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待访录【1】原君【黄宗羲】

1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人的本性一般都是自私的，有利于公益，去除公害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干。

2 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这时候，突然有人跑出来，不顾私利，不顾个人的安危，让天下人得利，替天下人去除祸害。这样的人，他比普通人辛苦千万倍，却得不到更多的好处，这样的角色谁都不想扮演。上古的君王就是这样的角色，因此许由，务光不愿意做君主，尧舜做君主做到一半不想做了。

3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

后世的君主却不是这样，后世的君主掌握生杀大权，把天下的好处都归自己，把坏处都转嫁给别人。让别人大公无私以满足自己的自私自利。刚开始，他们或许还有些良知，感到惭愧，时间久了，脸皮厚了，就觉得心安理得，把天下当做自己的财产，传子传孙。

4 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末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如今天下四处不得安宁，都是因为君主。君主没有夺取天下的时候，杀人越货，肝脑涂地，让无数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只为了他自己的权利富贵，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子孙后代创业。等到他夺取天下之后，对百姓敲骨吸髓，盘剥百姓，只为了供奉他一个人淫乐。他还觉得理所当然，认为这是他打下江山的回报。因此，君主是天底下最大的祸害。

5 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鸣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假如天底下没有君主，那么所有人都可以自私自利，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6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

古代的君主，为老百姓办事，老百姓把他比作天，当成爸爸一样敬爱，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的君主，盘剥百姓，老百姓把他当做小偷，强盗一样痛恨，辱骂，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却有一些腐儒，鼓吹君王的权威神圣不可侵犯，鼓吹即使桀纣这样的昏君也不能推翻。甚至还编造出伯夷叔齐为前朝守节而饿死的恶心故事来膈应人，却对千万因为昏君而死的尸体视若无睹。天地这么广大，人这么多，怎么会是全为满足君主一人的私利而存在着的？因此，赞成推翻暴君，赞成革命的孟子才能被称为圣人。

7 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后世的君主，把自己比作天，比作父亲，就害怕别人窥伺觊觎他的权利，害怕别人革命。他们害怕革命，甚至害怕到要把赞成革命的孟子从孔庙里扔出去的地步。

8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局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后世的君主把天下当做自己的私人财产，如果真的能保住这份财产也就罢了。既然天下沦为了财产，那觊觎窥伺这份财产的人的可就多了，君主日防夜防，以他区区一个人的智力有怎么敌得过想要偷走这份财产的众多野心家的智力呢，因此，短则几年，长则几代人，君主的家族迟早要遭遇国家灭亡，家族覆灭，血脉被屠的惨祸。

9 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日：「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