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四)壳卷
母亲没怎么搭理他,卷也一直没敢闲着。
当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只能做些琐事以占据全部的精神空间。
院子里鸡鸭鹅那一窝臭烘烘的,卷一直暗暗抱怨,这次却主动地拾了两颗新鲜鸡蛋回来。
晚饭战战兢兢没吃好,直到撂下碗筷收拾桌子时才又自责有什么好怕的,吃饭是天大的事,蹲个监狱还许人吃饱饭呢。
晚上又该饿肚子了。
刷了碗,在漆黑的院子里拿扫帚扫了地,实在是无事可做,就趴在堂屋门口探过去看,看他们母子俩伴着电视机的声音凑在一起说话,半天没敢进去。
他心里还没底呢,不知道她会怎么罚他。
今天在河边有人聊闲天,卷偷听了一耳朵,说是男孩就不能惯着,谁家里有小儿子不听话,气得他老子拿绳子绑拿鞭子抽,还不给饭吃。
虽说卷还不至于没饭吃,竟也觉得心头苦涩。以后走在村子里难免还会碰见这种人,到时候还要再动手吗?动手以后还要再给人道歉吗?
他只是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进去认个错,卷就被她转头一句话吓得后退了小半步。
“杵在那儿干嘛?过来!”
卷走过去被她拉着手坐到旁边,刚好与壳一边一个坐好。
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当俺老糊涂了吗?”
卷诧异地抬头,睁大明亮的双眼听她继续说。
“外头扇你两巴掌就受着,回家关起门来打你没?骂你没?委屈成啥样了俺能看不出来?”
几句话把卷说得往下撇撇嘴角,眼里旋转起亮晶晶的水花,终于再也忍不住,趴在她身上如释重负地哭出来,沾着洗洁精味道的手将她的衣服抓得皱皱的。
母亲抱着痛哭的小卷儿又唠了许多话。
她说那几个半大孩子就该揍,在村里从小就喜欢招惹人,上树掏鸟窝掐断菜园里的蒜苗哪样坏事没干过。
壳还是小娃娃的时候也被欺负过呢,她怎么能不知道?小壳还不如他,傻愣愣的也不知道还手,挂着鼻涕眼泪哇哇哭着跑回家,一瓶奶粉哄好了。
“妈……”壳拽拽她衣角也撇撇嘴,要她别再说小时候的糗事了。
卷从她后背绕过去视线,看了一眼当年哭着喝奶粉的壳,眼泪还没干呢就笑了。
母亲拿纸来给他擦眼泪,难得疼人的样子让很久没有被长辈疼过的卷儿捂着脸越来越收不住。水珠子又成串地掉,沾湿了一整张纸还能拧出水来。
“净会瞎哭哭,瞧你没出息的样。”又拿张纸往卷手里一塞,抱着手坐回去看两眼电视。
她这个年纪喜欢看的无非都是些家庭情感类肥皂剧,正讲到小两口吵架闹离婚怎么分房子的事。
卷最喜欢她这样好说话的时候了,环抱着她拿鬓角的绒毛蹭啊蹭,又是一顿撒娇。还把她的一只手抓过来,仔细摸一摸指间厚实的老茧。
讲良心话,要在以前这孩子离她这么近,她必定要提防。平白无故被抓到别人家里,难免心里带气以至于生出害人的想法。好人坏人,她什么样的没见过?但是瞧了几天,知道哑巴实在不是那种有坏心眼的孩子,本性是软的,是讨人喜欢的。
她本意也不是偏要欺压人叫人恨她,毕竟都在一个屋檐下。
她也只是想过安生日子罢了。
电视里的小两口摔桌子砸板凳狠狠吵完一架,母亲点评道:“这日子过得多闹心。”拍一拍缠着她的卷儿,见他不哭了还好好地笑着。
壳见母亲对卷儿这么好了,也假装生气地挨过去抱她:“妈,你都不抱我。”
“一边去!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害臊!”
又指挥道:“卷儿去屋里拿件厚衣服来。”
卷会意,抱过来一件厚夹袄盖在她腿上,掖好了边边角角。
年轻人可以抵御夜晚的凉意,而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大能。哪怕是无意间的一缕风,也可以穿透布料间微小的缝隙。
被她赶回屋里睡觉的时候,卷扒上壳的肩膀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像个欢脱的小兔子。前脚出了堂屋后脚就被壳一把背起来,脑子蒙蒙的和他一起进屋倒在床上,还滚了半圈。
卷躺着戳戳他,意思是你背我干嘛,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壳就哈哈地笑。
他也不知怎么就把人背回来了,反正高兴就对了。
“卷儿,明天还想看猫吗?”
