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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八话:某对豹与马

2021-12-03 16:27 作者:IcebearSan  | 我要投稿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原文: <https://www.pixiv.net/novel/show.php?id=9319826>

第二十八话 某对豹与马


「……也是啊~」


「哈哈……」


除夕夜。年底节目的欢闹声像是在嘲讽我们一般,响彻被沉闷空气笼罩的房间。因为这难得的节日而准备好的酒跟点心,大家却没怎么动。


「…………」


跟日前约好的一样,在善人大智家开跨年会的我们,一开始热烈畅谈过往一年的点点滴滴,不久大家却浮现沉重的表情看向地板或桌子。其理由,不言自明。


「悟他真的要走了吗?」


大智率先喃喃道。这是我们刚才一直避开不谈的话题。昨天去水族馆时,被偶然遇见的狼告知友人要离去了。自不必说,这件事在我们之间掀起了万丈波澜。


「太赶……了吧,这实在是」


「这才不是赶不赶的问题好吗,那家伙为什么要……」


善人越说越激动。他脸有点红润,应该稍微醉了吧。善人边咬碎柿种花生,边恶狠狠地咒骂:


「啊啊可恶,真不爽」


「你冷静点嘛善人……因为是配合父母所以也没办法啊」


「那你说,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偏偏是由梓马来告诉我们的?」


「这个……你说的也有道理」


「就算再怎么难以开口,这种、这种……」


善人咬牙皱脸。他生气的点的确合理。老实说,我也快藏不住恼火的感情了。


但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种事由不得我们。那天我要是对表情迷茫的悟说些什么就好了。


要是有注意到那时悟的异状——不对,说到底,要是我没在海蚀洞说那些有的没的就——那时也是,还有另外那时,要是我有鼓起勇气面对他的话,悟就……


我虽然后悔莫及,但再怎么回首过去,都只会徒留自己卑劣的印象罢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我没有挽留那家伙的资格,自然也就没有哀叹的权利。事情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我胆小怯懦,一直逃避正视他的心意。


话说回来,如果悟能直截了当地怪罪我,明明就能更畅快明了的。虽说我深切地明白自己没有如此要求的立场就是了。


「不过,梓马也说过,他不是直接从悟那听来的。那也有可能是他在耍我们吧」


「不可能。梓马他虽然是个机掰人,却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这点我也同意。虽然我不愿相信要跟悟离别了,但梓马那黯淡的表情让人难以想象是在说谎或开玩笑。也就是说——


……正如梓马所言,悟那家伙再过一星期就要前往遥远的异国之地了。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了。


「……他至少亲口告诉我们也好啊」


「唉……对啊」


「说点、就说点什么不好吗?明明都想办法连络他了,却完全没有响应」


在水族馆得知此事后,我跟善人连忙试着联络悟。然而,结果尽在预料之中:别说是回应,就连已读都没挂上;也没有接电话的意思,独留我跟善人哑口无言。


可是,没跟我们报备就决定去海外生活,也就代表他没有改变心意的打算吧。毕竟那家伙在奇怪的地方很顽固。想连络他就如同杯水车薪,我比谁都清楚。


「啊啊可恶,那只章鱼……」


善人撂下狠话,大啜他的烧酒高球。他从刚才就没有停下灌酒的手。话说都喝这么多了居然还没失神……他酒量还挺好啊。


「就说冷静点嘛小善」


「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善人表情扭曲,砰地捶了一下桌子;暴躁起来了。脸色红润的善人不顾一旁惊讶的我们,用哽咽的声音说道:


「那家伙可是要消失了喔」


「…………」


「这样好吗?」


「善人……」


「那家伙也是,我们也是……真的好吗……」


我跟大智无言以对。不好;怎么可能好。大家肯定都是这么想的,但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们被一阵寂静所笼罩,不一会就从电视传出除夕夜的钟声。新年要到了。包含季节与月历在内,一切都正流逝而去;那些光鲜亮丽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往。


