,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破损的金属外骨骼和传输线拖在脚踝后面。”这样,你就能把性命握在自己手上。”
  魏常路举枪往后退步,每一步都踩在视网膜上闪烁的逃跑路线之上。
  咚—
  他背后撞到了什么东西,是集装箱。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
  魏常路停下脚步,他后面无路可退。
  今天晚上的所有东西都偏离了预定的轨道。之前是那该死的行动计划,现在是从未发生过故障的探测装置。
  “不管你是谁,在哪里出生,说什么语言。”那个人停下了步伐,声音嘶哑而充满力量,字词之间的频率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
  “只要你还是个人类,你就有义务做完这件事。”
  他将完好的右手伸向腹部,随后,在魏常路的注视中,那只手毫不犹豫地刺入下方的伤口,慢慢从里面取出一个椭球形物体。
  他跪在地上,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上半身仍然保持着将手中之物举起的姿势。
  一般人面临这种诡异血腥的场景,早已丧失理智落荒而逃,但此时,不知受到何种神秘力量的驱使,魏常路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朝那人靠近,他丢开了枪械,任它滑进集装箱树丛之间的黑暗。
  他重新来到死者跟前,眼神被那样东西完全占据。”就在眼前了。”他费了莫大的力气,终于将那个东西从那人如同铁箍般的手中取出。
  然后,他将那东西举过头顶,任由鲜血朝面部滴落。
  “你会害死所有人。”跪在地上的死者突然抬起头,半掩在头发之间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同梦呓。
  魏常路突然听到从漆黑夜空传来的沉重号角声,如同公牛的喘息。
  防波堤和车道上的路灯开始不停闪烁,下一刻,在他眼里闪烁的虚拟标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探测器已经停止运转。魏常路从未见过这样陌生的黑暗,没有光亮,没有方向,就像突然被几千米深的冰冷深海吞没,或是坠入幽邃的宇宙黑洞。
  唯一让他感到熟悉的是,雨还在下。
  魏常路并不畏惧黑暗,相反,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他的大脑,牵引着他,慢慢朝防波堤的方向走去。
  闪电开始在港口上方的云层之中翻涌,密密麻麻如同繁星的渺小光点在电蛇交错的间隙奋力挣扎。魏常路被不断膨胀的雷鸣惊醒,他本能地抬起头,然后看见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画面:千百束巨大的铜色光柱穿透云层,斜照在海洋表面。
  “它认得回家的坐标。"
  这是他被卷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
  嗡——
  脑袋里面仿佛进了一列火车。魏之醒了过来,却睁不开眼睛。
  旁边似乎有微弱的水流流过,有时进入他的耳朵,像恋人一般抚摸那里面每一寸肌肤。
  肩膀下面是床吗?是床,不是棺材旅馆的泡沫硬床,是正经医院的病床,很暖和。
  但怎么会感觉身体漂浮在空中?麻醉,对,每次手术前,医生们就会给他使用大剂量的麻醉药物,他们说他很难对付。
  接下来事情的验证了他的猜测,嘈杂的脚步声来到了病床跟前,驻足。一群人开始在他耳朵旁边窃窃私语,声音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他本能地想要寻找那个熟悉可靠的声音,但那些人交谈的语调突然变得高昂,语气之中平添了几分怒意,仿佛在责备着某个不存在的人物。
  魏之下意识想要辩解,但只要嘴唇一张开,就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涌进大脑,让他无法思考。
  他只能作罢,那些声音已经越来越远,病床似乎在极速下坠,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地板。隔着那层包裹眼球的薄肉,手术台上的白光在隧道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治疗怎么办?”这时他已经能够说话,但四周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那就这样吧。”他想,“你们都见鬼去吧,最后赢的人,是魏常路。”魏常路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笑,他应该在笑,但大脑却没有胆量想象那副表情,想来应该是令人作呕。
  周围弥漫着阴冷,他开始间歇性打起哆嗦,先前感受到的暖意仿佛就是一场错觉。再待一会,魏常路想,他现在还在病床上,医生总不会放任他不管,只要继续等下去,她就会给他继续制定康复计划,然后按阶段实施。霞关没有治不好的疾病,在那之后,他就又有大把的生命和时间可以挥霍。
  医生并没有到来。
  飘渺的意识逐渐向更深层坠落,而魏常路已经没有能力思考至这个程度。古怪的念头不断从他的脑袋里面挣扎,然后从眼里流出来:血肉尽失的怪物,高耸参天的巨人,燃烧坠落的圆柱,笑容扭曲的人脸...它们在他眼皮下面翻江倒海,催促着他剪断最后的绳索,其中一个笼罩在纱袍之中的白色剪影则潜入他意识的深处,将那咒语一般的字词反复重复:
  ”希德特那诺格...希德特那诺格...希德特那诺格...”
  嘈杂的世界在这声音之后重新归于平静。
  魏常路睁开眼睛,但已经为时已晚。
  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他,将他一步步拉向视线尽头的黑暗深渊————他正无可挽回地向海洋最深处坠落。
  “混账!混账!”
