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八十三)
351,佟客

慷慨襟怀负半生,如何家室顿萦情。
异人别有知人术,忠孝关头辨得清。
董生是徐州人,喜爱剑术,为人慷慨仗义。有一次,他偶然在路上遇见一位旅客,两人骑着驴子同路行走。董生同他交谈,那人谈吐豪爽。又问他的姓名,那人说:“我是辽阳人,姓佟。”董生问:“你到哪里去?”他说:“我出门在外二十年了,这是刚从海外回来。”董生说:“你遨游四海,认识的人很多,有没有见到过异人?”姓佟的旅客说:“什么样的才算异人?”董生就说自己喜好击剑,只恨得不到异人传授。佟客说:“异人什么地方没有呢?但必须是忠臣孝子,异人才肯把他的武术传给他。”董生又毅然说自己就是那种人,接着抽出剑来,弹剑而歌;又用剑斩断路旁的小树,以显示剑的锋利。佟客捻着胡子微微一笑,要剑观看。董生将剑递给他,佟客看了看说:“这剑是用劣质铁铸造的,又被汗臭蒸熏,是最低劣的剑。我虽不懂剑术,但有一把剑很好用。”于是从衣下取出一柄尺把长的短剑,用它削董生的剑,董生的剑就像瓜一样脆,随手断开,断口如同马蹄一般。董生非常惊骇,也请佟客递过剑来看看,再三拂试后才还给他。董生邀请佟客来到自己的家里,执意挽留他住两宿。董生向他请教剑法,佟客推辞说不懂。董生便双手按在膝上,夸夸其谈,大讲剑术,佟客只是恭敬地听着而已。
到半夜,忽听隔壁院子里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隔院住着董生的父亲,董生非常惊疑,就到墙下凝神细听,只听有人愤怒地说:“叫你儿子赶快出来受刑,就放了你!”一会儿,又听到用棍棒打人的声音,那呻吟不绝的人果然是董生的父亲。董生拿起长刀要过去搭救,佟客拉住他说:“你这是去送死,得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董生惶惶不安,向他请教。佟客说:“强盗指名找你,必定抓到你才甘心。你没有其他亲骨肉,应该把后事嘱咐给妻子儿女。我去开门,给你把仆人叫醒。”董生答应了,进去告诉妻儿。妻子扯住他的衣服痛哭起来,董生搭救父亲的念头立刻全消了。于是夫妻二人一起跑到楼上,寻找弓箭,防备强盗来攻。慌慌张张地还没准备好,听到佟客在楼檐上笑着说:“幸亏盗贼已经走了。”董生掌灯一看,果然强盗都没影了。董生犹豫地出了大门,看见他父亲到邻居家喝酒,提着灯笼刚回来;只是院子里有一些烧剩的草灰而已。董生这才知道佟客就是一位异人。
异史氏说:“忠孝是人的本性;从古以来臣与子不能为君为父而死的,那最初难道没有拿起武器勇敢赴敌的时候吗,但重要的是一转念而耽误罢了。据说明朝初年大臣解缙与翰林学士方孝孺相约要以死尽忠,不投降篡位的朱棣,但最后解缙在朱棣篡位后,却急忙进京拜见升了官,没有实践自己的诺言;怎么知道解缙与方孝孺发誓订约后,没有听床头人哭泣而变了卦呢?”
