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胡克的恐怖
作者:洛夫克拉夫特 类的想象暴露在无数景象之前,那之中包含了邪恶能够塑造的每一种恐怖与禁忌。那些东西从敞开的黑夜之井里汹涌袭来,而这个世界、这个自然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侵袭;这些人守着一只紧锁着的金库,金库里面塞满了自过去流传下来的恶魔学识,而当一位智者拿着可憎的钥匙意外踏进他们的圈子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制止这场已然降临的可怕巫术骚乱[注10]了。
[注1:原文是 cosmic sin ]
[注2:Incubi and succubae,这两个词分别是Incubus和succubus,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魅魔,不过Incubus是男性的形象。]
[注3:Hecate,希腊神话中奥林匹亚时代之前的一位泰坦,是象征着黑月之夜的“月阴女神”或“冥月女神”。]
[注4:moon-calves]
[注5:the Magna Mater,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在罗马神话中等同于西布莉]
[注6:aegipans,源自aegipan,在较早的神话里他是宙斯之子,后来也有人把它视为潘的父亲。也有人认为他和潘是同一个。此处显然采用了较晚的解释。]
[注7:在罗马神话中指野外林地的精灵或妖精。]
[注8:Moloch,古代闪族人的火神,其在迦南及巴比伦的信徒有烧死 孩童进行献祭的传统。]
[注9:Ashtaroth,古代叙利亚及腓尼基司性爱及生育之女神]
[注10:原文是the Walpurgis-riot of horror,Walpurgis,沃尔珀吉斯,通常指4月30日的夜晚,也叫五朔节之夜。但此处显然不是4月30日,故用了它的引申意义。]
突然间,一道真实的光线穿透了那些幻影,马隆听见那些应该已经死去的亵神之物里传来了桨声。接着,一艘船首挂着提灯的小艇冲进了视线里。艇上的水手将船栓在了一个安装在泥泞岩石码头边的铁环上。接着几个皮肤黝黑的人抗着一个包裹在床单里的长条形重物从艇上鱼贯而出。他们将床单包裹着的东西带到了那只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的东西所蹲坐的金色雕刻基座边。基座上的东西一面窃笑着一面用爪子挠了挠床单。接着,他们解开了裹在上面的床单,将里面的东西竖直地立了起来——那是一具腐坏的尸体,是个肥胖的老头,脸上留着短短的胡茬,有着一头邋遢的白色头发。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又窃笑了几声,那几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瓶子,将它的脚涂抹成红色,然后将瓶子递给了那个东西。它喝下了里面液体。 突然,从一条通向无穷远处的拱道里传来了声响。那是一台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如同魔鬼一般喋喋不休、呜呜喘息,它用一种带有嘲弄意味的粗哑低音塞满了那些粗劣地模仿着地狱的场景,同时轰鸣着向外涌去。在一瞬间,所有活动着的东西全都如同电击般受到了震慑;那群恐怖的梦魇立刻组成某种仪式性的队伍,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滑了过去——那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魅魔、狐猴、扭曲的蟾蜍、没有固定形体的元素、长着狗脸的嗥叫怪物[注1]以及那些在黑暗里无声阔步的东西——而领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花王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令人憎恨的东西。它不可一世地大步前行,手里托着肥胖老人那双眼已经浑浊的尸体。那些皮肤黝黑、模样古怪的人跟在后方跳着舞蹈,而整列纵队也沉浸在酒神狂欢式的疯癫[注2]中蹦跳者向前行去。马隆跟在距离队伍后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觉得精神错乱、茫然无措,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后,他折返回来,畏畏缩缩地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岩石上,伴着魔鬼风琴的嘶哑轰鸣喘着粗气、颤抖不已。而那支疯癫队伍所发出的嗥叫声、咚咚声、铃铛声愈行愈远,渐渐微弱了。
[注1:原文是dog-faced howler ,其实howler有吼猴的意思。 ]
[注2:Dionysiac fury,狄俄尼索斯,古代希腊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希腊人会以非常癫狂、乃至野蛮的形式为他举行祭祀活动。]
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位于远方反复诵唱的怪物与令人惊骇的嘶鸣。偶尔,仪式性奉献时的呜咽或哀号会飘过黑暗的拱廊,传到他的耳朵里,最后那边传来了那段他曾在舞厅教堂布道坛上方读到的可怕希腊咒文。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 (一声突如其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为溅落献血而欢欣,(不可名状的声音里夹杂了病态的尖叫)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一阵如同口哨般的叹息)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从无数喉咙里传出短促、尖锐的哭喊) 戈贡 (如同应答般重复了一遍) ,魔摩(怀着狂喜重复了一遍),千面之月(叹息与笛子的曲调),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待吟唱结束时,响起了一片叫喊声,那些嘶嘶的声音几乎淹没了粗哑低音风琴发出的轰鸣。