「真他妈可恶,要是遇到那只马还不揍死他」


「你喝太多了啦小善……」


「好啦你也一起喝啊大智」


「等……小善」


善人把几罐啤酒塞给大智,叫他陪酒。话说,他喝太醉了吧。比起暴躁,这已经是在发酒疯了。


不出数分,电视中盛大的倒数声已经结束,切到登场艺人、演员、歌手之类的人们正在恭贺新喜的画面。


明明周遭都喜气洋洋地迎接着新年,我们的心情却怅然若失。

互道新年快乐后,善人便睡倒在沙发上。这也怪不得他。毕竟大智喝得不多,他自己便把剩下的酒给解决了。没有分配好步调,会倒下也是情理之中。


大智无奈地垂着双肩,不知从哪里拿出毛毯,然后温柔地将其盖在善人身上。我虽然因这不同以往的『照顾善人的大智』画面而想会心一笑,这却没能笑出来。


「……该怎么办?」


「…………」


我跟大智四目相会,然后双方看向善人。没想到善人居然会这么热切。我有点意外,同时也感到羡慕。我也希望能够跟谁结下这等热切的良缘。


――「所谓的缘分,还真纤细脆弱啊」  (十三话)


在水族馆,游星这么说过。我也如此认为、感同身受。但我跟游星之间,却有着致命性的差别。正是因为纤细脆弱,游星才不愿放手,而我则是无法将其紧握。


在眼前解开、分裂、散落、最后消失殆尽的丝线,我只是袖手旁观、喊着无可奈何。其实我比谁都渴望能够将那条线接上;我明明那么冀望能够结下一个个绳结的关系。


我无助地拿出手机。然而,就像在嘲笑我淡薄的期望一样,画面只显示着现在时刻。我连气都喘不出一口了。


「我们是不是,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大智一面盯着善人的侧脸,一面喃喃道。梓马说过「悟要配合他父母一起去海外」。既然是双亲的缘故,实在很难想象只不过是他朋友的我们能做到什么。


「……很困难吧,毕竟跟家人有关」


「可是悟他看起来,跟家人关系没那么好啊」


「咦……你那是、说真的?」


「他用一脸辛酸的表情说什么……『爱的证明』啊『扮家家酒』之类的」


「…………」


『爱的证明』、『扮家家酒』。这些字眼让人心寒得直打颤。他跟家人的关系就那么糟糕吗?我记得去温泉那时用的是他父母给的住宿券来着,我还以为他肯定……


……这么说来,我跟悟都没谈过这方面的话题。因为是我不愿接触的话题,所以都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及就是了。


现在想想,悟可能也是一样的情况。刚才那些词,不是生活在平凡家庭的人会用到的字眼。他想必也有不想被人触碰、甚至自己都不想触碰的部分吧。


「哎……泰利,你不知道吗?」


「……对啊」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


「不,没这回事……」


被他这么一说,我惊觉自己比想象中还不了解悟。他喜欢读书、兴趣有点陈腐、无口、有时候很直截了断……还有,很温柔。我所认识的部分,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此之上,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的交情,真能说上是好吗?莫非我们只是用友人啊挚友啊这种好听的词语来美化,实际上只不过是相处时间比较长的陌生人罢了?


交情不过两年程度。所以我才无法挽留将要远渡他乡的那家伙,那家伙也才什么都没跟我说。如此一想,感觉一切都对得上了。


「这样没关系吗,泰利?」


「咦?」


大智突然把视线转向我。不明不白的我一瞬间竖起尾巴。大智再度看着善人的睡脸,继续说道:


「你不去见悟也没关系吗?」


「不是啊,我又联络不……」


「不对,我是在问你如果能见的话想不想见」


「…………」


我没能答上来。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或者说,就算真能见上面,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对峙他了。


是哭还是笑;是愤怒还是困惑;是坦诚而老实还是轻薄而诙谐;是内敛、慎重、柔弱还是低声下气;或者说……跟平常一样就好?


