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顺

小丘郡城门的开启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所以逃亡中的亚叶与铃兰，只能在东南城门前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冬至节期间，从附近农村上城市赶集的乡下人络绎不绝，而城门内侧就比较冷清。一般而论，此时排队出城不会花费多少时间。

可是，亚叶牵着铃兰在末端站了半个多小时，前方的队伍也不见挪动半分，城门前抱怨四起。在亚叶眼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些“追逐者”能指挥城门的开闭，但堵在门口相当于坐以待毙。如果不能通过正常手段离开小丘郡，那就必须求助走私通道。毕竟是非法途径，亚叶暗暗叹息无可奈何。

“小丽莎，似乎我们……”话音未落，亚叶拉着医疗行李箱的手就被人握住了。她大吃一惊，不料有人能悄悄接近到这个地步。她连忙松开行李箱，想要抱住铃兰跳开，但手腕被紧紧抓住，完全挣脱不了。

“不要害怕，亚叶。是我。”

“……咦？”

音色熟悉，可是片刻间难以与记忆里的信息对上号。

“……陛、陛下？”

“带着铃兰，随我来。”亚叶立即扭头观察，只见一片飘动的下摆闪过了候车大厅的拐角，来者是从侧门出去了。她怔怔思索了半晌，决定照做，如果真的是“她”，那么遵从其意志绝对不会有错。

“怎么了，亚叶姐姐？刚才是不是有人在……”

“是的。我们走，不能再等了！”

亚叶拉着铃兰跑起来，向着那片衣角消失的方向奔去。转过拐角，冲出侧门，在前方小巷的岔路口，果然有一人藏在乌云和灰雾的阴影里。亚叶冷静下来，又谨慎地走了一段，时刻注意后方是否有跟踪者。

那个裹在暗影里的人率先走进了更幽深的小道，缓缓在尽头转过身来。

当铃兰还迷迷糊糊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时，亚叶就已确信不疑地带着她跪倒在地。

“微臣路易莎参见陛下。”

铃兰浑身一颤，恍然大悟。

在巷道的昏暗中，肮脏的斗篷在寒风中轻轻摆动。一对纤细、瘦弱的小腿从下摆伸出，一双赤足站立在泥泞的大地上，脚踝以下都被污渍与泥水染成了漆黑。宽大的斗篷甚至遮不住贫瘠的身躯，仿佛一张大圆布，套在干枯的骨架上。那人将兜帽撩下，深褐色的鬓角与额发垂落下来，苍白到近乎病态的面色特别显眼，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清晰可见。不过，理应是憔悴病患的这人，却有着两只神采奕奕、浩瀚如晴空的眸子，既非锐利、又非柔和的目光从那里透射而出。铃兰不敢与那道视线相碰，迅速垂下头去，盯着地面。

“……草民丽莎，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十只银白的指环是天选的证明。

以流浪者、一无所有者身份四处漂泊的王，审视着自己的臣民。

“是博士通知我来的。”

“……博士？”

亚叶与铃兰在逃亡时，感觉到了天光的异常，但不明白异象的意义。

“我在小丘郡的行踪还不便为外人所知晓。所以，我差遣你们完成这项任务。”

亚叶立即表态，道：“是，请陛下吩咐。”铃兰也赶紧低头行礼。

“无论成败，你们此事之后再返回罗德岛，向凯尔希汇报小丘郡的境况。”

“是，微臣谨记在心。”

“你们二人，当即往下城区与上城区的交界处去。找到亚克尔大街237号，寻到这栋老公寓的203号。里面有一个人，在‘等待’你们。那人就是‘深池’的蔓德拉。”

亚叶诧异不已，询问道：“‘深池’，我听说它是塔拉人的抵抗组织，但正是这个组织一直在阻拦我和铃兰的义诊，或许追逐我们的正是他们。在这个组织里，会有什么人是我们要见的呢？她是我们的线人吗？”

“不要怀疑，此人经受的苦难正是她成为博士拣选的器皿前的磨砺，所以你们将要指引她。目前没有人跟踪你们，你们的行踪尚未暴露，因此直接前往便是。”阿米娅同义转述了博士的话，语气坚定不移，亚叶与铃兰两人顿时不再疑惑。

交代完毕，阴影卷起，瘦小的身躯消失在巷道的尽头。

亚叶与铃兰拜别了“流浪之王”，就动身往西北走，向上城区而去。

两人本以为会是深池大本营或秘密基地之类的地方，然而亚克尔街237号只是挤在两座加工厂之间的一栋东西相连的小楼。两座原本独立的矮房通过一扇纸糊的门板隔开，一楼大门上糊着的字画只剩几点黄色的污垢了，装修风格与样式都很鄙俗。由于久无人居，而且每层的房顶低矮，木头散发的霉味充满其中，推开大门就扑面而来。

如此破败的地方，应该不是组织要地。

亚叶与铃兰对视一眼，已然安心了许多，立刻上楼。二楼走廊的窗户紧闭，百叶帘都拉了下来，电灯没有打开，场面可谓一片漆黑，亚叶踏上二楼，走了一段，才堪堪发现前方立着一道人影。一尘不染的白色在昏暗中勉强具有辨识度，亚叶尽量表现出普通路人的模样，同时遮住身后的铃兰，却终究与那个人的目光对上了。