城里有一个捕快,常常数日不回家。妻子与里弄中的无赖私通。有一天,捕快回家正遇上一个青年从屋内出来,他很怀疑,竭力追问妻子,妻子不服。他一会从床头找着了青年遗下的东西,妻子窘迫无话了,只好长跪在地上哀求原谅。这捕快很气愤,就扔给她一条绳子,逼她自己勒死。妻子请求打扮好了再死,捕快答应了她。妻子进入内室梳妆打扮;捕快自己一边思忖等待,一边呵叱着不停地催促。一会妻子穿着华美的衣服出来了,含着眼泪跪拜说:“您真的忍心让我死吗?”捕快盛气地叱责她。妻子返身入内房,准备把绳子结上,捕快扔个酒杯大声呼叫说:“唉!回来吧!一个绿头巾,还不足以压死人。”于是夫妇又和好如初。这样也像大官绅所为吧。
352,爱奴

岁阑执贽在门墙,一月熏陶十载强。
他日相逢聊报德,赠将诗婢伴帏房。
河间府有个徐生,在恩村当私塾先生。进了腊月,徐生放寒假回家,路上遇见一位老者。老者看了看他说:“徐先生撤帐回家了,明年去哪儿教?”徐先生回答说:“还是恩村。”老者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找个好老师,刚才他托我去东疃村请吕子廉先生,可是人家已经收了稷门街的聘礼。先生您若屈尊到我家来,报酬比恩村的多一倍。”徐生辞谢说与恩村有约应守信用。老者说:“守信是君子风度,可是到明年开学还早呢。我先给您黄金一两作聘金,暂到我那里教几天,过年再商量,怎么样?”徐生答应了。老者下了马把聘金双手呈给他,说:“我家不远,宅院狭小简陋,喂不开牲口。您能不能把仆人和马打发回去,咱下步走着也挺好吗。”徐生同意,把行李放在了老者的马上。
走了三四里路,太阳要落山了,才到老者的家。徐生见大门上有一排排鼓出来的大钉和装饰成野兽头的门环,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家。老者喊外甥出来拜老师,徐生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老者说:“我妹夫叫蒋南川,生前做过指挥使,就留下这一个孩子,倒不笨,只是娇惯了些。有先生您教他一个月,一定胜过他读十年书。”不一会儿,摆上丰盛的酒宴,但斟酒上菜的全是女子。一个婢女拿着酒壶在一旁侍候,她约十五六岁,风度模样很美,徐生有点动心。宴罢,老者吩咐给徐生准备了床铺休息才辞去。
天不亮,少年就来读书。徐生刚起来,就有婢女捧着毛巾脸盆来了。这婢女就是昨晚那个拿壶的。一日三餐,全是她伺候。晚上,她又来打扫床铺。徐问:“为什么没有男仆?”婢女只笑不言语,铺好了被子就走了。第二天晚上又来,徐用调戏的话试探她,她仍是笑,也不拒绝,徐生便跟她一块睡了。婢女对徐说:“俺家没男人,外头的事全靠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很尊敬您,怕别的婢女干活不干净,才派我来。今天这事儿千万保密,免得被人发觉了,咱俩都丢脸。”有一夜,两人睡过了头,公子来上课,碰上了。徐很难堪,心中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亏夫人看重您,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揭发咱俩的事,夫人赶忙捂住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仅仅告诫我不要在您书房里逗留得太久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是感激夫人。
可是公子不愿念书。批评他,他母亲还常讲个情;开始是派婢女,慢慢地就亲自出面,隔着窗户跟老师讲话,说着说着甚至掉了泪。每天晚上还一定要问明白了她儿子白天学得怎么样。徐生很不耐烦,生气地说:“你又由着儿子懒,又要求我把孩子教好,这号老师我当不来!我不干了!”夫人派婢女来认了错,徐才算了。徐生自从来当先生后,常想到外面看看风景散散心,夫人老是把他关在家里。有一天,徐生喝了酒,有点醉,心里不痛快,把婢女叫来问原因。婢女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耽误了公子的学业。先生如果真想出去走走,不是不行,请在晚上。”徐生一听,生了气:“拿了人家几两金子,就该憋闷死呀?!夜间我上哪去?白吃人家饭,我惭愧了多少天了,给我的聘金还在我包里呢。”于是拿出金子放在桌上,立即收拾行李要走。夫人走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只用衣袖遮了脸哽咽。叫婢女把金子还给徐生,打开锁,敞了门送他走。徐生出门,觉得门很窄小;走了几步,射来了阳光,才发现自己是从一座塌陷的土疙瘩中出来。四下看看,荒凉得很,原来是座古墓。徐生非常害怕,又感激夫人待他的仁义,便用她赏给的金子雇人把坟墓培了土,在周围种上树才回家去了。