壳说这话故意找打,卷正要质问他居心何在,肚子却不听话地咕咕叫了两声。
“饿了?晚上没吃饱呀。”
卷只是笑。他确实是没吃饱,不过忍一忍也没关系。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
壳说着就跑了出去,卷拦也没拦住。
他知道家里的规矩是过了饭点就没东西吃,母亲会把吃的都藏好,就连壳想贪个嘴都要挨一顿批评。他们那一代人是从漫山遍野的饥荒里走过来的,最宝贝的除了钱就是粮食。
于是有些忧心地趴在窗户边上往外张望,看见壳的身影溜进了厨房,而堂屋里的电视声还隐约响着。
壳摸黑将一个袋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是母亲新蒸好的糖馒头,正要明天送去给她孙子孙女吃。
糖馒头包着母亲亲手调的甜芝麻,是给小孩子吃的,只偷拿一个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壳还倒了一杯温水,都拿进屋里。
“不是很热乎了,但是也能凑合吃。我出去看着。”说完就跑出去又缠着他母亲说话。
回来时,笑盈盈的卷儿在纸上以四个大字总结这一出好戏:暗渡陈仓。
还补了一个吃饱喝足的感叹号。
壳也笑:“什么意思啊?你讲给我听好不好?”于是坐在旁边,看他认认真真地拿笔讲故事。
对于小猫发情这种事,壳当然懂得更多,却在许多时候自觉比不上卷儿,比如现在。
笔头讲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历史故事,卷把能够想起的细节都写了出来。工工整整的字迹铺满了好几行,顺着笔尖越织越多,像母亲绣的花一样好看。
其实壳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上学时最喜欢读这方面的书了,只不过想看卷儿安安静静写字,就骗骗他。
看着看着目光就不在纸上了,从那可爱的指尖看上去,是一张极其认真的侧脸。连嘴角都认真着,还似有若无地挂着一抹甜丝丝的糖水。
壳伸出一根手指将那一点点甜蹭掉,举着给他看:“又甜又软。”
甜说的是糖,软说的是卷儿的嘴角。
也不怕他恼了,毕竟看小猫时已经算是欺负过他,再欺负一下下也无妨。
原先还总是担心卷儿生气或者哪里不高兴,试探着试探着就慢慢明白了,卷儿什么时候是生气时的生气,什么时候是高兴时的生气。
就好像卷儿知道他不会还手一样,壳也知道卷儿不会真的讨厌他。
意料之中卷愣愣地停了笔,抓着那根指头认清了他的所作所为。自己舔舔嘴角,做出一个很凶的表情压迫性地把壳盯了两下。
“嘿嘿。”
壳开始琢磨怎么处理掉指头上的糖渍。
差点就舔干净了,毕竟从小就被教育不要浪费粮食,手指也条件反射地靠近自己的嘴巴。可是,不妥不妥,壳及时藏起这个想法,从旁边拿张纸擦一擦。
卷又继续讲故事,壳也不怎么说话。屋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窣的写字声。
壳在出神,卷越写心里越翻腾。
在一个句号处停留许久,然后另起一行写下明晃晃的一句话:“壳子,我真的很想家。”
壳盯着这句话一直看,好像不认得字了。
“尤其是你妈妈抱我的时候”
卷停了停笔,像一个人欲言又止。不过有一种冲动从心头连至笔尖,他还是写了下去。落笔缓慢沉重,一边想一边写。
“小时候别人会叫爸爸妈妈,而我不会”
“就在田字格里写很多爸爸,很多妈妈,给他们看”
“他们说,文字就是我的声音”
“所以我就好好练字,让声音更漂亮”
字写得多了,右手小拇指就蹭上了乌蒙蒙的铅笔墨。卷抬手看了一眼,没有很在意。
还想再写很多很多写到畅快,又怕壳误以为是在责难谁,就只是轻轻吐了口气。他并不想让壳难受。
“我没办法,我知道你也没办法”
“虽然,”
卷又将“虽然”两个字划去了,显得吞吞吐吐。
“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
写完这话终于搁笔,突然抱了抱旁边始终沉默的壳。
写不尽的话,用一个拥抱来延续它。
甚至贴在他肩膀上闻味道。豆子面的味道,清清河水的味道,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味道。卷自己身上也慢慢地有这些味道了。
和卷相处时会觉得过分安静以至于沉闷,他生于安静,长于安静,连纸笔的摩擦声都已是极大的声量。安静的氛围是从小长出的保护层,似乎和他长成一体。尤其是在视觉被弱化的晚上,让人更不忍心打破。
好在壳并不爱多话,半晌只问了一句:“卷儿,明天和我一起去田里玩吧?”
卷当然表示赞同。
连被子的褶皱里都难免藏了些期待,像小时候期待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春游计划。
他好像越来越容易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