不行,想不出来。说到底,就算要跟平常一样,我一直以来又是拿什么表情面对他的?就算残存于意识中,也无法清晰想起。


感觉一下就变成相距甚远的存在了。轻松见面、随意闲聊、一起欢笑;这些老生常谈却是比什么都让人开心。


只要我回首一望,那对琥珀色的眼眸都曾一直看着我。然而现在却连他静静摇摆的鬃毛都没个影。


「…………」


大智恐怕从我的神情看出端倪,也没再追问我,无言地把玩起从毛毯下露出的善人尾巴。于是我便想起先前善人脱口而出的台词。


――「这样好吗?」  (本话)


――「那家伙也是,我们也是……真的好吗……」  (本话)


……我没想过他是这么热血的人。但比起意外,我更多的是敬佩。


虽然一脸冷淡又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却着实保持着自我。就像不畏风雨,坚毅航向目的地的船只一样。


实话实说,我超羡慕善人这一点的。我要是也有他这种坚定的心就——搞不好就能直视那家伙藏在前发后的瞳孔了。


假设性的话题想再多也没用。难得过年,室内却蔓延着凝重的空气。一时半会大概也不会想睡。


换作平常的我,应该会计划率先打破这种气氛。很不巧那种精力我现在……


「……散步」


「嘿?」


「要去散步吗?」


「啊……喔,可以啊」


大智毫无脉络地提议道。被他不同以往的氛围震住的我答应下来后,大智便穿上手边的上衣走向玄关。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也披上薄羽织来到外头,发现比想象中还冷。不过对因酒精而发热的身体来说,姑且也算恰到好处。我跟在楼下等着的大智会合,一同抖了抖身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夜里的住宅区,我俩无言地漫步。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周围的住家却不同平时,依然亮着灯。想必大家都在家族团圆中,和乐融融地庆祝着新年的到来吧。


「…………」


脑中唐突地闪过『扮家家酒』一词。悟他究竟是以何种心境,将这字眼告诉大智跟善人的?跟『家』这一词毫无联系的我自然不得而知。


几分钟后,我们便来到附近的公园。我本来是打算经过就好的,但大智就这样走进公园,坐在秋千上,我只好追在他身后,一同坐上他隔壁随风摇摆的秋千。


口中吐出的白气、清澈的天空、闪闪发光的星群、远处的街灯、伴随呼吸摇动的秋千、温热的脉搏;地上的残雪混着被孩子们踢散的泥土,在黑暗中柔弱地反射着月光。


「真冷啊」


「啊啊」


「你有锁好门吗?」


「不过就几分钟而已没事啦,反正小善他也在啊」


在寒天之下,我们三言两语交流着。醉了的大智口吻有些紊乱。虽然我是应了大智的提议才一起出来散步的,结果还是不知道他想干嘛。等等,因为他是大智,所以也有可能没有目的就是了。


「……我说泰利」


「嗯」


「你喜欢……悟对吧?」


「哎?」


意料之外的话题。我连忙看向大智,发现他一脸认真。他平时如同憨厚单纯的少年般的表情不复存在。


「你说……喜欢,那倒也、嘛……?」


「…………」


这优柔寡断的回答,惹得大智以无言的压迫感注视着我。这个坏习惯我就是改不掉;每次有事都会先考虑怎么蒙混过关。


「你每次都这样,泰利」


「咦?」


「悟都那样说他喜欢你了,我却从来没听过你的回答」


「这……」


我把为了反驳他而张开的嘴慢慢阖上。他一针见血。或许悟所说的『喜欢』,跟我心中的『喜欢』不太相同没错,可我却连作为朋友的『喜欢』都没传达给他。


如此说来,那时也是、还有那时也罢,每次想起什么,我就会加深对自我的厌恶。我总是只考虑要遮掩自己的羞耻,从没认真吐露思念;一次也没有。


假使我真的说了,脸上一定也会摆着开玩笑般的表情。接在敷衍的话之后所说的真心话,一点效力都没有。并且,那毫无疑问就是他说讨厌的『半吊子的温柔』。


这就是我尽力故作轻浮好吸引更多人的下场吗。居然会南辕北辙成这副德性……真让人哭笑不得。


但我也是万万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一直以来被蔑视的我,竟能得到朋友的关照,甚至还被人喜欢上了。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


接下来的话说不出来。作为友人、作为挚友、作为思念的对象,我究竟能够正确饰演好适合面对那家伙的角色吗?


