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温暖的家
和煦的阳光平铺在屋檐上。道路两旁的枝叶摇曳着,悬挂着凌晨赐予的露珠。中央的街道上开始人来人往,上演着这个世界上平常却从不停息的舞台戏。今天是大年三十的除夕,是一个被人为标记的,被人类主观认为不平凡的一天。
“妈妈!”六岁的安未从床上苏醒,左脚才刚刚着地,便开始叫喊。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的回应,紧接着这一声叫喊的,是相邻房间的另一阵骚动。五分钟后,长她一岁的苏维走出了他的房间。他裹在一身黄色的羽绒服里,眼睛里蕴着些许刚睡醒时特有的水光。
客厅里并没有本应比他们更加早起忙碌着的妈妈,只有两个买好但是没有拆封的面包压在一张平整的信纸上。整个客厅里十分安静,仿佛连空气在耳畔边流动的声音都是清晰可见。那张洁白的信纸就这么沉默地躺在那儿,就仿佛它已经在那里自然地存在了千万年一般,隔着一两米远,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铺满清秀工整的手写字迹。
是苏维先去伸手抽出那一张白纸的。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张纸比起饥饿时唾手可得的面包以及行踪不明的妈妈更加富有吸引力。
两位,妈妈先出去买一些面皮,早餐已经放于桌上。我是带答应过你们今天要教会你们包饺子的。你知道吗,我一写到包饺子,我又想起苏维的妈妈了。如果安未还活着,她也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包饺子的吧。
(字迹到这里有了大面积的修正涂改痕迹,看得出妈妈正在为一件事徘徊不定)
想了这么久,我还是把安未的事情告诉你们吧。如果她的事情能被你们知晓,她也有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自从我从苏维手里接过苏维的抚养任务时,我就开始有了这个念头,要把关于我妹妹的一切告诉你们。
我记得苏维曾经问过我,蹦极是什么意思?我记得我如实回答说说蹦极就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然后被拉上来。
“那我妈怎么还没有被拉上来?”当时我记得他是这么反问我的。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还问了我很多我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把妹妹取一个和我以前的妈妈一样的名字?”
“为什么同学们都觉得我很奇怪?”
“妈妈的样子在课本上有,她是伟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呢?”
……
这些问题我至今也不好回答,我想我把关于我妹妹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你们自己找问题的答案吧。
我想苏维——他是有爸爸的。
我印象中的妹妹,她很少有朋友,就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她也经常被别人觉得是奇怪的人。
那一年,安未在上大学。然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在学校里交了一个男朋友——也就是后来苏维的爸爸,安未的姨夫。我现在应该叫他妹夫。他们的爱情就像春天的植株般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并且向着一个十分有希望的方向毫无阻碍地发展着。
对于我来说,自幼内向沉默的妹妹能拥有这么一个自愿爱她并长远守护她的人,真是宛若天赐。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子,我也仅仅知道他的名字叫苏埃。但是从妹妹对他一点一滴的描述来看,我觉得他富有责任心以至于我可以很放心地把妹妹托付给他。
大四的那年春节,这是她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选择不回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在除夕夜没有和她一起包饺子。她在远方的城市里,选择和男友以同样的方式度过旧一年的最后一天。
我甚至调侃她不要把又饺子变成面皮肉丁汤了。那样让人家该怎么看你。我还说她不懂浪漫,去找个小餐厅共进晚餐岂不是更有情调一些?
