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之死
“阿明给人弄死了。”
母亲从工场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她靠在微微泛黄的墙边,正对着日光灯,身影被截短了许多。
我没有出声,心里明显蹦了一下,依旧坐在电脑前面,似乎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我前一个小时还看见他嘴上叼着点燃的香烟从我家门口走过,那时他还光着膀子,怎么可能一个小时后那么壮实的一人就死了呢?我强装镇定,我怕我的恐惧会加重母亲的害怕,因为阿明的家就在我们家的斜对角。
父亲在里屋睡觉,尽管门房已经关上了,但他依旧听到母亲说的话。
“谁死了?阿明啊?”
母亲推门进了里屋,走到了父亲床头低声说道:“死了,听说是死了,现在公安来了……给人弄死的……”
从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语中,我知道母亲对这件事感到很害怕。因为估计村里谁都不敢相信我们的村子也会发生这样耸人听闻的杀人事件。
“好端端的一人咋会一眨眼就死了呢?”
“工场那群女的都喊我一起去看,我跟她们说我不敢,有人看了回来说,脖子都断了,肠子也流出来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从这儿走过……三十几岁,壮实的很,唉,作恶啊,人真是结实不如有好命……”
“他两个侄子现在一直在那哭着,嚷着‘小叔,我对不起你……’,估计是这俩死仔害死他的……”
事实上,我当时很害怕,尽管是五月的晚上,可那一夜我总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母亲去洗澡那会,我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我只听见外头地下蚯蚓发出的唧唧声,还有浴室里的流水声。
等母亲洗完澡后,我俩睡在了外屋。然而这一夜我和母亲几乎没有睡着。夜里一两点的时候一直听到阿明的父亲和两个侄子在哭喊着,间或夹杂着摩托车开走的声音。我紧紧地抱紧母亲,心里总是特别害怕。那一夜,估计我们左邻右舍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隐隐约约听到通巷里有几个妇女在小声议论着:
“阿明昨晚给人弄死了……真是惨啊……”
“谁胆这么大,听说头都断了……”
“什么时候死的?昨晚还不是见他从我这走过,咋过一会就听人说他被弄死了……”
“……也不见他得罪杀人,怎么会……”不难听出,几个妇女都对阿明的死亡唏嘘不已,甚至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大概八点多,之前还在我家喝茶,接了个电话说人家叫他去喝酒,就你们看见他那会,他就是要去喝酒的……唉,那时要是问一下他去哪儿,别让他去也就不会这样了……惨死了……”阿明的朋友的妻子说道,声音特别的低沉,还带有些许的哽咽。
“唉……”
我才突然醒悟,昨晚村里发生了杀人案,见不着母亲,我吓得赶紧爬起来,想找母亲。幸好母亲还是像往常的早上一样,端着一碗白粥正在喝着。
这一天,几乎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了,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阿明的死亡。村里的人几乎都共同认为是阿明的前大嫂的相好阿城杀害了阿明,因为那个晚上阿明出事之后,他的前大嫂和阿城就逃走了,听说那夜他们借居在隔壁村他们的朋友家里,次日早上就开摩托车走了,没有告诉他的朋友他们要去哪里,他们的朋友对那天晚上的事毫不知情,后来听说阿城的朋友还因为收留了当晚他们而被派出所拘留,并罚了款。
“昨晚,我本来想拿荔枝给我弟吃的,到了他家门口,看躺着一人,吓坏了,就跑到地保那去喊他来看看,他来了一瞧,竟然是阿明,头都断了……”阿城嫁在村里的姐姐这样说,阿城的姐姐今年快60岁,有一个挺好的家庭,她也知道自己的弟弟和阿明的前大嫂在一起过活,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
“卖烟酒的阿鲁说地保自从那晚看了阿明的样子之后再也吃不下东西,恶心,吓软了已经,这地保胆子也太小了吧,哈哈哈……”几天后还听见有人这样在议论着。
“说起来我才想起,前几天阿城喊我载几箱啤酒和几条烟到他家,我也并没觉得咋样,以前他从来没在我这儿订这么多物件的,现在想想真觉得怪……”在公路边开了一家烟酒杂货店的阿鲁带着往日说话时的嘻哈语气跟村里的人说道。的确,在村里人看来,照阿城的人品以及经济状况,他是不会一口气就买进那么多烟酒的,然而,若真的是托人办事,就总得花费些许,这在农村是惯例,更何况是杀人这样的大事,按照如此分析,阿城蓄谋杀人确实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了。
“可是阿城看起来挺老实的,咋会杀人呢?又那么勤快,一直在工地上做活儿,没见去惹谁了啊……”像村里的大多数壮年男人一样,阿城也靠出卖自己的劳力过活,日出就骑个摩托车去建筑工地上干活,直到日落才回家。村里根本不会有人去关注他今天是否是去干活,见到了也就彼此点个头,也就各自骑车呼啸而去了。似乎村里人都形成了默契,日出而去日落而归的壮年男人基本上都是去工地上干活的,没啥好多问的。
“唉,说来说去,都怪阿明那两个死仔侄子,你不在村口当众拿刀捅了阿城,会致于今天自己的亲叔叔被他弄死?你母想跟他过就跟他过了,这女娃还一直跑去阿城家门口骂他,阿城能不生气吗?人都要面子的……你老这样闹他,你又跟小叔好,他自然就会以为是小叔教他做的这些事儿,他能不让你绝了根才怪!”