  愤怒和求生欲如同岩浆一般涌上他的喉咙,将他的整个身体激发到最大功率。
  魏常路不打算死在这儿,他要出去,他要上岸,他要返回茶馆,要拿到报酬。没错,他能做到,肾上腺素激发出来的力量已经达到顶峰,这个深度离海洋表面不过十几米远的距离,他能做到。
  他看向牌桌对面,那个人的脸依旧蒙在黄色大灯的阴影里,静静等候他出牌。
  魏常路将手伸出,牌桌瞬间化为一片沙尘。沙尘散尽,视角倒转,幽绿的波浪重新在上方无声荡漾。
  他开始奋力挥动手臂,带动的水流搅散从嘴里逃出来的气泡,他得抓紧,魏常路过去没有接受过任何增强水下活动能力的义体改造,也并未刻意训练过控制水下呼吸,趁着力气还没散尽,也是挣着下一个浪头还没到来,他必须要浮出水面。
  越来越近,只剩最后的几米距离,他已经能看到那层在海洋表层漂浮的绿色细光,它们就像颜料,跟随波浪此起彼伏,魏常路甚至觉得自己恢复了听觉,因为他在无尽的轰鸣中捕捉到了风的声音。
  但下一刻,魏常路上浮的动作仿佛被冻住。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一把,身体猛地向下坠落。
  而就是这一刹那,海水疯狂钻入喉咙,然后是肺腔。他再次向着底下那模糊的黑洞掉去,之前游出的距离全部化为乌有。
  魏常路知道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
  他的求生动作开始疯狂起来,每一次的挣扎都力求消耗更多的体力,但造成的效果全部被包裹着他的淤泥般的海水吸收,然后转化成引他向下坠落的动力。
  突然,他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背部传来的夯实感让他以为那是海床,他已经沉入海底,但下一秒,他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伴随着旋转带来的晕眩,海面的光点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星星,在魏常路充血的眼睛里划出一条亮色的轨道。
  滴答——
  冥冥之中传来了时钟的倒数,让他以为自己刚刚从殊流区闹市里的那座无名小教堂路过。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魏常路垂死的心跳。
  铛——铛——
  魏常路从塞湪剧院飘荡的蓝色烟雾穿出,看到从靓丽女孩眼角飞掠而过的全息光标。
  铛——铛——
  他掉进下一个镜头。
  他看见魏常路站在深夜的福德街角,静静望着亮着灯的写字楼,想象着那里面的人正在做的事。
  铛铛——
  魏常路穿过人行道,漫步在罗森.格兰茨广场的倾盆大雨之中,一边踹起积水,一边从寒冷人流的间隙穿行而过。
  ”这样就对了。”他说道,“让魏之死的方法本来有千百种,但现在只剩下一种,你是赢家。”
  “永远的赢家。”
  走马灯还在继续回转,魏常路离开霞关来到了巴黎,在几个混乱的镜头之后又离开了那座蚁巢般的阴暗地下都市,在冬末的第一缕阳光之中搭上了开往柯拉克的列车。
  溺死者的征兆已经在魏常路身上显现,由于无法控制呼吸,他已经吸入了大量的海水,同时体内的水又从鼻腔处呛出,造成恶性循环,同时,他的眼睛开始承受不住海水的挤压,细小的血点不断从角膜往外溢出,让那条旋转的轨道染上了一层红色。
  魏常路没能循着那条蜿蜒的铁轨回到故事的源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辆列车静静倾倒在广阔的海洋表面,没有下沉,如同一条溺死的鱼。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身处事故发生的海面上,遇难者的血液从他身旁漂过,然后随着泡沫塑料静静朝远方扩散,而他却没有看到半具尸体。脚下就是大海,清澈宛如泳池,他甚至能观察到那片迷人的生态系统:游鱼在珊瑚礁的间隙飞驰而过,甲壳动物在被光斑覆盖的泥沙中进食,巨大的藻类植物扎根于积岩与沙土,无数浮游生物在它们构成的树丛里面静静漂浮。
  一片暗红的血液漂流到他脚下,在他眼里倒映出魏之那副扭曲的表情。
  “原来在这里。”他现在才搞明白支撑着魏常路苟延残踹的动力是什么。
  魏之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从他来到霞关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很少会梦到那个地方,但那种渴望却一夜一夜依旧如火焰汹涌蓬勃,在那之后,无论他在霞关接多少活,趟多少街道,转多少巷子,只要一闭上眼,那片定格在雾气中的黑色森林就会找上门来,那不是梦,却比梦更让他痛苦,让他无法入眠。在霞关的这几千个白夜里,他蜷缩在廉价旅馆的棺材房内,在黑暗中盯着圆形窗户外那灯影阑珊的城市,将泡沫床垫在指间挤成一团,一次又一次想要抓住那通往梦境的虚幻通道。
  他为什么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那片寒冷的,被冰雪覆盖的世界尽头,除了死亡和噩梦,它什么也不会带给他。
  去他妈的霞关。魏常路有该去的地方,这就是他的选择。
  但就算是在幻境也总是事与愿违。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直达灵魂的啼哭,就像人类在石洞的缝隙瞥见第一束闪电,第一股火苗,魏常路立即像一个孩子一样蹲下身体,然后是第二声,比之前更有穿透力,他开始瑟瑟发抖,同时本能地想要逃入脚下那片瑰丽的世界,但任凭他如何抓挠,那片玻璃般的水面就是纹丝不动。
  他紧紧闭上眼睛,臆想着自己是一条鱼。
  第三声啼哭,同时伴随着噪耳的风声———
  第四声啼哭,耳边传来薄膜被刺破一般的清响———
  再次睁开眼睛的瞬间,魏之已经失去了呼吸的本能。
  漫天繁星高悬夜空,一条以紫色为基调的璀璨大河从他头顶流过,像瀑布一般落入那遥远的海平面尽头。
  风声已经消散,被他抱在怀中的椭球形物体散发着氤氲蓝光,仿佛被冻僵一般微微颤动。
  魏之仰面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上,静静注视着洒落在那条青森大河上的发光沙砾。
  恍惚中,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身下这片汪洋的表面,还是刚刚沉入头顶这片巨河的水底。
  不知过了多久,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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