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赫哲族女生与同江的火车——李振科口述回忆录
口述:李振科 黑龙江汤原人,黑龙江省文联会员、黑龙江省赫哲族研究会理事。
历任中共佳木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科员、同江市档案局副局长、同江市党史办主任。
三级调研员。
笔记:MERCURY HSIA
时间:2023-07-31
地点:同江市科协
记忆整理,没有录音。

欢迎你到美丽的同江来!
我上次接待大学生,还是21年,当时我刚退休,来了几个哈师大的本科生做项目,而你是来实习的。
我来自汤原县,1961年生人,按照你说的划分方法,我属于我们家的第二代山东移民。小时候我随父母从山东老家迁过来,在汤原长大,所以已经不会山东话了。
你家是伊春的,咱们挨的不远。
79年暑期,我在佳木斯的依兰师范读书,中文系。当时快放暑假了,系里办联欢会,大家都上去表演节目,表演完大家礼貌地鼓鼓掌,然后下一位。
有一个女生,上来唱了一首歌,唱完,大家沉默不语,接着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个女生的嗓音实在太动人了,我们都起哄,让她再唱一首。她就又唱了一首,这一次的掌声比上一次更响亮。
唱毕,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对同学们说:
“我叫XXX(这里是笔者没记住),我是一名赫哲族,来自同江县,欢迎大家有一天都到我们美丽的同江看一看!”
在这之后,我记住了这个女生的嗓音,和她说的同江县,下定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一看。
81年暑期,学校号召学生支边,去边境县当老师。我头脑一热,真的报了同江,被分到三村镇四村的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85年,我当上了校长。
四村的小学老师基本都是同江本地人,他们初中毕业就当了老师。我在他们之中,属于外面来的“文化人”,见过火车。
他们经常问我:
“李老师,火车长什么样呢?”
“李老师,火车走在火车道上,该怎么拐弯呢?”
我就给他们画图,一边画图一边讲,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同江2000年之前都没有铁路,坐火车得先坐船到富锦,再在富锦上火车,这个铁路是90年代开始规划的,后面的事,你知道,我就不讲了。
有一次去佳木斯教委出差,我先坐船到富锦,在富锦上火车。出差回来,那些老师围着我问,坐火车的体验感是什么样的,遇到了什么事什么人,等等。
这些老师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甚至超过了小学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同江县啊!
你刚才提到的三村的头、二、三屯,这三个屯是1910年开始就有山东移民开垦;四、五、六屯,因为黑龙江总发大水,这三个屯地势太低,没立住,70年代才恢复。那块的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代移民,小孩说的仍然是纯正的山东话,因为屯子里都是山东人呀,而且同江太封闭了,没什么外来人,口音就能传下来。
改革开放初期,南方搞开放,同江是中苏边境,是前线,时刻准备打仗,所以没有机会发展,落后。同江连像样的公路都没有,只能坐船,到最东边的八岔乡,坐船要坐两天。你刚才提到黑龙江省的四大城市,哈齐牡佳,他们的发展模式是在改革开放前发展,而同江不一样,同江的发展实际上要到87年,同江县改为同江市,自主权大了,而大规模建设,要到93年。
91年,我调入同江电视台做记者。当时我编了一句顺口溜,叫:“一条横街一盏灯,一个喇叭全城听”,说的是同江当时的情况:只有一条东到西的横街,县城中间,有一根电线杆,电线杆安着一个路灯,全县就这么一个路灯,路灯的上边是一个广播喇叭。后来的同江电视台记者都知道这个顺口溜,但是不知道是谁写的。
我不算同江的第一代电视记者,同江电视台85年成立,我是91年招进来的,算第二代吧!
