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法帖：梦里（3）对人性的理解

他远远的就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嘈杂声。

他原本以为他永远不会踏足这个地方，但他还是来了。方圆几十米开外都是人迹罕至的模样，只有这一栋楼高高地耸立在这荒山野岭里。其实这也不算偏僻，但黑暗的森林和潜伏的野兽足以吓跑许多人。木质的高楼，从外观看来如此富丽堂皇，本应该是一个坐落在繁华地区的酒楼，却偏偏选择在这种地方营生。

青崖赌坊，镶金边的黑底招牌上用朱红稳稳有力地写着这四个大字。门口左右坐落的铸铁走兽更是威武不屈，矫健的身姿仿佛在告诉人们，有实力，有想法的，就进来；没本事，窝囊的，就别出去。

他早就听老两口说过这个赌坊，曾经有人欠债不还，被这里的人打断了手脚，最后活活冻死在爬回家的路上。赌坊这种地方肯定是卖高利贷的，底蕴深厚，据说这里的老板连衙门都不怕，放的阎王债就连官员都敢打。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推开了沉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好几群大汉各自围着桌子兴奋地叫嚷着什么，蜡烛的光时明时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而恶心的气味。许多人兴奋的摇着一个小盖子，打开来时里面有两块小方块，他注意到，每次开始打开的时候，总有一部分人欢天喜地，一部分人愁眉苦脸。他想不懂为什么，但也没必要去想。

“哟，新面孔啊。”一个络腮胡大汉看见他便嬉皮笑脸的勾住他的肩，“小子，你来对地方了。有几个钱？我们可是玩儿大的。”

其他人听到也笑了起来，他感到非常不自在，随手把络腮胡大汉的手臂给打下去。“我和你们不一样，少来打听我的事情。”

此言一出，几乎整个赌坊的人都看了过来，他们的脸上无一不是厌恶与杀意。“小子，你懂不懂规矩？！”脸色铁青的大汉推了他一把，“少跟我们来这套。你看起来也不像有几个钱，感觉自己了不起吗？！”

他抬眼环视了这个房间，说：“我只是来打听一件事情，而且你们必须得告诉我。”

一个木棍直接敲在了他的背脊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直接跪在了地上。“臭小子，还这么得意，看来你是没有见识过混我们这一道的恐怖吧。”手持棍子的一个瘦个子嘲笑着他。

络腮胡大汉上去朝着他的脸踹了一脚，把他直接踢到了角落里，一个桌子给这么撞塌了，他狼狈地爬起来。“少不识抬举了，臭小子。”络腮胡大汉朝他身上呸了一口痰，“像你这样油头滑面的狗东西也敢来我们这里砸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我们老板是谁吗？皇帝老子我们都不怕。今儿个看你也没带几个钱，明天就给你卖去好地方赚大钱，看你这好皮囊的，卖给哪个大户人家都是你的福气啊。”

整个赌坊的人都放肆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在他听起来，肮脏又恶心。他舔了舔舌头，扶着手边的桌子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又被当头一棒给直接砸在了桌子上。“还真是不老实啊。”赌坊里的人都抓起了木棍，肆意而狠心的朝他身上挥去。棍棒像雨点一样砸落在他的身上，他的骨头传来破碎的声音，胸腔翻滚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闷，喉头翻滚着一股甜味。有人的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有人踹他的腰，有人扯他的头发，更多的人则是在搜刮他身上能搜刮的东西。

“真是个穷光蛋。身上一文钱都没有。”络腮胡大汉又朝他碎了一口。

看来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礼貌啊，他想。

乌鸦在月光下飞驰而过，他缓缓的推开青崖赌坊的大门，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急速奔去。而他的身后，原本灯火通明的楼层漆黑如墨，错综横陈的尸体数不胜数，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用剪刀给撕割了一样扭曲而狰狞。

村子的北边，一个黑色的身影抱着一个孩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前进。他要去的地方，是村子里最富有的那家人的府邸。他明白，只要他这一桩成功了，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就可以与他梦想中的生活更进一步，与他爱的人更进一步。想到这里，他必须加快速度，那家的人等这个孩子已经等很久了，他才不要在这个村子里多待，这种肮脏下流的地方就根本不适合他这样富贵的公子。

……但总有什么东西不会让他这么一帆风顺的。

“什么人？！”王公子紧急刹住快速奔跑的脚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一个打坐在路中央的人，同时把手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你好啊。王公子，这么晚还不回去睡觉，老两口要担心的。”他歪着头斜睨着他。

“这个声音……你是那个乡巴佬？”王公子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这没你什么事，赶紧给我滚。不然从明天开始，你就休想在我家多住一天。”

“那那个孩子呢？”他仍然保持那个姿势，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得分外可怕，“私生子可要告诉老两口啊，他们肯定很想抱孙子呢。”

