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https://www.artstation.com/artwork/8beJaw

“实验第1825天：”

紫棠在实验日记文件的行尾敲上了一个回车键，把面前的大头机向前一推，两只穿着平头皮鞋的脚直接架在了试验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上密布的送风口发呆。实验室的温度在中央控制室VI的控制下一直维持在宜人的24摄氏度，但是他的心却直跌冰点。

作为戈尔纳克特区大学生物化学专业的高材生，紫棠在毕业后因为校门口征兵点的宣传和自己心里那点作为首都特区市民对国家的热爱，选择了应征入伍加入军队的研究院。原本立志投入科技怀抱的满腔热血，现如今在酒精、咖啡因以及高强度实验的联合摧残下已经消失殆尽，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产出能够让上级满意的科研成果了。

如果只是缺少精神上的刺激或者一瞬间的灵感，紫棠还可以偷偷摸摸的从那些每个月只来一次的穿梭机上搞来些好货，特别是新赛普洛斯产的霸王具足虫黏膜分泌物——也就是道上常说的“Recto Coca（肠道可卡因）”——来让自己的大脑灵光一下，事实上最近一年他一直是这么过来的，港口那些船工甚至会直接把那些玩意放在补给包里送到他的实验室。独自享用这些金黄色液气混合物的惬意时光让他有充足的精气神面对每天的工作，对他来说灵感从不是问题，让他真正感到束手无策的是这个实验室运行的制度。

按照上级的文件，C-75——也就是现在正在参加的实验项目群，是整个“叛道者计划”的一环，地位不算高，总体的技术难度也不大，但这也不是那些遍布戈尔纳克的民营生化科技企业能够独立完成的。项目的目标是利用群居性动物身上天生的信息素腺体和C-8项目中衍生出的不成熟的高频脑波通信技术，让这些生物群落成为能够使用脑波传递信息的“生物式集群计算机”，不论是在正面战场的侦查用途上还是特种作战的潜入破坏上，这种可编程复杂指令，同时可以集群行动对敌人关键节点进行破坏的武器都将会表现出极大的应用前景——至少在每年年初会议发给研究员的Memo上是这么写的。

很可惜，还没有等到他们熬出成果，5年前——也就是乌鸦历145年，东北方前线的一连串军事失利带来的影响如雪崩一般席卷了当时的戈尔纳克上层建筑。由于被迫放弃之前扩张的边境，负责整个国防军事运作的联合战略参谋总部在政策峰会上被大部分政策委员联合问责，不得不交出一部分利益以求自保，叛道者计划这类他们合作参与的“次级国防项目”就成了舍卒保帅的主要目标。紫棠记得四年前的那一天，实验室迎来了一架光鲜亮丽的穿梭机，新的主管迈着精神的步伐从机舱中走出，检阅着在机库中等候的研究人员，而自己的老上级则灰溜溜的滚上了穿梭机，从此再也没有在这个位于西北边疆的机密研究站出现过。

弃子是没有人喜欢的，对于叛道者计划下辖的项目群也是一样，在那几年里，所有军事科研方向的研究资金锐减，尤其是0148年马丁内斯会战、停战协议签署之后——民生和轻工业需要恢复，这些无底洞一样的项目上的钱自然会被划走。为了保证整个C部门能够继续运行下去，中央科学研究院方面下令将外围这些“可以再商榷”的项目群全部关停，他的C-75项目群已经尽可能的拖了一段时间，但是仍然无法避免被裁撤的命运。

与其他项目群的基地一样，C-75实验空间站接待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体研究员与科学院相关人员的合影，其中站在最中间便是叛道者计划的发起人与总负责人，一位精干明练的老资格研究员，同时也是戈尔纳克分子生物学与遗传学的领头人，白郢教授。不像他们这些使用颜色姓氏作为“实验人员代号”的项目研究员，白郢是他真正的名字，很不幸的是，紫色是这个等级体制中最低的一级，正如紫棠现在的窘迫境地——不仅名字是最末尾的，实验生物是最末尾的，就连成果也是最末尾的。

他曾经想过离开军队，但是戈尔纳克这台精密运作的社会机器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参与了叛道者计划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的就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即使是换了一个更加开明的政党也是一样。他不知道C-75项目群最终关闭后他会去哪里，也许是露宿街头，也许是那些更加血腥残忍的生物武器实验室，但绝不会是能让他自在生活的农场。

