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道夜行

蜿蜒的石阶滑的像泥鳅的背,黑黝黝的,一层一层的铺上去,最后停在了天台寺。从天台峰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九华街,进香的人在旺季会猬集在那里,他们簇拥在一起,像落在地上的桑葚。
此刻是八月,香客游人少之又少,我愿意在这个时节呆在山上。晚饭之后,我会在五指峰散步,然后登天台峰,在天台寺镂空的石柱边上向下看,一直到火光几乎消灭。
“舒服吗,这种感觉?”汉俊问我。
“稍微有点累呢。”
“毕竟要走很多路,不过待在九华最高的地方,不一样吧。”
“当年,金乔觉也在这里?”听了我的话,汉俊笑了起来,声音十分爽朗,收拾香炉的几个僧人也回过头来不解地看向我们。
“?”
汉俊指着脚下的石台,说:“一千三百年前这里还是悬崖呢。”他又抬手指向身后天台寺:“这可不是真正的天台寺哦。”
“是这样吗?难道八千排位也不是真的吗?”
“至少不是金乔觉待过的天台。”
我从包里拿出水壶,抿了几口又递给汉俊。他看向灯火飘渺晃动的九华街,脸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映得通红。
早些年,我第一次来九华的时候,便认识了汉俊。一九九一年,我为了能见到开塔,前往九华。只是那一年地宫并没有被再次发掘。我失落的在九华宾馆背后的废寺中打发时间,于是遇到了他,一个身材高大,理着寸头,穿着整齐的男人。
他喜欢笑,眼神中有股飘忽不定的气息。汉俊在废寺中告诉我,他原先也只是游客,只是后来下决心定居在九华了。说到原因,他总是开玩笑般的回答:“用和尚的话说,是修行吧,是修行。”此后我陆续来过九华,大多能见到他,一起在九弯楼喝上几杯茶,聊聊不少故事,对于九华,汉俊知道的相当多,甚至不曾被记载的地点,历史,他也一清二楚,有些也和当下所公认的出入甚多。
他偶尔会轻巧的说:“金乔觉那家伙很喜欢健身呢!”诸如此类异想天开的滑稽话。对于他,我向来是不心怀顾忌的,只是有一件事,偶尔却也会想起来,便让我又对汉俊朦胧的身世产生怀疑。
那是一九九一年,开塔受阻后的第二十一个晚上。
在西风吃完宵夜,我觉得郁闷难堪,便趁着黄昏上了山,拾着狭窄潮湿的兽径走,漫无目的的在峰谷里徘徊着,松树和佛像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当我觉得双腿疲软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又走回了九华街的南缘。
九华街上最后的灯火都摇摇欲坠,只有旅店和寺庙里能看见丝丝黄色的光点。我一路走过去,家犬野狗嗅到人的气息,吠叫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响彻山林。我觉得烦躁,疲惫,但仍旧不想回到宾馆,便沿着古老的街道继续前进。老旧的房檐边有水滴在肩膀上,涂成红色的窗框在此刻看来却像个无底洞。
我揉了揉脖子,倚靠在厚重粗糙的石墙上,打着哈欠。正当我稍作休息时,却听见不远处的风山寺传来细微的竹笛与排箫声,悦耳,并让我打消了全身的困倦。我朝着风山寺小跑过去,那丝竹声却消失了,四周一片沉寂,从寺门中一个接一个的,走出来一队身着白袍,戴着白色高帽子的人,他们站成三列,中间的人怀抱着一件修长的木牌,不知道是哪一位,突然“呜嚄”的发出一声长叹,整个队伍便倏的收紧了,紧接着,每个人都接上一句:“呵,吽呼!”他们不断的从寺门中富有节奏的走出,动作整齐而僵硬。
三个完了,又是三个,三个完了,又是三个,没完没了,不知何时是尽头。身高和衣着毫无区别,庞大的队伍好像是一条要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在永无止境的循环一样。我有点晕晕乎乎。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状态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人从门中踏了出来:那人穿着与众不同的黑色长袍,带着闪着暗淡蓝色光芒的帽子。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向我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芒,脸上带着爽朗的笑。
是汉俊。
仅仅是一瞬间。在寺院昏暗光芒的照耀下,他飞快的转过头,跟上了队伍。也许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然而在那时,我却深信不疑,那个特殊的黑袍男人绝对就是汉俊。我小步跟上去,看着这些人不断的发出呜咽般的叹吼,而狭小的街道两旁却丝毫没有反应,此时我才发觉,连本该充斥着耳畔的犬吠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队伍沿着九华街,一直走到肉身塔大殿外的路口,停了下来。“咇祢訇!”他们高声大叫。大殿中突然明亮了起来,队伍迅速的穿过院子,流进并不宽敞的大殿。
本该无法容纳数十人的大殿此刻却源源不断的收入着这些人的身影,和出发时一模一样,三个之后又是三个,三个之后又是三个,大门后面仿佛不是原本的地藏殿,而是无穷无尽的极乐世界。最后一人,那个黑袍,他脱离了队伍,伫立在了门槛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漆黑的大殿内部,仿佛是一尊神像。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也许他本就不属于这个队伍,而前方的世界,也不属于他。
突然,我觉得东方有什么明亮的东西。转过头去,却发现云层散了,地平线上一个赤红的椭圆出现在了远方。
再看向寺院,并没有什么神像般的黑袍男人,也没有阴魂般的庞大队伍,清晨的鸡鸣断断续续的从背后传来,这是九华山上一个最平凡不过的早晨。
这件事发生不久后,我便去找汉俊。“周五的晚上,你在哪?”“我吗?我在打麻将。”“真的吗?”我将信将疑。“我为什么要骗你啊?”汉俊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弄得我一下子笑出声。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猜疑下去。此后,我再没向他问过此事。事到如今,我也当那一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困倦导致的幻象罢了,茶饭之余,会和好友当作解闷之事大笑一场,也算是有点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