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月（四）
捡贝壳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
膝盖的疼痛感沿着神经传递到大脑，还好只是轻微。有人说疼痛代表活着，但对于那个瞬间来说不过是扰乱心情的电子信号。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少女说着古老的咒语，轻轻吹气。“有研究说这样做能减轻85%痛苦，你现在好些了吗”她一字一句机械地迸出声音。
“啊好多了谢谢”气流拂过刘海，稍微感到距离有些不妙，只能后撤两步再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挑一个吧”她取出收集好的罐子递了过来，细沙覆盖了大半各种形状的贝壳，五彩斑斓的漫反射呈现出大海的模样。
想开口说不用，却迎上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似乎不好拒绝。
“那就……这个”挑了个最小的贝壳出来，捧在手心。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嗯？”
少女指了指贝壳，然后重复道“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作为交换，是回答这个问题吗。
“大概是情感吧”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温暖的房间里，似乎也这样问过父亲。哈斯塔在一旁静静聆听着，沉默地将地上的书籍全部拾起，重新放回书架。
父亲抽出一本历史书，重新起了个话题“人类的历史缺少什么”
“大概是……真实？我们只能从字里行间里看到过去，历史的注述从不同人口中一代代转述，可能已经失去本来的面貌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摄影、照片、文字。虽然AI可以无限制地产出虚假，但实际的文物仍可以佐证历史的真实。”父亲指着一页页历史翻过，“人类诞生、部落、城邦、国家、文明、第一次世界大战、火星基地，所有的记录被刻在丰碑上，唯独少了情感”
“为什么是情感呢”
“人类第一次有了感情是什么时候？我们无法得知。但我们却理所当然这么幻想：第一个人类躲在黑暗森林里的恐惧；三千年前人类在厮杀后家人哭泣的悲伤；第一颗原子弹引爆时科研人员的激动；第一次登上火星的宇航员回望地球时心中的孤独。可情感是复杂的，身在历史中的茫茫众生总会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就像看同一部电影，经历的不同，悲喜程度不一。这便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证明。“
父亲合上书，“历史是一个旁然大物，他可以记录所谓的喜怒哀乐，但我们永远无法体会那些文字背后真正汹涌复杂的意识海洋了。“
“AI做不到吗”
“现在做不到。所有的情感在dna里复杂编码，再由世界的体验表达，AI可以判断的情感不过是反复迭代中对原始数据的模仿。”父亲望向一旁的哈斯塔，“除非有一天，人的情感可以被记录下来”
“那样会怎么样呢”
“历史会更加完整”父亲如此回答。“人类是脆弱的，特别是还要在宇宙这片毫无边际的黑暗中航行。孩子，情感是这个世界给你最好的礼物。”
现在想来，父亲似乎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
“情感……吗”少女的眼神陷入呆滞，似乎在沉思。片刻，她便自顾自地向大海跑去。
奇怪的人呢。
目光从她背影收回，空腹的信号传上大脑。联系列表里，哈斯塔仍处于离线状态，估计是遭遇故障。
看来得加快脚步了，便利店不远，一路小跑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
海风拂过脸颊，找准呼吸节奏，保持重心平稳。肌肉记忆仍是那个时候在运动社团训练的模样，阳光漫过街道每个角落，铺上了层回忆怀旧的滤镜。
如同几年前散步那般的场景，潜意识里这么认为。实际上，记忆早就模糊不清，视线所及的细节抽象成了过去的概念，因此才会觉得一切都未曾改变。
直到路过一块广告牌。画面里的背景是火星基地上最大的星空舞台，而她则在半空中紧闭双眼，似乎在为星星祈祷。
“最新专辑5月realise”
不久前刷到个消息时还会默默感叹，她的歌曲早已登顶排行榜，美妙的歌声一如既往，只是不再被独占。
这算小小的私心吗，呼吸节奏有些混乱，有些半自暴自弃地想要停下。复杂的情感从心脏涌入大脑，再借着中枢神经传遍全身。
到头来，只有自己在原地踏步。
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曾经的约定、许久未见的父母、令人向往的星空。
思绪一瞬间有些错乱开来。不自主停下脚步，错乱的呼吸让胸口闷痛。
新消息提示从视线盲区冒出。单手空中一划，一则新的邮件跳出。
“您好，您已入选记录者项目。宇航联合中心已为您分配任务，请于三天后前往火星基地，希望您准时报道。”
这算不算某种历史的必然？快步向便利店行走，可回忆却从虚空各个角落占据脑海。
面试官隐藏在终端之后，问了很多看似离奇的问题，最喜欢的电影、坐在夕阳下的感受、兴趣爱好、对ai的看法。
最后，屏幕上投影的是几年未见的父母。
思念、感动、突如其来的落泪感像是一杯不断搅拌的鸡尾酒在意识深处爆炸，脱口而出地只是：
“爸，妈”
他们慈祥地微笑着，投影链接似乎受到了巨大干扰波动，片刻后才稳定下来。
“看来你最近过的还不错”母亲这么说道，原来那些问题是父母的寒暄。
“嗯”有很多想说的，但已经说不出口。泪水在脸庞勾勒清澈的痕迹，能做的是深吸一口气压下磅礴而出的感情。
“决定参加这个项目了吗”父亲依旧是沉稳的样子，声音中隐隐中有些细微颤抖。
点点头。
“抱歉，孩子，我们没能给你的人生更多选择。”母亲这么回应道。
摇摇头。
“审核程序已经通过，几天后就能收到邮件了，到时候直接来火星基地吧，我们……最后再见一面”
“妈，我想吃你做的饭了”
“好，到时候一定给你做顿好吃的”
思绪从回忆中回到双眼，大大的便利店招牌依旧在那，只是有些向下倾斜。
后面还说了什么呢。在货架中寻找着自热米饭准备当作晚餐。
好像都哭成了泪人。拿了盒咖喱饭出便利店结账。
走到门口发现，以前说着欢迎光临的机器人已然不见，沙滩的少女穿着便利店制服沉默不语站在角落。
视网膜上，熟悉的扣款提示并没有出现。相反，离线的哈斯塔头像亮起发来无数条相同的信息。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疯狂弹出的信息占满了视线，耳边同时传来沙滩少女的声音。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ai和人类的区别是什么呢？”
伸手想要摸向后颈暂时屏蔽芯片，却突然丧失了力气。
后背传来了刺痛。
无数的红色透过信息冒出，心脏已经不听使唤。最后的惯性拍掉了芯片接口，重重倒地。
快要模糊的视野里，少女清澈的眼球颤动，就像人类那般，似要垂泪。
“快逃”
城市间又一次陷入骚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