在一个小出租屋里,共同制作一碗热气氤氲的水饺。我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尽管我无法得知那个“苏埃”的相貌与声音。但是那个场景哪怕浪漫,也应该是温馨十足了吧。就好象他们已经是不可撼动的一家子一样。
最后她发给我一张一大锅水饺的照片。我调侃她说她拿人家男生包的骗我。
在一两个星期后,人造婴儿的技术面世的消息流了出来。尽管在社会上宛若炸弹般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是出于十分多复杂却荒谬的因素,哪怕在试点区允许免费领养。在当时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尝试。
舆论与争吵就像撒哈拉飞舞的黄沙般。
“领人造婴儿的人,怕不是不能生……”
“估计那样的人平常不干净,得了艾滋病才来搞这一套。”
“我们传宗接代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把香火与骨子里的优秀的血脉代代传承吗?这种科技是有悖道德,有悖天理的。”
“你说那些个Gay是不是有机会了。”
孩子们,每一种新生事物的诞生都会引发人们意识形态上的难以接受。然后他们的意识形态最终都会因此改变——变得适应这些东西的存在。然后就是下一个,下一次的抵触,下一次的习以为常。由此往复,永无长进。
在当时,许多报纸书刊都刊有关于这些的文章。从各个角度评判人造婴儿对这个世界的影响。
有一天我看手机。有一个新闻标题上说有一个人领养了人造婴儿,引发了海潮般的记者争相围堵在试点处的门口。我当时处在事业最忙的那几年,所以我没有怎么关注。
然后又是同样的,舆论与谣言开始在网络上滋长。
“这年头的人为了出名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太相信了,这是那帮科学家自导自演的骗局。为了给他们的科研炒作一波啦……”
这则新闻被人群捧上热度的顶峰,然后迅速,必然地被人群冷落。人们转而去关注“一个明星打篮球打得菜被嘲笑”了。孩子们你们要记住,时代对于新闻就是这么的奇怪,既狂热又无情。
那一年,最令我惊奇的事情不是这个。而是那一年,苏维出生。
那一年的春节,安未回家了,带着襁褓里的苏维。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简直让我头晕目眩。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有了自己的爱侣以及一个完整的家庭。
再次见到那个内向寡言的妹妹,我都有点认不出她了。她变得更加瘦。她的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母亲才有的温柔且富有爱意的眼神。
她照顾起婴儿堪称干练。那一年我们一起包饺子,她的手法精湛干练。短短的时间内就包好了几十个水饺。
她已经完全适应她人妇的角色。
但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共度春节。
她把苏维送过来让我带一两天,她说要去和苏埃一起去玩蹦极……
第二天,我被通知去收拾妹妹的遗物。
直到安未下了葬,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抛下她的家庭,从自家阳台毫无征兆地跳下去。我更不明白的是,直到她下了葬,那个叫苏埃男人都没有出现。
我收拾着她的在这世上残存的遗物,她留下的东西看起来她像是一个独居者。我找不到任何男性的东西。
我痛苦,且迷惑。
那个新闻。就像是被一道雷击中,有某种强烈地直觉引导我,使我强烈地认为它们间有着必然连接。
我找到了那一天新闻,看到了被记者团团簇拥的人,那个抱着第一个正式公开的人造婴儿的人。
镜头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正是我的亲生妹妹——安末。
后来,我从一堆旧物中翻出了她留下的日记本。我得知了一切,得知了她一直患有精神病的事实。
妄想症,一切就那么简单,足以解释一切。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怎么样,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他是那么的真实,就连心跳与体温都是那么的真实。他很爱我。而比这更让我担忧的是,我也爱他。”
“如果不是因为外边环境在提醒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真人。”
“就算是假的,也比一无所有好得多,不是吗?”
“我放弃了今年回去过年的机会,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
“即便是假的我也愿意相信。”
“我恨透了孤独漫长生活,即便它要杀死也在所不惜。”
“我很确信,我爱他。这种力量足以穿透一切。”
“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我承诺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应该还可以有别的办法。”
“呐,小苏维好可爱啊。”
“明天要和他一起去玩蹦极,有点害怕又好期待(笑)。”
我难以想象,在那个除夕夜里。她独自煮着一锅热腾腾的饺子,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 我难以想象,当她下定决心领养着苏维时,下了多大的决心。
那些东西或许是一时的虚假,但她确确实实是一名合格的人妇,人母。
随后,我决心领养一个人工婴儿,并给她起名叫“安未”。
我不知道把这些告诉你们是不是太早。我本来期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坐在一起包饺子,然后突然我想起她。再以温和平静的语气把这个向你们讲述。但我做不到,我怕我会流泪。
(信纸的末端有一些墨滴形的褶皱,像是某些干涸了水迹)
“我从老八面食店买了面皮回来,是哪两位吵着要学包饺子啊?”
……
正午的阳光斜射在客厅里摊开的饺子皮上。三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把面皮里塞馅料。
安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抬起头:“对了妈妈,为什么电视里的大叔说完话后都要大叫一声`奥利给’啊?”
“大概他们觉得这样子可爱吧。”
“那我这样子可爱吗——奥利给!”
妈妈微笑着颔了颔首。
“我们的安未,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