一年过去了,徐生又经过这里,向坟墓行了礼又赶路。远远看见那姓施的老者走来,微笑着向徐生问候,恳切地邀请他去做客。徐生心中明知他是鬼,但是很想问问夫人近来的情况,两人便进了村,在酒馆买了酒一起喝,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老者起身付洒钱,说:“我家离这儿不远了,我妹妹刚巧回来走娘家,盼先生走一趟,替老夫驱除祸事!”出了村几步,又一个院落,敲门进去,点了蜡烛与客人对坐。一会儿,老者的妹妹蒋夫人从内室出来,徐生第一次看见她本人,仔细端详,原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美妇人。蒋夫人向徐施礼感谢,说:“我这样败落了的家庭,门户冷落,先生您能把恩德布施给已死的人,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说完,掉下泪来。一会儿,蒋夫人喊:“爱奴!”又对徐生解释说;“这个婢女,我平常很是喜欢,现在把她赠给先生,也可安慰您旅途中的寂寞。您需要什么,她都能懂得您的意思。”徐生一一答应。不多时,老者兄妹都走了,爱奴留下侍候先生睡觉。鸡叫头遍,老者就来督促起床,为他送行。蒋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以后好好侍奉先生,又对徐说:“从今往后,您该小心地保守秘密,咱两家的来往很奇特神秘,怕好事的人造出些谣言来,就不好了。”徐生答应着,告了别。与爱奴一匹马骑了,到了教书的书馆,自己单要了一间屋子,与爱奴一起生活。偶然有客人来,爱奴也不回避,别人也看不见她。徐生若想要点什么,才一想,她就给拿来了。她又擅长巫术,有点小病,她一按摩,立刻就好了。又到了清明节,徐生回到那古墓地方,爱奴告辞下马。徐嘱咐她代向夫人问候,爱奴说:“是。”于是就不见了。几天后,徐生回来找她,刚想观察坟墓,忽见爱奴穿了一身华丽的衣裳在树底下坐着呢,于是和她一起上路。这样年年同来同去,就习惯了。徐生打算领她一同回家去,她坚决不同意。到了年底,徐生辞了书馆返回老家,和爱奴约好再会的日子。爱奴送他到自己坐过的大树那儿,指着一堆石头说:“这就是我的坟。夫人出嫁前,我便在她身边伺候,我死后就埋在这里了。先生您若再从此经过,烧一柱香凭吊我,咱就能相见的。”
徐生告别爱奴回到家中,非常想念她,怀着敬爱之情去坟上烧香,并没见有她的影子。就买了口棺材,掘开坟墓,打算装了骨头带回家,重新安葬,以寄托爱恋之情。坟墓掘开后,徐生亲自进去看,见爱奴的面色和活人一样;皮肤虽然未腐烂,可是衣裳却已像灰那样腐败,头上的金玉首饰都和才做的一样新鲜。再看腰上,有裹着几块金子的包袱。他把包袱卷起来,揣到怀里,这才脱下袍子,盖上尸体,抱到棺材里,租了辆车拉回家去。停到另一所宅院里,给她换上身绣花新衣,自己睡在旁边,希望出现奇迹。忽然,爱奴从门外进来了,笑着说:“挖人家坟的贼在这儿呀!”徐生惊喜地问候她,她说:“前些日子到了东昌府,三天后回来一看,我住的房子没有了。几次受您的邀请,没有跟随您来,是因为我从小受了夫人的大恩,不忍心离开她。现在您既然已经把我抢了来,并将我埋葬好,便是您对我最大的恩德了。”徐问她:“古人有死了后又活了的,如今你的身体与生前一样,为什么不仿效古人复生呢?”爱奴叹口气说:“这都是天命。世间传说的死后复生,多半是假的。要想再站起来走路,又有什么难处?但是不能和活人完全一样,所以,没那个必要了。”说完掀开棺材进去,尸体就自己站起来了,苗条的身段很可爱,摸摸她怀里却雪样冰凉。于是爱奴又想进棺内再躺下,徐好容易阻止住她。她说:“夫人对我太宠爱了,我家主人从外国带回数万黄金,我偷偷地拿了些,主人也不追问。后来我病危,又没有亲属,便藏在身上做了殉葬品。夫人为我的死哀痛得不得了,又用金玉首饰给我入殓。我的身体能不腐烂,只因为得了金宝之气,如果在人世间,哪能长久?若是真想让我保持活人似的身体,千万别强迫我吃饭。不然,灵气一散,我的游魂也就消失。”徐生就建造了精美的房子,与她一起住。她的言谈,笑声全和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不睡,不见陌生人。一年以后,有次徐生喝了点酒,有些醉意,举杯把剩下的几滴酒强灌她,她立刻倒在了地上,嘴里流出血水,一天功夫尸体就腐烂了。徐生后悔已晚,用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
异史氏说:“夫人教育儿子,与人世间没有什么差异:而对待老师如此之宽厚,不也是很贤达的吗?我说美艳的尸首不如文雅的鬼魂,就是因为穷书生的庸俗鲁莽,以致没能长久享受灵物的雅福,可惜!”