真讽刺啊。我明明比谁都渴望得到爱,却自己敬而远之。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就算我再怎么悲观哀叹,只要不先改变自己,就多得是我没资格获取的事物。


「…………」


默默听我说话的大智微微深呼吸一口,然后「泰利」一声直呼我的名字,正视着我。


「我懂你的心情,泰利」


「……大智」


「因为我也是……超级烦恼的」


大智淡然地说道。他所谓的烦恼,想必是去年善人离家出走――啊啊,已经是前年了――的事。那时我跟悟才刚和好,就换他们闹尴尬了。


话说我好像也没问他们缘由;到底为什么会闹尴尬啊?是跟我们两个第一次到他们家喝酒时,善人哭了的那个原因有关吗?


「所以,那个……我」


不等我推敲完毕,大智继续说道。他擦了擦鼻头,吐了口气后,也没看着我,再度开口道:


「不想看到你们就这样分别啊」


「…………」


「因为你们关系这么好不是吗,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呢?」


「…………」


「是我的话……会很痛苦的」


所谓的真心诚意,一看表情便一目了然。「关系很好」——你是知道了我跟悟扭曲的关系,还仍然这么说的吧。


「……谢谢你,大智」


但这毫无疑问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就算结果是天各一方,我也好――肯定――悟也罢,都觉得无可奈何。


「可是,已经太迟了」


他只是受够了永远优柔寡断的我;仅仅就是如此。我已经再也没有对那家伙的抑止力,只是尘埃般渺小的存在罢了。


「我……是阻止不了他的」


所以,不管我怎么挣扎,他都会踏上旅途。这个终结已成定局,无以变更。


――「搞什么,原来你在啊」  (十三话)


干脆就像那个人希望的一样消失吧;比起持续伤害身边的人,苟延残喘地活着来的好。


「他就算被我挽留,也绝对——」


我的价值,终究不过――


「――泰利」


大智突然打断了我。平时傻呼呼的样子不见踪影,大智站起身,来到我身旁。他俯视着我的双眼,有点可怕。


「悟……他是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根本联络不上他啊」


「你之前不是跟我讲过吗,要坦然面对的?」


「…………」


「你不是还说重视的人就更是如此了吗!?」


――「坦然面对啰」  (十五话)


――「坦然面对?」  (十五话)


――「没错,面对自己。啊当然,也要跟对方,尤其是重视的人」  (十五话)


我回想起一年前的冬天,在打工地点的定食屋跟大智的对话。那是我对因各种分歧而身心疲惫不堪的大智所说的台词。


「你真的有坦然面对吗?」


「这……」


「你真的有坦然面对悟吗?」


「……」


大智的声音化为尖刀刺向我全身。与此同时一阵微风过境,把稍微竖起的毛发吹拂得沙沙作响。身体冰凉,但内心却很炽热。我本以为是酒精的作用,但恐怕并非如此。


「我……」


我都知道。我应当和那家伙面对面坦诚相见。我虽然知道,却一直侧着目光,仅仅贪图着他所给予的事物,最重要的部分却视而不见。


想面对、想亲密相处——我只是说着这些漂亮话,陶醉于暧昧关系带来的舒适感而已。


「我、是……」


眼角一阵温热。我明明这么差劲,那家伙却到最后的最后都说喜欢我。


「我……不……」


他那么令我安心、那么支持着我。我的价值。


「悟」


他的名字——我拼命从喉咙深处挤出他的名字。他一直都陪伴着我——辛苦的时候、难受的时候、孤独得快疯了的时候,那家伙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呜」


强忍住的东西终于溃堤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就这么走了?居然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默默从我身边离去。


因为我考虑不周;因为我很胆小;因为我太肤浅——脑海中,留不住那家伙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在此之上,想留住他的理由却一个接着一个浮出水面。


都这副惨状了,为什么我还要接受、要咽下这口气,甚至都拿出什么无可奈何、迫不得已这种自暴自弃的话?