在C-75项目群下属的实验室中，紫棠被分配到的差事是喂所罗门白鼠，其次是让所罗门白鼠交配繁衍后代。这种白鼠是戈尔纳克特区的土著生物，相比他们那些猎户臂过来的表亲们，这些白鼠体型更大，骨骼更多，寿命更长，脑袋也更加灵活，这使得他们也成为了C-75项目群的靶向生物之一。可惜，对大脑的改造和额外腺体的植入对于这些小东西来说相当致命，紫棠自己就见过无数大脑或肿胀、或破裂，而后倒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的所罗门白鼠，到现在为止，几乎所有的白鼠都倒在了最后一步手术上，实验自然无法继续进行，原来应该分配给他的实验资源全都被送到了空间站另一个区块的狼、狗与豹猫实验室。

紫棠发呆了一段时间，等他回过神来时早已过了饭点，无奈之下只好在大头机上订一份简单的速食餐充饥。随着头顶输送管道吭哧吭哧的声音，一份被锡箔纸包着的卷饼以及速溶咖啡从实验室一角的缺口里掉在了下面盛物盘上，周身还散发着析构机热成型处理后残留的热风。

“妈的，为什么就不能早几年给我们配备几台该死的远程析构终端.....”

将撕下的包装丢到一边，狠狠的咬下一口卷饼，咀嚼着嘴里有些变成泥状的肉，脑袋里尽是他几年前作为交换人员去新赛普洛斯的恩泰克科技实验室学习时，遍布各个房间的远程析构终端。那些依靠着光导芯片运行的小家伙虽然仍旧需要一台主机作为处理中心，将所需的原材料以离子态的方式通过实验室地板中的管道传输给他们，却能够以戈尔纳克的“同僚”们几倍的精度成型各种日常所需的物品——包括食物，那里成型出来的可绝对不会是一滩散发着肉类气味的泥糊糊。

在对着卷饼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后，紫棠端着咖啡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饥饿的白鼠睁着因为脑部手术而有些肿胀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食物，不忍心这可怜的小生命饿着肚子，他伸手把剩下的卷饼递了过去。

“谢谢。”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细小的说话声。

紫棠猛然打个机灵，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眼前的一只白鼠正在吃他的剩饭。

“难道我饿疯了？”紫棠纳闷至极，喝了口咖啡，从抽屉里抽出一条能量棒塞入口中，而白鼠吃完那些卷饼，两个眼睛又直勾勾的盯着他正在咀嚼的嘴巴，紫棠耸了耸肩，掰下了一点能量条塞给这只实验体，白鼠接过食物悉索的吃起来，并没有说出人类的语言。

“这是你们最后一顿饭，在C-75的动物、植物甚至是无机物，全部都要销毁。”

紫棠这些年一直在和这些白鼠说话，在这里自言自语是打发时间和排解寂寞的主要方法，他从没把这些试验用的白鼠当过朋友，也从没想过和动物交流感情。

 “我不想死。”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后跟窜到脖子上，他猛然站起，脸贴着结实的钢化玻璃，鼻尖几乎要挤进投食孔里——他分明听见眼前的白鼠在说话。

“你，你，你会说话？”这声音原本是从丹田发出，他害怕实验室外的人听见，最后只能强压着从喉咙里挤出来。

“是的，我们都会你们的语言。”

紫棠扭头瞪着实验室的防爆门，确认它是关着的，隔音系统也在正常运行，他再次回头仔细读起了钢化玻璃上的标签，OdEBC-75-0217014505171933， 编码的最后几位数让他认出，这是只在几年前接受了最早的一批脑改造手术而活下来、但从未展现出任何行为异常的白鼠。

“外面没人，”玻璃对面的白鼠似乎猜透了紫棠在想什么一样继续说道，“以及，我叫里克。”

 “你们...都要死！现在...说出话救不了...你们。”紫棠的声音颤抖着，似乎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们不相信他们，我相信你。”里克挠了挠自己的嘴巴，似乎是在对刚才的一餐表示满意。

 “......我把你们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想看见自己的实验成果——至少是参与实验的成果——被一帮技术官僚毁掉，还是不愿意看见一群知性生物被判处死刑，紫棠感到一股气血涌向大脑，他转身走向工具架，打算拿出多用途工具组撬开阻挡在两个生物之间的玻璃。

 “我们走不掉，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东西，就像你的脖子一样。”

这句话一棒子打醒了紫棠，他在来的第一天就被植入了生物湿件芯片，用于接入空间站的中控系统。而他接手工作的第一天就在为这些小白鼠注射芯片，那个时候他还在怜悯这些马上就要被“消耗”掉的小生命，全然忘记了自己在高层领导眼中可能也是这样一个“可以被牺牲”的个体。