山东章丘县一位朱生,向来生性刚正耿直,在某贡生家教家馆。每当谴责学生时,贡生的娘子常派婢女出来替学生求情。朱生不听。有一天,贡生娘子亲自到了书房窗外,与朱生讲情。朱生大怒,拿着界尺大骂而出。娘子害怕就逃跑了;朱生在后面追赶,从后面用戒尺横打她的屁股,铿锵地有皮肉的声音。这真令人笑倒!
山东长山县某人,每次请家馆老师,必把一年的酬金按着全年实际天数计算出每天应得的钱数;又把老师离书斋、归书斋的日子,详细地记在本子上;到年终,就按实际教课日期计算酬金。马生在他家教书,刚开始见他拿着算盘来,知道他是这么计算很是惊骇;一会又暗生一计,一反嗔怪而变得高兴了,听任他反复计算也不计较。老翁特别高兴,坚持与他签订第二年的契约。马生坚决辞谢并告诉他原因。同时还推荐一位乖张粗暴的人来代替自己。那先生到了家馆后,动不动就谩骂,老翁没办法,就强忍着。到了年终,老翁拿着算盘来了。那先生一见勃然大怒,姑且听他怎么算帐。老翁还把来家馆路上的日子,都归在教师帐上,先生不接受,又把算珠子拨给东家。两个人争执不下,就抄起家伙互相打了起来,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一起上了公堂。
353,单父宰

双荆不许再添枝,虑到他年析产时。
石破天惊传异事,可怜枭獍太无知。
青州有个人,五十多岁了,又娶了个年轻媳妇。两个儿子怕后妈再生孩子,趁父亲醉酒,把蛋蛋给他割开,掺了些药进去。父亲醒后,谎称有病,不说这件事。日子一长,伤口愈合了。一次他与妻子同房,刀口裂开,流血不止,很快就死了。妻子知道了原因,告到官府。官府对他儿子用刑,果然招供了。审讯的官员惊骇地说:“我如今成了单父宰啦!”把两个儿子一起处死了。【单父是春秋鲁邑名,明清为单县。单父宰就是治理单父的官,这里是单父谐音骟父】
我家乡有个王生,结婚一个月就把妻子休了。妻子的父亲告到官府,当时淄川县令是辛公。问王生为什么休妻,回答说:“没法说呀。”辛公执意让他说,他只好说:“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辛公说:“荒唐!才结婚一个月,怎么知道她不能生孩子?”好久,王生才不好意思地说:“她那里太偏了。”辛公笑了,说:“偏了确实有害处,以至于家庭都不睦了。”这个故事可以和“单父宰”一块儿当笑话说。
354,邑人

三竿日上梦醒才,已受凌迟一度来。
地狱不须图变相,眼前随处有轮回。
淄川县有一个乡人,一向无赖霸道。有一天早晨起来,突然有两个人将他带走了。走到集市上,看见一个屠夫将半扇猪肉挂到肉架上,两个人便一个劲地朝肉架那边推挤他。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和架上的猪肉合到了一起,那两个人径自走了。过了一会儿,屠夫开始卖肉,拿刀砍割肉时,乡人就觉得砍一刀便疼一疼,痛彻骨髓。后来,邻居一个老头来买肉,他和屠夫讨价还价,又添肥搭瘦,片片碎割,那种疼痛更加难忍。
屠夫卖完肉后,乡人才寻着路回去,到家时已是八九点钟了。家里人说他起得太晚,他就详细地讲了刚才的遭遇。叫来邻居老头询问,老头买肉才回来,说起买肉的片数和斤数一点都不错。一早晨之间,便受到了一次凌迟酷刑,也是奇怪。
355,岳神

问谁妙手擅回春,不信巫医隶岳神。
今日勾魂非一类,岂徒十万八千人。
扬州有一位提同知,夜里梦见岳神【东岳大帝】召见他,言语、神色很是气愤。抬头看见神旁边有个服侍的人,替他讲情。醒后心里窝囊,于是一大早便到岳庙去祷告。出来后,看见药店里有个人,非常像那个为他讲情的人。一问,才知是医生。回家后,忽然得了重病,专门派人去请那人。那人来了后就开了药方,他傍晚吃下去,半夜就死了。有人说:阎王和东岳大帝天天派出十万八千名服侍他们的人,分布到天下做巫医,给人治病,叫“勾魂使者”。所以,吃药的人不可不防备。
356,小梅

来去飘然缈不同,感恩图报计何工。
藐孤无恙归来日,始信佳名唤喜红。
