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狼】沉梦- 2
2 迷梦
轨道载着列车驶向既定的目的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前二十年的人生亦如一条早被父母铺陈好的轨道,名为“乃琳”的列车在其上平稳高速的行驶,毫无偏差,也毫无变数。而后珈乐出现,散发着她所独有的魅力与叛逆,吸引列车脱轨而出,奔向未知是花园还是坟墓的前路。
“我们家乃琳最乖了”“乃琳同学很听话,大家要多向她学习”记不清学生时代收到过多少次类似的评价。家庭,学校,社会,规则由他们制定,不遵守者将受辱骂,遵守者会被他们夸赞。听话、守规矩,既是值得向外人炫耀的荣誉,也是甘愿给自身套上的枷锁。因为我听话,所以任何规则我都要照单全收,女孩子不应留短发,女孩子性格要温柔,女孩子不能喜欢女孩子……从小到大,我套着层层枷锁,生活如履薄冰。
但那时的我并未觉察这一切有什么不对。循规蹈矩的确让我收获到很多切实的荣誉,而身边同样优秀的同龄人又无不是如我一般枷锁缠身。众生皆苦。我厌于思考,不再去感受内心的挣扎,只麻痹自己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通向优秀的阶梯都由本心组成。
直到珈乐出现。
四月,大四下学期。最美好的学生时代还有不足两个月的剩余,学生独有的纯真却速度更甚得消散。由未来的法官、律师、检察官组成的法学院,上空弥漫着不可见的阴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没人知道这种气氛是如何形成的,但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维持着,昔日一同学习的同学在教学楼中擦身而过,铁青的脸让路人觉得他们仿佛下一秒就要对簿公堂。
学校日常氛围积攒的压抑在校内无可排解,学生们自然要向校外活动寻求帮助。毕竟大学坐落于堪称国内第一城的枝江,从校门口附近的地铁站走入,五条地铁线路能将学生带到枝江的任何一处地方。而枝江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花钱买消遣的娱乐活动。
“琳,这周五在中心大剧院有一场歌剧,《蝴蝶夫人》,一起去看吗?”
正在电脑前纠结案例案件的判罚依据时,思考被室友的询问打断。我转过头,迎面递来的是室友的手机,屏幕内公众号汇总了这一周直到周末将会举行的所有活动,正中央就是她邀请我一同去看的歌剧。
我接过手机开始翻阅。室友以为我来了兴致,旋即如数家珍般向我介绍:“这可是世界十大歌剧之一,几年才会在国内演出一次,里面的曲目质量…”
室友的话如过耳之风,我并没有听她说的内容。高中时我读过《蝴蝶夫人》的原著小说,从未感受过爱情的我,并不能对文中主角遭背弃后自刎的心情感同身受,连带着整部悲剧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闹剧。
吸引我兴趣的,是资讯窗口角落不起眼的一条广告:Queen Club新人歌手Wolf Carol将于本周五进行首次全夜驻唱演出。配图中是一位过于飒爽的女性,刚长过下巴的紫色挑染短发,侧身露出的左耳耳廓上三颗漆黑耳钉,机车夹克半搭在身上,无袖衬衣让惹人犯罪的光滑肩膀外露,可称衣冠不整的穿衣方式却更凸显她的洒脱。紫色聚光灯照在液氮雾气上,舞台上的她氤氲在迷乱的紫色氛围中。她左手斜托立麦在身前,右手直指镜头,瞥向镜头的目光却满不在乎,似笑未笑的嘴角勾魂摄魄。
我看得入了迷,心跳急剧上升,脸颊莫名有些温热,不自觉间吞下一口口水。
“嘿,如何?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们去?”室友将手机从我手中抽回,疑惑地在屏幕上点划,“歌剧的配图很好看吗?你看得这么入迷。”
“啊…?哦,我就不去了,导师给我安排的任务还差很多没完成。”我随口扯了个理由,迅速摸过自己的手机,按记忆找到那条广告,点下收藏键。
“老刘的任务压着deadline完成就好了,太卷啦琳姐。”另一位室友声音传来,语气中相比嘲讽更多是调侃,“我们三个都去看,那周五看家的任务就交给你咯。”
“遵命!祝三位大小姐当天吃好玩好。”
斗几句嘴后,三位室友凑到另一旁研究去剧院的路线以及周边的美食与商场。确认她们三人注意力都不在我后,我关掉课件ppt,浏览器进入地图检索网址,查询Queen Club的详细信息。