紫棠转身，“我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不想看到实验成果被销毁。”他手里拿着工具组里的撬棍，尖端刚好可以插入投食孔，但里克把自己的小爪子穿过投食口，不让他撬玻璃。

 “我能带你走。”

听到这句话，紫棠再一次受到了惊吓，手中的金属棍掉落在地。

“你说什么？”

“我能修好飞船，废仓库里的那艘。”

紫棠愈发震惊了，几年前的一批补给飞船中有一艘因为发动机老旧没能成功在重力圈中进入曲速巡航，只得返回空间站进行维修，里面的机组成员在这里公款吃喝一个月后就坐上了返航的飞船回家，而那艘老态龙钟的飞船就一直留在了空间站那个永远都填不满的库房里，紫棠曾经几次见过那架老旧的飞船，远远地看上去就非常“不适合生物使用”，但是里克是怎么知道那架飞船的存在？而且居然还会修理它？

如同知道紫棠不会简单相信他说的话一样，里克把可变速曲速发动机的物理公式倒着反推了出来，让紫棠惊讶得合不拢嘴。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沟通，里克把它们智力开化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白鼠的智力开化实际是在几年前那一批看似失败的试验后出现的，从自己肿胀的脑壳中获取意识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但是这批白鼠成功的挺了过来。它们在有人的时候，依旧装成楚楚可怜的白鼠模样，等人类离开后便开始迅速收集知识并学习。它们利用遗传学知识让个别体型矮小的老鼠在一起繁衍，仅仅几代之后控制培育出的后代就可以勉强从投食孔钻出去，到外界摁动开关，翻动书页，让在笼子里的老鼠们能够饱览人类几千年文明传承下来的技术成果，虽然这种手段会让这些特殊的白鼠的寿命变得极短，但是为了智力开化，里克这些“领导鼠”依旧毅然决然的牺牲了这些“年轻人”，而现如今，白鼠群落的领导者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实验室的知识。

经过反复商讨，里克和紫棠决定用实验室现成的材料完成曲速发动机的维修并逃走。据里克“复述”那些见过这艘飞船的侦查鼠的说法，虽然外壳已经斑驳不堪，但其实发动机受到的损伤并不大，借助狭小的身材，这些所罗门白鼠们完全可以溜进那个只有几个老旧安保传感器的库房，偷偷摸摸的完成修理。虽然里克表现得非常自信、他展现出的知识也足以令人信服，但是紫棠仍旧心中对这个计划有着相当的怀疑——这里可是生物实验室，要去哪里搞来维修发动机的零件才是最大的问题。

“只需要医学仪器。”里克自信的说。

“机械不是我的专长，”紫棠叹了口气，看了一下手表，“熄灯时间马上就到，再不回宿舍保安就要来检查了。”说完，他打开一包食物塞给里克，连白大褂都来不及换，匆匆出门，实验室的光登时暗了下来。

在紫棠看不见的门后，一群白鼠从暗处爬出，几十对猩红的眼睛聚集在里克身边，黑暗中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

投鼠忌器

第二天，里克给出了一张清单，这是他们需要的零件，由紫棠来获取。

“我这不搞机械和物理，怎么能......”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口，看着清单的紫棠陷入了呆滞，这上面写的都是他可以申请到的医学和生物学仪器，有的条目后注释着某些特别零件的拆除方式。他有些难以置信，张嘴想问，里克却催促他剩下时间不多，要尽快准备，他不敢耽误，立刻开始行动。

紫棠走向库房，按照清单领工作仪器，填写表格。不同仪器设备管理的库房不一样，打着哈欠的仓管员撇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懒洋洋的晃了晃手里的移动终端，将申请表格发送到紫棠的随身终端上让他签字。等拿满里克清单上的东西，他几乎推不动装货的平板车。

在回来的路上，紫棠迎面撞上了那个趾高气昂的新领导，作为这个地方少数可以使用自己的西班牙文名字的“研究人员”，那人看着紫棠推着的这些东西，咧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略带嘲讽的说出了对他的实验室做出的死亡判决：“还搞什么研究？明天全都要清理干净啦！”

紫棠回到实验室，在门口探出头左右环顾，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安下心关紧了门。里克见到大门锁好，招呼了几只身体细小的白鼠从投食孔钻出来帮忙。它要紫棠拆开那些仪器，取出指定的零件，由几只矮小白鼠做助手。

“最后24小时，那群王八蛋铁了心想把我们这一侧的研究区块弄掉。”