接着,许多喉咙里的吸气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闹哄哄的吠叫与低述——它们说“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那新郎!”然后是更多的哭喊,骚动的喧哗,跟着便是一个人跑动时发出的、咔嗒咔嗒的急促脚步。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马隆睁大了眼睛望了过去。 不久前还有点儿暗淡的地窖此刻又微微地明亮了一些;在那魔鬼似的微光里出现了一个奔逃的身影,可那本是个不应该奔逃、不会有感觉、不能够呼吸的身影——它是肥胖老头那眼珠浑浊的腐烂尸体,如今它不再需要任何支持,反而依靠着刚结束的仪式所释放的某些地狱魔法活动了起来。在它身后紧跟着的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画基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不断窃笑的东西,再后面则是那伙皮肤黝黑、气喘吁吁的怪人,以及所有那些拥有智性又令人恐惧的可憎之物。后面的追逐者正在逼近那具尸体[注1],而后者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它绷紧了每一块腐烂的肌肉冲向那座金色雕画基座——那个地方显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死灵术意义。紧接着,它触碰到了自己的目标,而后跟在面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开始更加狂热奔跑起来。可是,已经太迟了。虽然最后爆发出的力量扯裂了尸体的肌腱,让那块令人作呕的尸块挣扎着跌倒在地变成了渐渐溶解的凝胶模样,但那具瞪着眼睛、曾经是罗伯特·斯威顿的尸体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并且获得了胜利。那股推力大得惊人,但尸体还是坚持了下来;当推动基座的尸体垮塌下来,变成一堆泥泞不堪的腐烂污渍时,他推挤的基座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脱离了下方的缟玛瑙地基,翻倒进了下方黏稠的海水。那雕刻过的金色表面短暂地闪烁了片刻,随即便笨重地沉向那些位于下方冥界[注2]里的、难以想象的深渊。在那个瞬间,整个令人恐惧的场景在马隆的眼前消散于无形;某些东西垮塌了下来,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完全遮住了邪恶的世界,而他也在轰鸣之中昏了过去。
[注1:原文是 The corpse was gaining on its pursuers,但是根据前面的叙述,似乎应该是尸体跑在前面,后面是追逐者。所以gaining on有点奇怪。]
[注2:Tartarus,希腊神话中用来囚禁泰坦神的深渊。事实上,在很多时候Tartarus并不被认为是冥界的一部分,而是冥界下方的深渊。]
VII. 经历这些梦境的时候,马隆还不知道斯威顿的死讯,也不知道他已经被人从海上转移走了。但案件里的某些奇特现实古怪地印证了他的梦境;可是,这不能成为人们应该相信它的理由。帕克区的三座老房子无疑经历长时间的衰败,已经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腐烂了,因此当半数搜捕队员与大多数囚犯还在房子里的时候,它就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倒塌了;大量的搜捕队员与囚犯当场毙命。只有在地下室与地窖里才有些幸存者。位于罗伯特·斯威顿房子下方的马隆实在非常幸运。因为他的确在那里,没有人否认这一点。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洼漆黑水池边,在几英尺外的地方还有大堆怪诞而又恐怖的腐物与白骨,以及通过牙医辨认、确定属于斯威顿的尸体。案子很明显,这就是走私者使用的地下沟渠;那些人在船上带走了斯威顿的尸体,并将尸体带回了他的家。再没有人见过那些人,至少再没有人认出过他们;船上的医生也对警方做出的简单结论不甚满意。 斯威顿显然在大规模的人口走私活动中占据着主导的位置,临近街区有着数条地下运河与隧道,而位于他房屋下方的沟渠正是其中的一段。这座房子里有一条隧道通往舞厅教堂下方的一座地窖;但置身在教堂里的人只能通过位于北墙里的一条狭窄秘道才能抵达这座地窖。人们在这座地窖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而又可怕的东西。那台轰鸣作响的风琴就被安置在这里。那儿是一座非常宽敞的拱顶小教堂,里面摆设着几条木头长凳与一座雕刻着古怪图案的圣坛。地窖的墙上排列着狭窄的隔间——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十七个隔间里关押着囚犯。所有的囚犯都被单独监禁在隔间里,而且还被链条锁着。他们全都处于一种极度弱智的状态。其中有四位母亲养育着一些模样古怪、令人不安的婴儿。那些婴儿暴露在光线下没多久就全部死亡了;医生们觉得这种局面反而更加仁慈些。虽然有许多人检查过他们,但只有马隆想到了一个由老德里奥[注1]提出的严肃问题:“恶魔、梦魔、魅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们与凡人的结合又是否会诞下子嗣?”[注2]
[注1:原文是old Delrio,全名是Martin Antoine del Rio,一位十六世纪的神学家。他写过一本名叫《Disquisitionum magicarum libri sex》 (巫术研究六册) ,是一本非常有名的神秘学著作。]
[注2:原文为拉丁文,An sint unquam daemones incubi et succubae, et an ex tali congressu proles nasci queat?]