“可怜了阿明,三十几岁,身体壮实,一家子人就剩他好了,他母又一直在外做那事,谁知他爹又没能吓住她,名声臭得很,一家子不像人……”
“他死了,他奶奶哭死了,说这孙儿孝顺的很,八十多岁了,死不了,现在这年青的却给死了……”
“也够为难阿城他姐,处在中间难做人哪,左右都是亲戚……你说偏哪边都不是……”
那些天在村里走动,总能听到村里人反反复复地议论着这件事,大家似乎觉得阿明的死和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有关系,一直在追溯着他的家族;至于阿城,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光棍儿,跟阿明的前大嫂搭伙过活儿,在村里没啥亲戚,就俩姐姐,已经是别人家的婆婆了,因此也并没有什么可讨论的。
一些日子过了之后,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越来越少人谈论阿明被杀这件事,大伙都各自忙活去了,闲下来的三俩妇女偶尔会提起阿明年纪轻轻的媳妇儿,还有他的两个男娃,感叹一下他们的日后生活的难过。
然而,整整四年过去了,杀害阿明的凶手并没有抓到,前几个月回家,我听母亲说起阿明的尸体不久前才被火化了。
“现在都这样,案子挂着,就是破不了,也怪阿明家只剩俩小儿和一妻子,能咋样?公安又没说不给你抓人,时间多久而已……”村里年长些的男人这样说着,“除非你天天到上级那闹去,没钱他也得给你抓人去,可再说了,这人海茫茫的,上哪抓去?抓到了又能怎样?这种恶人就该拿枪嘣了他……阿城说不定早死在深山老林也不知道啊……”
是啊,上哪抓人去呢?抓到了又怎样?让阿城赔偿命钱给阿明的妻儿吗?这在村里人看来分明是不够的,农村人有自己办事的逻辑和想法。但是,直到今天,并没有人真正去帮助阿明的妻儿讨回公道,阿明家族里的人也是漠然,或者换句话说,公道不如金钱与一命抵一命来得实在,也许大伙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公道又不能当饭吃。农村人总是这样“务实”的。
事实上,事发当晚村干部已经报警了,是否立案我并不清楚,听村里人说,公安查看了村里装的那仅有的四五处监控器,但并没有看见当晚事发前后有任何可疑的人出入村子,于是大家都估计阿城一伙人杀人之后往村西那片田地逃去了,因为阿明是死在阿城家门口,而阿城家又刚好在村西那一片,是村子里破落老屋聚集的地带,屋子多数低矮,胡乱搭建,很偏僻,没有什么路灯,更谈不上装个监控器啥的,几乎没有人会在那出入,要找出证据或证人都是十分困难的;后来,公安又查看了隔壁村的那些监控器,仍旧是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也许是这些原因,这个案子几乎成了迷案,久而久之,活人的不重视或没法子重视,大家也就顺水推舟,不置可否,究竟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就盼望着它哪一天石沉大海吧?
这几年我回去村里,很少见到阿明的妻儿了,出事那一年头,还经常见她们在那出入的。那时阿明的俩儿子还小,都还在上小学,大儿子也就大概上到四年级的光景,自己的父亲死了还是啥都不懂,哥俩还在通巷耍着。偶尔几次见到阿明的父亲,六十多岁了,自从阿明出事后,他显得比以前憔悴许多,也不见他讲一句话,成天拿着个袋子在四处捡破烂卖点钱使,也许他知道光靠着低保费是很难生存的,儿子都没了,哪敢指望儿媳养自己?还有俩孙子要养大……他的妻子又不知上哪干事去了,未曾见过她。他们家那房子的后窗户,自从阿明出事后就一直紧关着,从来没见开过,天黑的时候,房子里面的日光灯也会被人点亮,光芒依旧透过窗户洒到了后面邻居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