里克摸着胡须，摇着脑袋叹气，“我们人手不够。”

紫棠又一次要撬开钢化玻璃，里克再次阻止，“玻璃里有线路，弄坏了谁都走不了。”

“那怎么办？”

“今晚我想办法。”

一天忙碌，没有闲话。紫棠在下班前，被里克叫到了玻璃前，“明天你早一个小时来。”

“哦。”紫棠闷声答应了一下，离开了实验室，并锁紧房门。

夜半时分，空间站内突然响起警报，紫棠在睡梦中感到自己身上的重力短暂消失了几秒，如同被人抛上了空中。几乎所有人都睡眼朦胧的从卧室里跑出来，在红光闪烁的走廊中叽叽喳喳、相互询问。

“好几个实验室有动物潜逃，好像有一些把这个区域的磁重力系统给咬掉线了。”紫棠听到有几个安保人员在说着，不免有些紧张。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半个小时后，安保主管走出来点了他跟另外几个研究员的名字，带着他一起往他那一侧的实验区块走去。

来到实验区块的走廊，几个警卫正在清点被破坏的实验室，他的也在其中，联想到之前里克神神秘秘的话，紫棠更加的害怕起来，他想挤进去看情况，但是门口被一堆人挤得水泄不通，他只能踮起脚尖往里瞧，却什么都没看清。

“紫棠，你报一下实验动物数量。”一个研究负责人向他询问。

紫棠最怕的是这些白鼠跑出实验区块，他们身上的芯片一定会触发警报，他正在犹豫，听到耳旁同样丢失动物的人在汇报，“3只绿碧蜥被自动击毙，其余5只正在实验基地内搜寻。”

“我昨天的全部销毁，没有白鼠。”趁着人们稍微散开的间隙，紫棠终于得以看见自己实验室的惨状，所有仪器像是被砸过一样，到处都是大型生物破坏的痕迹和斑驳的血迹，他心一横，壮着胆子说了瞎话。

负责人在电子板上写下数字，转身向下一个被破坏的实验室走去。他在自己的房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一直战战兢兢，等待谎言的戳破，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找他问话，反而是几个临近实验室的同僚在经过他时，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几个小时过去，人造阳光重新撒满了走廊，见自己的白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惹出更多的麻烦，紫棠松了一口气，转身刚刚准备走回卧室收拾东西，突然看到几个白色身影在墙壁上游走，他张嘴想要喊，却又忽然想起来这些东西已经被自己报备“死亡”了，回过神时，那些白色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墙角和天花板上。

心神不宁的走过熟悉的走廊，广播里播报着今日停工一天、清理空间站中实验生物的消息，紫棠在空荡荡的区块里随意闲逛着，放空自己的大脑，失去了里克，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他盘算着回去正式请辞，无论自己的下一步是哪里，就算是5年的保密脱敏期也不能阻止他，总之离这个耗费了他无数青春的地方越远越好。他走到实验区块的出口，正准备走进大门的感应区域，天花上忽然跳出一道白影，落在他胸口处的口袋里。

“别出去。”

声音未落，白鼠已经从他身上窜走，紫棠心中一惊，里克它们活下来了，但是他却不知道那些冲破了牢笼的所罗门白鼠有什么意图，但他依旧听从了它的话，转身漫无目的的在这个巨大的人工构造体中继续没有尽头的前进。

当指针跨过12的界限走向1时，空间站的控制中心忽然发出异常警报，随着几声模糊的枪响，空间站深处传来了几次震荡，防爆隔离门一瞬间在人们的面前合拢，将原本应该保护的目标连同他们的困惑一起封闭了起来。在呆愣着看着实验室大门的紫棠面前，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花板上跳下，紫棠和里克，不，应该说是来自两个文明的生物，又一次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你要做什么？”紫棠失声问道，他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

“你知道你们的实验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失败吗？”

“你...和这有什么关系？”

“你们人类太过贪婪了，采购仪器总是以次充好，很多不必要的牺牲就是这样造成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了，至少那些元器件在烧掉我们的信号发射器、短接这个空间站的电子设备这方面做得很好。”

“那......”

“有劳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是时候让你的同僚们来满足一下我们的求知欲了。”

说完，白色的影子再度跳回天花板，没给紫棠问话的机会，他眼前的几个隔离门缓缓打开，一台连接着空间站中央析构机的自动传送口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上面摆放着一份散发着肉香的墨西哥卷饼，空间站再次发生了震荡，实验室中洁白的灯光转瞬之间变成了猩红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