在彻底封堵掉所有的沟渠之前,工作人员首先对所有的水道进行了彻底的疏浚。此次工作清理出了大量开裂、锯断的骨头。发现的骨头涵盖了各种大小,数量之多甚至引起了轰动。很显然,他们找到了之前一系列的绑架案的源头;但只活下来囚犯中,只有两个人能通过合法的线索与这件事牵扯上关系。如今,这些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认定是实际行凶者的同谋。马隆经常提到的那个有着重要神秘学意义的金色雕花基座——或者王座——却再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不过,有人在斯威顿屋子下方的沟渠里发现了一座深井。可是,这座井太深了,没法展开进一步的发掘工作。后来,当人们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子的地窖时,他们堵住了深井,并且用水泥封死了洞口,但马隆一直怀疑那下面藏着什么东西。警方对此次行动颇为满意,因为他们粉碎一个由狂徒和人口贩子组成的危险团伙——至于那些未被定罪的库德人,警方将他们移交给了联邦政府。他们最终被证实属于施行恶魔崇拜的雅兹迪部族,并且被驱逐出境。那艘流动货轮以及它上面的船员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但那些充满怀疑精神的警探已经准备好再度对抗那些走私与偷运私酒的违法活动了。但在马隆看来,这些警探的视野实在有限——因为他们既不关心众多不可思议的细节,也不在乎整桩案件透露出的、诱人联想的朦胧意味——这让人觉得有点儿悲伤;不过,对于那些只知道关注可怕轰动,发现一个小小的虐待狂教团就洋洋自得——可能还会将之称为来自宇宙最中心的恐怖——的新闻报纸,马隆同样嗤之以鼻。但他乐意安静地留在切帕奇特休养,宣称自己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并且祈祷时间能逐渐将那段恐怖的经历从近在眼前的真实场面逐渐转变成一段栩栩如生、近乎大胆幻想的遥远记忆。 罗伯特被下葬进了绿林墓地,就安息在他的新娘身边。没有人为他那零散得有点儿古怪的骸骨举行葬礼。这场突然降临、为事情画上句号的死亡让亲戚们感到欣慰。雷德胡克里的那些可怕事件与这位学者究竟有什么联系?事实上,从未有人找到过具备法律意义的证据;毕竟他的死亡阻断了他可能会面对的询问。他的死讯没有被大肆提及,而斯威顿家族的人也希望后代只记得他是个和蔼的隐士,喜欢涉猎那些无害的魔法与民间故事。 至于雷德胡克——它总是那副样子。斯威顿来了又走;恐怖的事情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与污秽里的邪恶精魂一直徘徊在那些居住在古老砖墙建筑里的杂种们中间。暗中为祸的团伙依旧执行着某些无人知晓的差事,成群结队地经过窗边,而那些窗户里,灯光与扭曲的面孔神秘莫测地亮了又暗。古老的恐怖是一条生长着一千颗头颅的蛇怪,而黑暗的教团也深深地扎根在亵渎神明的言行之中,甚至比德谟克利特之井[注1]还要深邃。兽[注2]的灵魂无处不在,洋洋得意;那些眼光迟钝、脸带麻点的年轻组成了雷德胡克的军团,他们依旧排列成队,诵唱、诅咒、嚎叫着从一个深渊走进另一个深渊,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一些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盲目生物学法则[注3]鞭策着他们匆匆前进。一如以往,走进雷德胡克的人远比从陆地那侧离开它的人要多,而且已经有人在传说,一些新建的沟渠正从地下流向某些交易中心——在那里酒精与其他那些不宜说起的东西正在交换往来。
[注1:原文是the well of Democritus,用以比喻“无限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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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详细解释:这个短语最出名 (但不是最早) 的出处是坡的短篇故事《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他在开篇引用了一位名叫“Joseph Glanville”的人的题词:The ways of God in Nature, as in Providence, are not as our ways; nor are the models that we frame any way commensurate to the vastness, profundity, and unsearchableness of His works, which have a depth in them greater than the well of Democritus.但是这段文字的原始出处存疑(有人认为原文是意大利语)。它的具体含义与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论”有关。他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而原子在“虚空”中运动,而“虚空”可以看作一种可以放置无数原子的无限的容器。于是就有了“infinite Void”的说法,后来又逐渐演变成了“bottomless well of Democritus”一语。]
[注2:原文是the beast,此处应当是《圣经》中所指的beast既魔鬼]
[注3:blind laws of biology which they may never understand]
舞厅教堂如今几乎完全变成了舞厅。夜晚的时候,一张张奇怪的面孔会出现在窗户的边上。不久前,一个警察说他相信被封上的地窖又被挖开了,而且这其中原因绝对不会太简单。我们所对抗的,比历史和人类更加古老的毒害究竟是什么?在亚洲,猿猴们循着这些恐怖翩然起舞,而毒瘤也安全地潜伏着——哪里的破败砖墙背后隐藏着鬼祟的活动,它就扩散向哪里。 马隆的战栗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就在前几天,一个警官碰巧听到一个眯着眼睛、皮肤黝黑的老巫婆在一条小巷的阴影里教导一个孩子某些窃窃私语的方言。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些话语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为溅落献血而欢欣,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 戈贡,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