对方的确是菲林，但和阿米娅描述的“蔓德拉”有所不同。

亚叶眯着眼观察，而铃兰已惊呼出声。

“凯、凯尔希医生？”

“……老师？等等——好像的确是……凯尔希老师？”明明背影与记忆里的姿态一模一样，但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呢？自己和凯尔希老师更熟悉不是吗？亚叶扪心自问。当她望着那人转过身来时，答案立时浮上水面。

在黑暗中，那里站着一位灰白的女性。

第一眼就会令人联想到冬季燃尽的炉灰的灰白短发披在肩头，一条漆黑薄纱从脑后与额角绕过，遮住左眼，右侧裸露的那颗祖母绿蒙着一层灰翳。纯白麻纱织成的袍子，几乎与她的皮肤与头发融为一体，匀称的身姿笔挺，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她的嘴角噙着哂笑，眼角还垂着冷意，一副阴森、讥诮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仿佛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十七八度，又仿佛有慑人的寒流从冰川上呼啸而来，吹得亚叶站立不稳。

直至脚步声响，亚叶方才发现自己后退了一步。

铃兰噤若寒蝉，躲在亚叶的身后。

“你就是亚叶？”

音色与她完全一致，但语气大不相同。

“……你，你是谁？”

难不成是凯尔希老师的姐妹？亚叶忍不住联想到了荒谬的答案。

“目击了我还没有逃跑。‘那个家伙’将你调教得很不错。”

“‘那个家伙’……你是指凯尔希老师吗？你究竟是谁！？”

“我是凯尔希，亚叶。”

“撒谎，凯尔希老师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灰白色的女性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是吗？那只是你没有见过罢了。”

亚叶不想和她辩论，开始思考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的过去。我甚至……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

“可怜，一副拼命隐瞒动摇的表情。”

“你……有什么目的？”

“祂拣选了她。但事件不会轻易成就的。”

“……你，想阻止我们？”

亚叶不想耽误时间，她的右手反在背后，轻轻捏捏铃兰的小手。聪颖的丽莎当即会意，她攥紧了怀里的法杖，悄悄瞄准那个灰白女性的双臂。可是，铃兰的目光刚刚汇聚，就发现那个自称“凯尔希”的女人冲着她勾起冰冷的唇角，一股更强大的寒流从背后袭来。

霎时间，整个楼道与走廊彻底黑暗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阴影淹没了物质的粗糙与棱角，致密的黑纱覆盖了一切，三人宛如移动到了完全漆黑的空间。硕大的影子徘徊在周围，在天花板、墙壁与地面，难以想象世上何等物质能留下如此浓郁的阴影。亚叶以为这是法术，但在暗影与它的主人一同发出嗤笑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铃兰身处某个活物之中。

影子露出獠牙，独眼绽放猩红的光，它在走廊四壁上如投影自由流动。

“小心点。别忘记自己的处境。”

令人战栗的冷笑在密闭的黑暗中回荡。

“注意影子。它无所不知。”

突然，黑暗降落下来，盖在那人的身上。

一如到来时无声无息，恐惧消逝时亦毫无征兆。

魔术师的幕帘落地，下方的活人自然消失无踪。

那个灰白色的女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下降的阴影中，而深沉的黑暗也悄悄溜走，将凡俗的走廊留给了亚叶与铃兰。细微的光再度从百叶帘的缝隙里溢出，两人却依旧僵硬在原地，保持姿势，静候了许久，直至地板不知为何发出嘎啦的巨响，击碎了窒息般的寂静。

“她……她走了吗？”

铃兰悄声问，她的脸庞紧贴亚叶的后背，不敢抬起。

“大、大概……是的。”

亚叶战战兢兢地回答。尽管语意如此笃定，但她仍然一步也不敢动。

两人继续僵立了数分钟，心脏终于舒缓了节奏。

“……亚叶姐姐，关于博士和陛下的任务。”

“我差点忘了……是203号对吧？”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完成使命。

当恐惧之源远去，两人迅速调整状态，无论那个女人的目的究竟为何，她们都没有止步不前的理由。毋宁说，遭遇磨难就更要克服它。亚叶暗下决心，返回罗德岛之后一定要询问凯尔希老师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两人极有可能是旧识，但为什么自己从未听说过。

亚叶与铃兰终于来到这层楼中央的房门前。

“我要打开了。”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铃兰跨出半步，将法杖横在亚叶与自己身前。

然而，屋内的景象再度出乎意料。

房门没有锁，稍微走进就能看到家具、装饰物搬空后露出毛坯的客厅。在客厅正中央的棉垫上，躺着一个浑身污垢的少女。她被苍白的微暗包围，五官仿佛失去了原形，惊恐与迷茫充斥着布满阴云的双目，在它们之中，徘徊着提心吊胆、四处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渴望与焦虑。原本美丽的柳眉与樱唇，姣好的曲线被愤怒与恐惧扭曲着。

“……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在她的身上，没有往昔绰约的风姿，这里只有一头来历不明的野兽在垂死挣扎。亚叶与铃兰震惊了半晌，其间这位地上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旁人的呼吸，她将眼睛和嘴唇尽可能紧闭，屏住呼吸，克制自己的惨状。此时，有一种莫名的自尊束缚着她，而这种自我强迫的倾向，仿佛能让旁观者看到她的疼痛变成了有形的物体显露出来。

她想说什么，但只有断断续续的字句。

“眼睛、我……我不能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