网站给出的结果显示这是一家Les会所,以酒吧的名义营业,实际上是为不被大众社会接受的特殊群体开放的一方极乐净土。草草翻了一下有关评论,隐晦的文字勾勒出令人脸红的画面,人们惯于在其中将平日被压抑的兴致释放。除去社交交友外,会所另一主营业务就是接收驻唱歌手,顾客可以购买花票为歌手打榜,花票收入的一部分会分成给歌手,高人气歌手还会获得会所的资源支持,有望向更高的舞台冲击。
下面同样列出几位人气歌手,不过确如广告所言,Wolf Carol似乎只是一位新人,她的形象并不位列其中。得知这一点我反倒松一口气,她当然不应在其中,照片中的她看上去纯真而美好,如果把她跟那些庸脂俗粉相提并论,我会感觉很恶心。
周五,驻唱演出的日子。
目送三位室友嬉闹着进入出租车,我站到盥洗台前,重新用起摆在上面已落一层薄灰的化妆品。大学入学至今,除了每学期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外,我几乎没有化过妆。外貌这方面我向来自信,而平日寝室、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里,也实在难以提起让我化妆的兴致。
但今晚不同。虽然我是初次去这种场所,虽然我确信那里不会遇见任何一位能认出我的熟人,可我就是想化上最得意的妆容,展现出最完美的姿态。仿佛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见Wolf Carol小姐。
拉开衣柜,我不禁苦笑一声。“衣到用时方恨少”,其实也不少,只是高二保持至今的穿衣习惯让我的衣柜如一个黑洞,一眼望去尽是漆黑。和黑洞对视良久,我最终从中抽出一件无袖礼裙。四月微风和煦,温度正适合这件两条胳膊和大部分腿部外露的礼裙,白皙的皮肤,奶白的发色,搭配克莱因蓝的菱形耳坠,三浅色系的加和总归能冲淡一些纯黑的沉闷,让我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位可疑的黑衣人。
按导航指引,换乘三班地铁后,我在枝江城中心商圈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尽头,找到了这家会所。铁板钉在砖墙上构成招牌的背景,金黄的霓虹灯管弯折连接,拼成花体的英文字母“Queen Club”,颇具令人迷醉的格调。
从酒馆的选址也能看出,这家酒馆力求低调。所以与当今一众装潢浮夸的酒吧风格不同,简洁的招牌旁边是风格复古的木质双开门,推门走入后是一条狭长的过道,渐变金色的墙纸搭配昏暗灯光,像是要将来者指引到现实之外的梦幻世界。
酒吧内部,则完全是另一派光景。主营业务的特殊性,造就了诺大酒馆内除侍者外只有女性的盛况。正值青春的女大学生,强势逼人的职场精英,甚至间或能看到几位还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她们放歌,她们共舞,她们相拥,吻在一起像是没有明天。各行各业、各个年龄的女性,终于能在这里褪去尘世标签,毫无顾忌地表达对怀中人与世界的爱意。我向来不喜太过嘈杂的环境,此刻却不觉厌烦,嗅着空气中沉积的浓烈爱意,我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
与入口正对的前方,位于酒馆正中央的是表演主舞台。此刻聚光灯灯柱正无目的的一圈圈扫过酒馆躁动的人群,并未聚焦。舞台背景的霓虹灯管被预设为紫色,和宣传广告的配图一致。只是此刻上面空无一人,唯有立麦静静地立着。
在我饶有兴致地观察酒馆中的一切时,一位侍者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一位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的男性,着一身标准服务生套装,左臂上搭着可供随时擦拭的白巾,正向前微倾着身子,恭敬地等待我的命令。
我是在准备环顾酒馆一周时发现他的,一转头,身边忽然多出一个人,不免惊得身体一颤。细微的惊慌被侍者察觉,他急忙解释,但仍面带微笑:“不必惊慌,虽然我们有男性服务员,但除提供店内规定的服务外,绝不会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您可以安心享受酒馆时光。”
言罢,他回身招手,从走来的另一位侍者手中托盘上拿起一杯冰水,递给我。
原本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份担忧,冰水入喉,我感到躁动的情绪正逐渐平复。侍者的目光上下扫过,打量片刻,试探地问:“小姐是第一次光顾本店吧?”