蒙阴县王慕贞,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他偶然一次去江浙一带,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年妇女坐在路边哭泣。王慕贞向前问老妇人为什么哭,老妇人说:“我死去的丈夫只留下一个孩子,现在这孩子犯了死罪,有谁能想办法救救他?”王慕贞素来很慷慨,就记下了她孩子的名字,拿出他带的所有银钱,到处活动,竟把这个孩子保释了出来。这孩子出了狱,听说是王慕贞救了他的命,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到旅店里去拜访王慕贞,一方面问个明白,一方面表示感谢。到了旅店里问起这件事来,王慕贞说:“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可怜你母亲是个老人罢了。”孩子听了大为惊惧,说:“我母亲早已死了多年了!”王也觉得这事奇怪。到了晚上,老妇人来向王慕贞道谢,王责备她讲了假话。老妇人说:“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东山里的老狐。二十年前曾与这孩子的父亲交好,所以不忍心他父亲断了后代,没有人给他上坟填土。”王生对老妇人肃然起敬,再想问她几句话时,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初,王慕贞的妻子很贤惠,又好信佛,素来不吃荤食。在家收拾了一口干净的屋子,供着观音菩萨像。因为没生儿子,天天烧香祷告。而神也很灵,每每托梦给她,叫人躲避开这间房子,因此家中诸事都按神的旨意办。后来王氏病了,病势很重,她就把床搬到这间屋里来,又另安排了被褥在内室,整天关着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王慕贞很纳闷,但又因为她病得糊糊涂涂的,不忍心伤害她,所以也就未加深究。王妻卧病不起两年,时常吵叫,并撵出别人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别人偷着听听,似乎有人与她说话;打开门看看,又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在病中没有别的心事,就是有个女儿才十四岁,没有出嫁,她就天天催着给女儿治办嫁妆,打发女儿出嫁。后来女儿出了嫁,她没有心事了,就叫王慕贞到她床前,握住王的手说:“今天我们要永别了。我刚开始病的时候,菩萨告诉我,我命该早死,因女儿未嫁,心事未了,所以赐了点药,延迟了些时候。去年菩萨要回南海,留下她的侍女小梅侍候我。我今将要死去,我这个薄命人又没给你生个儿子。保儿这孩子,我很喜欢他,担心你将来娶个厉害媳妇,他们母子没有归所。小梅这女子,长得秀气美丽,又很温柔贤惠,我死了你可娶她为继室。”原来王慕贞有一妾,生一男孩,名叫保儿。王慕贞认为妻子说话荒唐,就说:“你素来敬重神灵,如今说这话,不是亵渎神吗?”妻子说:“小梅侍奉我已经一年多了,互相亲密无间,我已好言求过她了。”王慕贞问:“小梅在哪里?”妻子说:“内室里不是她吗?”王慕贞刚想再问,妻子眼一闭就死了。
王慕贞夜里为妻子守灵,听到内室隐隐有哭泣的声音,大为惊讶,怀疑有鬼。叫了丫鬟使女们来,要开门看时,见屋里有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女子,身穿孝服在哭。大家都认为是神,一起跪下叩拜。女子收了泪扶大家起来。王慕贞凝神看着她,女子只是低着头。王慕贞就对她说:“若是我死去的妻子说的话是真的,请立即上堂,接受儿女们的参拜;如果不是,我也不敢妄想,免得自取罪责。”女子腼腆地走出来。登上北堂屋。王命使女搬来椅子朝着南方。王慕贞先拜,女子也答拜;往下就按长幼卑贱依次跪下叩头,女子端庄地受了礼。唯有王慕贞的妾来拜时,女子下来拉住。王慕贞自从妻子去世后,家中的丫鬟、使女和仆人们又懒又偷,家中长时间不成样子。今天大家参拜以后,都非常肃静地站列两旁。女子说:“我感激夫人的盛意,留在人间,又把家务大事托给我,你们应各自洗心革面。以前的错误,我一概既往不咎,不然的话,不要说没有人管你们!”大家抬起头来向上看,女子真像挂的观音画像一样,时时被风吹动着。大家听了女子的训示,都非常敬畏,一起答应“是”!女子才开始安排丧事,一切都井井有条。从此,大事小事只要她吩咐下来,没有敢懈怠的。女子管理内外事务严谨。就连王慕贞要干什么,也要先告诉她才去干。虽然他俩一天几次见面,王慕贞并不敢与她说一句悄悄话。