「呜、咕……啊」


不要,我……不要。不想就这样结束。不能就这样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回归悟不存在的日常。这种充满感伤的永别……绝对不要。


――「因为你们关系这么好不是吗?」  (本话)


啊啊,没错。我们关系还是不错的。至少我自己认为如此,也相信那家伙……想法跟我一样。那么,还有什么犹豫的必要?


我想见他。


不,是不能不去见他。


我擦着眼泪。然而泪珠依旧从指缝间滴落,这点我实在无能为力。


「……泰利」


大智温柔地抚摸着泪流满面的我的后背。为时已晚也没关系;无法重修旧好也不要紧。可是,我想至少在最后能够愚直地面对他。


然后,要是真的无法留住他,至少尽可能地用笑脸相送。这就是最差劲的我,唯一残存的赎罪方式。


不过……我该怎么做?所在不明、行踪不明、日程不明,本人还音讯不通。这种情况,要怎么才能跟那家伙讲到话――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这种展开时机正好。我安心地拿出手机查看通知……但却并非期待中的对象。一旁的大智诧异地盯着我。


「是悟传来的……?」


「不……是母亲」


大智一脸失望,尴尬地搔着脖子。因为她实在来访太多次了,我也坚持不住,只得把联络方式告诉她。


因为节奏被打乱,连眼泪都停住了。这人每次时机都这么不凑巧。我不情不愿地点开简讯,上面只写了一句「你考虑好了吗?」。


「她说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


我再度擦拭眼角,敷衍大智的问题。虽然被他追问「真的假的?」,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该让别人操这个心。所以我以「真的啦」回答,然后马上把手机塞回口袋。


……我除了跟悟的这件事之外,还有一件未能得出答案的事。大约一周前,圣诞节那天晚上打完工之后,站在公寓前等我回家的那个人,给了我一个提案:


「要来……一起住吗?」


「你愿意回到家里吗?希望我补偿你吗?那个人……再婚对象他也说了不介意。所以拜托你了,泰利」


被如此告知时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呢?与其说想不起来,不如说不愿想起来比较贴切吧。混杂过多感情,反而变得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才不想回忆起来。


自不必说,我没有马上给出回答。毕竟我可是一度被舍弃过了。不能保证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更别提对方还是毫无信用的那个人。


……不过——


所谓的「血缘」,看来比我想象中更加坚固、纤细、残酷。本以为切断了、本以为被切断了,却依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好好连着。不对,是那个人为了跟我再会,才重新纺织好的也说不定。


这不就足够称得上是爱情了吗……我都不禁这么想了。


不知是福是祸,我跟那个人都是名为『家庭』的组织成员,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绝对无法改变。


就连这种制度性的牵绊,现在的我都觉得无可替代——对于另一条重要的线已经断了的我来说……


――「你原谅、那个人了吗?」  (二十七话)


我想起前几天善人对我问的话。也说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不管我怎么抵触,她都是生下我的人;这是不由分说的事实。


……在这种意义上,我或许也是在玩着『扮家家酒』——母亲与其儿子。无论多么扭曲,在这个组织中被赋予的职责与关联都已成定局。


「泰利」


我回过神来,看见黑狗坐在铁栏杆上,稀薄的影子落在地面。他一脸纠结,耿直地开了口:


「怎么样了,那个……你跟你妈妈?」


我下意识撇开了视线。不知道他是不是借着酒力,今天的发言特别追根究柢。我沉默地抓了抓后脑勺,视野角落的大智不安地皱起脸。


「就算她是母亲……也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吧」


「啊~……算是吧」


「那,就算不要勉强自己也……」


「…………」


大智说的没错。我有什么必要为了接受那个人而苦恼?事到如今才和蔼可亲地过来,问我想不想回家、想不想被补偿什么的,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没错,赶快拒绝就没事了。就算关系疏远了也没差。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对我来说,那个人早就跟不存在没两样了。


……然而,为什么,我……无法将持续扮演着母亲角色的那个人弃之而去呢?