“我再说一遍！赶紧给我滚开！”杀红了眼的王公子空出手朝他狠砸了一块石头过去。他懒得歪头避开，石头重重的砸在他的胸前，王公子整个人吓了一跳。他低头看看滚到一边的石头，再抬眼对上王公子的目光。“刚才那个力度，是个普通人也半死不残吧。来到我的房间里偷东西，却意外地给我留下了这个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玉佩。

“你，你，”王公子的目光从惊讶变成了惊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来管我的闲事？！把玉佩还给我！”

“她在你眼里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放弃生你养你二十多年的父母。”他的答非所问反而让王公子惊了一身冷汗，这其实也是他疑惑的问题。这个他万分珍视，带给他无尽幸福的家在真正享有它的人面前显得毫无价值。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代替这一切。

“……你就是小翠说的，经常骚扰她的人？”这时王公子反倒安静了下来。

他当然不是，但他需要以此为媒介，所以他不置可否地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王公子缓缓的把怀中那个无比珍视的孩子放在地上，突然朝他疯狂地扑了过来。毫无防备的他被这样被扑倒在地。“就是你！就是你！”王公子完全没了昔日那个文雅绅士的模样，将手边抓到的一块尖锐石头狠狠的刺向他的脸，而他却没有一点反抗，甚至是发出一声闷哼。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做了件什么事情。他强忍住颤抖的身体，踉踉跄跄的走到旁边的树林里，赶紧挖了个坑，把他的尸体埋了进去。然后在惶恐的抱起那个熟睡中的孩子，决绝而又害怕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着，让他的脑袋像被千万只蝗虫啃药一般痛苦。而在此同时，心里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却明智地告诉他，他做的没错，那个人就是该死，那个人会成为他和小翠在一起的障碍，这是他东山再起之路所必要的抉择。

他和小翠是在京城认识的。他一度认为他是遇到了仙女。

如瀑的长发随意搭在肩上，纤细的手臂更衬出了她身体的娇弱，雪白靓丽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睛在看他的时候总是无比温柔。他彻底着了迷。

为了她，他把自己手下经营的那家小酒楼给卖了，只为在好的时节里邀请她一起去参加河边的花灯展。；为了她，他把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存起来，只为在她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她念叨了好久的玉镯子。

她是爱他的，不然怎么会把她所谓祖传的玉佩交给我？

……为了她，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跪下来求他的父亲成全他们的婚事。

……为了她，为了攒到他父亲所提出的彩礼钱，他自认为走投无路，在赌坊里作者自认为舍身一搏的赌注。赢钱了，马上就存起来一部分准备着给她买礼物；输钱了，就只能被赌坊那些平常称兄道弟的人给往死里打。好几次他都差点丢了性命，但他不在乎，一想到她的容颜，他就能高兴上好几天。

为了她，他甚至能不要自己的父母。

为了和她过上富贵幸福的生活，自己的父母只会成为累赘，在偏远的村子里当农民，又能有什么出息？一年能赚几个钱？！他歇斯底里地指责自己父母的无用，不，还是有用的，起码可以在这个小地方为他筹钱，他只需要远走高飞就好了。

他抱着孩子越跑越远，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目的地。将孩子交给买家以后，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那笔钱。这个小孩，当然是他拐来的。要知道偷东西不仅赚不了多少钱，被抓到一次还是要进衙门的，而拐卖小孩就更是孤注一掷了。他可是一个有上进心的毒虫，他觉得他赌对了，他成功了。

他迫不及待回到了京城，迎接他的却是小翠已成他人妇的消息。他不敢相信，他抛弃了这么多东西而努力的一个目标，在别人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不值一提。他愤怒地质问小翠为什么要背叛他，却被他们家的人给打了出来。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熟睡中的王公子，缓缓起身，抱了抱被丢在路边的孩子。

他是梦貘，一切与梦有关的东西他都可以控制，包括让人陷入一个长达一百多年的梦境。当这个王公子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将会以樵夫的身份再重新开始他的人生。至于他为什么会赶过来，梦其实就是人类记忆中的碎片，强大的貘可以随意从一个梦作为突破，进而影响一个人所有的记忆，增添还是删改，扶正还是扭曲，他都能做到。

他也可以靠梦，来窥看任何一个人的记忆。

为什么他没有直接杀了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也许，他想用这个机会，让这个毫无人性的，衣冠禽兽的王公子意识到自己身边真正的幸福，那些永远不属于外人的幸福。

惊醒了的孩子在她怀中嗷嗷大哭，一个冷眼屠杀整个赌坊的妖怪，在一个哭闹的小孩子面前也是束手无策。他只能慢慢摇着，唱着他从隔壁大妈那里学来的曲子。

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原本就脏兮兮的衣服淋湿了。他紧紧捏了一下右手，原来那个玉佩就化为齑粉散在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