那个时候,同江全县几乎没楼,市委是一栋三层小楼,还有一个招待宾馆也是个楼房,剩下都是平房。93年,苏联解体一年多以后,黑龙江省兴起了“边贸热”,同江不再是前线了,也开始搞建设。94年初,我做了个电视片,列出了1993年同江一年新增的建筑面积,这个数字,等于1946到1992年同江所有建筑面积的总和。
同江地方铁路,也是93-94年开始规划的,包括今天的铁路大桥。当时,绥芬河的“倒爷”,还有进口木材的商人,已经盯上了同江,因为同江是除了黑河(至今没有铁路直通俄罗斯)以外进入俄远东最近的一个铁路口岸,而绥芬河要沿着中俄边境线绕一个圈才能兜进中国。他们当时就算过,从同江进口一吨俄罗斯木材,要比从绥芬河进口少走两天的路,每吨木材节省运费7.6元,是非常省时省钱的一条线路。但是,这条铁路迟迟不修,2005年才修通,大桥去年才建成,同江彻底错过了第一次对俄边贸热,不过没关系,俄乌战争开打以后,同江成功赶上了第二次对俄边贸热。
做边贸真的是很难!95年,俄罗斯比罗比詹下列区的一个边贸公司,由老板带队来到同江,住在宾馆,与佳木斯的一个公司谈生意。佳木斯的公司派了几个谈判代表来同江,我作为记者全程采访。当时,政府的宾馆被那些毛子住满了,没办法,又找的私人招待所,才安置下这些人。经过几轮谈判,中俄双方已经定下了协议的基本框架,只差一些细节,但中方代表不能代替老板决策,他们决定打电话与老板即时沟通。
同江已经通了程控电话交换网,不过,电话机数量和载波资源都十分紧张,全县12万人,总共5000部电话。佳木斯公司派了一个谈判代表,在全县找能拨长途的电话机,先后找了几部往佳木斯打,因为电话网繁忙,同时占线,完全拨不出去。情急之下,那个谈判代表找了一辆小汽车,从同江开了八个多小时,一路开到佳木斯,将谈判情况汇报给领导,请示领导的决策以后,再从佳木斯开回同江,时间过了十七个小时,俄方等得不耐烦,早就走了。这个事被我写成了一篇报道,上了电视,成了同江当时的一个大新闻。
倘若咱们同江当时的电话有现在这么方便,接待设施有今天这样的规模,哪怕只修一个再大一点的宾馆,当时那单生意,是不是就谈成了?
98年,我又要从同江电视台调走,当时佳木斯日报社、佳木斯电视台都要挖我,请我去佳木斯市里继续做记者,我没答应,于是就去佳木斯市纪委,短暂地离开了同江几年,后来又当党校兼职教授,回到了同江的档案局与党史办,我这后半辈子,研究的就是同江的历史。
13年哈鱼岛的洪水,实际上也不是同江不想保住那段铁道,而是当时的涨水已经威胁到了同江县城,假如同抚大堤在县城决口,整个同江县城就会被淹在1.7米深的水下。当时同江人为了保自己的家几乎是拼了命了,部队为了保县城派了7000人,最后同抚大堤没在县城决口,而是在八岔乡决的口,哈鱼岛在大堤外面。水退了以后,八岔的农房全部统一盖欧式的小别墅。
20年,我接了一个到国内各个革命老区调研地名工作的任务,但是碰上了疫情,刚到北京就赶上疫情爆发,不得不回来,这个算是我这么多年工作为数不多的遗憾吧!退休之后,那些地方我基本也都去了,唯独还差一个延安,我希望过些日子能去延安看一看。
21年7月1号,我退休的前一天,佳木斯的领导来同江档案局调研,我给他们讲同江的抗联斗争史,我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天上班接待的最后一批领导,给你们讲完,我就退休啦!”退休之后,我总想着,作为一个老党员,我应该退休不褪色嘛!剩下的时间还很长,就发挥发挥余热。前几天地名会的讲座,也是你们民政局的杨和新局长请我来讲讲,但是我没太讲尽兴,大家都着急吃饭,所以只讲了同江抗联史的一个框架。
前几个月,我们依兰师范的学生,在同江举行聚会。我看见了那位当年在讲台前唱歌的赫哲族女生,她依旧是向我打招呼:“你好,学长!欢迎你到美丽的同江来!”
我对她说:“我其实已经来同江42年了!”
在谈话间,我才知道,她当时也选择了返回同江,在三村镇的三村当小学语文老师。
我们之间只有一村之隔,但就这样相隔了四十二年的光阴。
二〇二三年七月三十一日于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