王氏的丧事办完了,王慕贞想提成亲的事,又不敢自己直接说,就嘱咐小妾稍稍去示意一下。女子说:“我受夫人嘱托,义不容辞。但婚姻大事,不能马虎。年伯黄先生,德高望重,若求他来主持婚礼,我惟命是听。”这时的沂水黄太仆已辞官在家闲居,他是王慕贞父辈的好朋友,来往很密切。王慕贞就亲自去请,见到黄太仆,把实情告诉了他。黄也觉得奇怪,便与王一同来到王家。女子听说黄太仆来了,急忙出来拜见。黄太仆一见小梅,惊奇地认为是仙女,谦逊地不敢受礼。接着帮助她置办了优厚的嫁妆,举行了结婚大礼就回家去了。小梅又送给他枕头、鞋,像对待公婆一样,从此两家更加亲密。合婚以后,王慕贞始终把小梅当神看待,亲热时也很严肃,时时追问菩萨的起居情况。小梅笑着说:“你也太傻了,哪有真正的神人下凡与俗人结婚的?”王还是追问小梅的身世。小梅说:“不必苦苦追问了!既然你拿我当神,就早晚供养着,自然就无灾无殃。”
小梅管理仆人非常仁慈宽厚,不带笑容不说话;但是丫鬟使女们打闹时,远远看见小梅,就马上默默地不吱声了。小梅笑着对她们说:“难道你们还拿我当神吗?我哪里是神!实际上是夫人的姨表妹。我们小时就很要好,姐姐病后想我,偷着让南庄王姥姥叫我来的。只是因为天天接近姐夫,男女之间怕有嫌疑,所以假托是神,将我关在屋里,其实哪里是神呀。”大家还是不相信,天天侍奉在她身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和平常人并没有两样,从此神的传说才慢慢平息了。但是以前那些顽皮的奴婢,王氏活着时打骂都没有教育好的,现在小梅说一句话,没有不听招呼的。都这样说:“我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实在的也不是怕她;但只要一见她的脸面,就心里软了,所以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旨。”
小梅执掌家务以后,几年的时间,土地连片,仓里存粮一万多石。又过几年,王慕贞的妾生了一女孩,小梅生了一男孩。这男孩生下来,在臂上有一个红点子,因此起个名字叫小红。满月的那天,小梅让王慕贞举行盛筵邀请黄太仆。黄太仆也送了很丰盛的贺礼,但他本人推辞年纪大不能来;小梅又打发两个老妇人再去请,黄太仆才亲自来贺喜。小梅抱着孩子,露出小孩的左臂告诉黄太仆为什么叫小红,并再三请教这名字好不好。黄太仆笑着说:“这个红点是喜红,名字可增加一个字,叫喜红。”小梅很高兴,再一次拜谢。这一天,鼓乐之声充满了庭院,亲戚富友来往不绝,犹如闹市。黄太仆留住了三天才走。
喜红的生日过后,忽然门外来了一群车马,说是接小梅回去走娘家。过去十几年,小梅并无亲友,怎么忽然有了娘家?大家议论纷纷,而小梅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自己梳洗打扮已毕,把孩子抱在怀里,要王慕贞送他,王答应了。送到二三十里处,路上静得没有行人了,小梅停住车,叫王下马,私下对王说:“王郎!王郎!咱们相会的时间短,别离的时间长,不是太悲惨了吗?”王惊慌地问怎么了,小梅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王回答:“不知道。”小梅说:“在江南,你曾救过一个死罪犯人,有没有?”王说:“有这回事。”小梅说:“在路上哭的就是我的母亲。她感激你的义气,想报答你。因为你夫人信佛,让我假托神仙,给你做妾以图报答。现在幸好生下这个孩子,心愿已了。我看你将要有晦运,这个孩子在你那里,恐怕不能养育,所以借着回娘家带走他,以解除儿的危难。你回去记住:家里有人死时,你在早上鸡叫头遍就到西河柳堤上,看见有挑葵花灯的,赶快挡住道路求他,可以免除灾难。”王答应说:“是。”又问小梅什么时候回来,小梅说:“不能肯定,你只要记住我刚才的话,再会时间不会太长。”临别时,握住王的手双泪交流。接着上车风驰电掣般地走了。王远远看不见人影了,才回了家。