「……啊」


大智拿出自己的手机,发出有气无力的叫声。好像有人打电话来了。本来以为是善人,但从他阴暗的表情看来不是啊。


「抱歉,家长打来的电话」


大智说罢,稍微走离这边,站在路灯下接通电话。仔细一想,大智好像常常接到家长打来的电话。看来是很受担心。当事人一脸麻烦这点倒是挺令人在意的。


多半这才是会被称为普通『家庭』的型态吧。家长跟孩子同住;家长担心孩子,孩子又嫌家长啰嗦;三天两头就吵架又和好,如此度过一生。


幼年时的我无论多么奢望都无法如愿的生活,其他人却这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有多羡慕,就感到自己有多寂寞;甚至连嫉妒的心情都有了。


――「要来……一起住吗?」  (本话)


……对啊。只要接受那个人任性的提案,我不就能得到跟他人一样的生活了吗?就因为我抱着这种不温不火的期待,才无法拒绝那人过来看我、无法憎恨她。因为我很懦弱,才尽可能不放弃任何温柔的可能性。


或许有无数人觉得没有父母比较好。但至少对我来说,有父母才好——对就算只是形式上,也想知晓爱情的我来说。比起纠结成这副德性好得多了。


十几分钟后,大智回到这边。他一脸疲惫,用非常抱歉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妈妈她电话讲太久了……」来向我赔罪,我只好回答「没关系啦」。


我随意看向公园内设置的时钟,发现短针已经指着一点了。都这个时间了吗。我边心想这对散步来说也太长了,边与大智一同踏上回家的路。途中,我向尾巴大摇大摆地走着的大智问道:


「我说大智」


「嗯?」


「……谢谢你了,各种方面来说」


「诶~我什么都没做啊?」


他歪着头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憨脸。大概是家长的电话让他醒酒了吧。真是个规格外的家伙……


回家的脚步意外轻盈。虽然问题还是堆积如山,但感觉终于能面对自己的真实心意了。要是能再早一点就好,但我就不奢求了。剩下的……就只是要坦然面对重要的对象而已。


呼出的白雾增多,感觉更冷了,我便把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刚好就在这个瞬间,手机静静地告知有简讯传来。

两天后的一月三日,我跟善人还有大智先行初参完毕后便与他们两人告别,在神社一角等着某个人。对方当然是——


我没跟善人和大智说起悟连络我的事。悟传来的简讯上写着『要去初参吗?就我们两个』。的确我本来就有话要跟他说,但他都特意写说「就我们两个」了,让我更加难以置之不理。


话说回来,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而且还只找我?疑问层出不穷,但更多的是不安。我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坦然面对他,但没想到机会不出几天就来了。心理准备还没完全做好啊。


……不对,这不是该退缩的时候。这是我梦寐以求,简直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没想过对方自己会来连络我,但可不能在这里临阵脱逃。


在我远离来初参的人群,独自钻牛角尖时,看到有个黑影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是时候了啊。我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


那家伙一看到我的脸,便默默别过视线,我也随之稍微把脸撇开。虽然我们两个是约好在这里碰面的,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没关系」


对话明显难以有所进展。两枚生锈的齿轮,正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对方容易嵌入的部分。总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走吧,去初参」