经过了六七年,小梅一直没有音信。这一年忽然四乡瘟疫流行,死的人很多,王慕贞家一个丫鬟病了三天就死了。于是王想起小梅临走说的话,就开始关心这个事。这一天他与客人饮酒,不料喝了个大醉睡着了。一觉醒来,听见鸡叫,于是他急忙起来到西河堤上,看见有灯光闪闪烁烁,好像刚刚过去。他就急忙追赶,相距灯光也就百步之远,可是越追越远,渐渐就看不见了,他十分懊悔地回了家。几天的工夫,他便得了急病,接着就死去了。
王家这一家族里有很多无赖之徒,因为王慕贞死了,就仗势欺人。王慕贞家的庄稼、树木,公然去砍伐,王家的日子渐渐衰败。又隔一年,保儿又死了,一家人更是没有作主的。无赖们也更横行霸道,瓜分了王家的田地,抢走了王家的牛、马;还要瓜分王家宅子。因为王慕贞的妾还住在里面,他们便纠集了几个人硬是把她卖给了别人。妾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走,母女抱头痛哭,惨不忍睹。正在十分危难的时候,忽然听到大门外有轿子来了。大家一看,见是小梅领着儿子从轿子里出来。小梅四下看了看,见人这么多,就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妾哭着告诉了她一切情由。小梅脸色一变,便叫从人来,吩咐把大门锁了。无赖们想要抗拒,可四肢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梅叫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都绑起来,拴在走廊的柱子上,一天给他们三碗稀粥。随即打发老仆人去告诉黄太仆,然后才到屋里痛哭。哭了一会儿,小梅对妾说:“这也是天数!我本来打算上月回来,正碰上母亲生病耽误了几天,所以才有今天的情景。不料转眼之间咱家成了废墟!”又问以前的丫鬟使女们,说是都被无赖们抢去了,小梅更加叹惜!第二天,丫鬟使女们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逃了回来,主仆相见,双双痛苦不已。
拴在柱子上的无赖们,都吵着说小梅的儿子不是王慕贞的亲骨肉,小梅也不与他们分辩。随后,黄太仆来到,小梅领儿子出来迎接。黄公见了拉住男孩的臂膀,捋起左臂的袖子,当众叫大家看,见那个朱砂痣清清楚楚,证明这男孩确是王慕贞的后代。然后把丢失的东西,详细检查,登记造册,黄公亲自拿着去找了县官。县官命人逮捕了无赖们,各打了四十大板,又严加追查东西的下落。不几日,田地、牛马等,都归还了王家。
事情料理完了,黄太仆要回家。小梅领着儿子跪下叩头,哭着说:“我并不是世间的人,叔父你是知道的。今把这孩子委托给叔父你了。”黄公说:“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一定尽力照顾好他。”黄公走后,小梅把一切事情安排就绪,把孩子交给妾照管,自己备了酒、祭品到王慕贞坟上去扫墓。半天的工夫没有回来,人们去了一看,光见祭品摆着,而小梅却已不见了。
异史氏说:“不绝人家后嗣的人,人家也不会绝了他的后人,上边说的情况虽是属于人事,实际也是天意啊。主人家兴盛的时候,座中有好朋友,一块享受车马皮衣富贵荣华;但主人死后,家势衰落,再过几年墓上生新草,昔日朋友不仅不肯照顾他的遗属,乘高车有地位的朋友望着他的遗属唯恐走得不远,躲得不快呢。死了朋友而不忘怀,感恩而想着报恩的,仅仅是人,还是狐狸也是呢?倘若你有很多财富,我愿意替你当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