「喔……好」


我跟在先行一步的悟后方,混入人群中。至今为止都没有这种违和感的,现在距离感却比刚认识时还远了,我也因此愈加不自在。


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心情却一下就荡到谷底了。一面对他、看到他纠结的表情,脑中包含想说的话在内就一片空白。


视线前方,黑色的长发随风摇曳。该不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吧?该不会我们早就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吧?我脑中净是这些负面的想法,导致眼前一片迷蒙。我漫不经心地走着,不小心踩空了石梯边缘,视野突然一横。


「泰利……!」


他突然伸出手臂抱住我,总算防止了以面着地的惨剧。我重整姿势后,抬头看着面向我的黑马。


「……真危险啊」


「啊、嗯……谢谢……」


困惑之下挤出来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耗弱许多。话说,我们距离本来应该挺远的才对,他居然能发现我跌倒了。


……不对,不是这样。可能只是看起来很远,实际上却近在眼前;只不过是因为我内心软弱,所以看着世界的角度变得负面罢了。


「走吧」


我确认自己没事后,悟再度走向神社内部。结果我还是不知道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叫出来?为什么现在才想见我?为什么要两人独处?还有,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还闭口不提他要离开的事?


「……为什么」


满腹疑问使我不意间脱口而出。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我微弱的声音,在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脚步。看到这个画面,我再也无法压抑的感情迸发而出。


「为什么你要走啊……悟?」


「…………」


「都没跟我、善人、大智还有其他人提起……为什么?」


我没有看漏悟眼神的稍许游移。在参拜客的人流中,我跟悟相互对峙着。


「是我的、错吗?」


「……泰利」


「是因为我没神经又不成熟,才受够我了吗!?」


「不对」


「那,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


悟没有回答。只是苦闷地低着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虽然我被冲动驱使打算继续追问,悟却抢先发话了:


「……想要消失」


「啊?」


「我想要……从你们身边消失啊」


「…………」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他是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到底在想什么,才会讲出那种危险的发言?搞不懂啊。


「说什么想要消失……你到底——」


「我已经,厌倦了」


「厌倦……?」


「让你们担心、受伤、困扰。到头来,却没有我能回报的事」


「悟……」


「结果还把你们搞得乌烟瘴气,就因为我不想离开自己的舒适圈」


「…………」


「我不能原谅自己,也对自己很火大。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为人恶劣,却还向你们予取予求。我真的很恨这样的自己」


他的口吻淡然而深切。悟赤裸裸地阐述着自己的感情。我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家伙混浊的双眸。


「然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存在才好」


「怎么会……」


所以……所以才想要消失吗?就因为他这么想,所以才要随着关系也不怎么好的双亲,离开我们身边吗?所以才对我们闭口不提吗?


「……开什么玩笑!?」


「泰利」


「怎么可能会觉得你不在比较好!?」


「…………」


「我们怎么可能,会希望……你不在啊!?」


「……对不起」


「这不是说声对不起就好的事吧……!这种、这种荒唐的事……」


我斥责他的声音大而粗暴。周围的人传来讶异的目光,但我不以为意;现在不是能在乎公德的时候。总之,现在我不对眼前这不懂事的人说点什么就没法消气。


「…………」


他近得我一抬头就能看到的脸,依然保持着纠结的神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比之前还长了点的前发后方,兀自暗沉。看着他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行,我懂了」


「泰利……」


我用力抓着后脑勺。无论我准备了多少挽留的话语,都无法动摇悟的选择吧。这家伙盲信着自己消失才是最好的结果。一看就知道,对这种人说什么都没用。


这是他本人不顾周围的劝告,独自烦恼、苦闷、绞尽脑汁才得出来的结论。要想改变这种老顽固,简直跟自虐没两样。


我转过身,背对着悟。早就没有初参的心情了。那些该向他传达的话,现在也跟垃圾一样毫无价值。既然如此,我能为悟做的事,早就已经什么都……


「我……要走了;搭后天下午的班机」


「……随你高兴」


我撂下这句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去。


冬天冷彻的气息浸染了脑海,久久不见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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