我轻轻点头,“嗯。”
“那么请问小姐是为何而来呢?是单纯的社交交友,还是……”侍者上前一步,略略压低了声音,“为了排解精神的空虚?”
“排解精神的空虚?”我没太听懂,“是怎样的排解方法?”
“就是和我们专门提供的另一位小姐,在床上……”
我立时想起网站评论区的文字,差点发出一声惊呼,法学生沉稳的素质让我强压下惊讶,冷着声音打断了他:“不,我只是来简单逛逛。”
气氛变得很微妙,我自觉话题太过羞耻,轻咳一声,准备聊点别的将这页揭过。我抬手指向舞台,问他:“今晚是不是有人要在那上面表演?”
“嗯,今晚会有一场彻夜的歌唱演出,是独属新人歌手Wolf Carol一人的舞台。”
单是简单的一串英文花名,就足以将我平复的心情再度搅动。我望着舞台,脑海中幻想着歌手在台上演唱的英姿。“她在这里演唱多久了?”
“按出演一次算一天的话,她在我们店内演唱过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到一个月。和其他驻唱歌手出勤频繁来积攒名气不同,她更像是把唱歌当爱好,有闲暇时间、心情愉悦,就来上台唱上几首,其余时间完全找不到她人在哪里。”侍者语气中也是藏不住的感叹,“她似乎根本就不是枝江的人,类似的驻唱歌手都是各家娱乐公司的注册艺人,按公司要求去各个酒馆打工,但我们老板试着查过她的信息,枝江所有娱乐公司都是查无此人。”
身份神秘的美女歌手。我兴致更浓,追问:“那她是怎么成为你们酒吧的歌手的?”
“她初到店里那天,正巧也是我接待的她。她看上去和普通顾客并无差别,但和我搭话的第一句,就说想和我们老板谈谈,她很喜欢我们店的装修风格,想在我们店驻唱。”侍者回忆,“明明该是求职的地位,可她的话却说得那么洒脱随性,仿佛是我们有求于她。但她也真是有某种魔力,原本类似的来路不明歌手的驻唱请求我们绝不会答应,可那晚老板简单跟她聊过几句后,竟真同意给她一次机会,让她上台演唱。”
“后来的事实证明,或许真是我们有求于她。她初次登台的那晚,刷新了新人歌手的打榜记录,同时也创造了那个月除超人气歌手演出外流水最高的一晚。”侍者似乎也聊到兴头,愿意和我分享有关Carol的更多信息,“今晚的演出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老板执意要办的。这个月人气歌手的演出轮空,老板专程联系到她来拯救本月流水。”
见我始终盯着舞台,侍者终于有所意识。“小姐,你今晚也是为她的演出而来?”
“帮我找一个座位,要能欣赏到舞台的全貌,离得越近越好。”
“恐怕不行,”侍者面露难色,“今晚演出的消息在周一就放出,同时也在那时开始座位预订。靠前的好座位已经被订满了,就只剩几桌接受拼桌的空座,都在座位席的外圈。”
相比于外圈的位置,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拼桌观看演出,这让我有一种和他人共享Carol的感觉。向来对安排妥协的我,此刻心生抗拒。
“没有其他位置可以选了吗…”如果没有合适的观赏角度,那我宁愿不看这场表演。我思索着转身,状作离去。
“有的,其实是有的,”见我想离开,侍者出言挽留,在我回过头后却支支吾吾,“只是…你未必能接受。”
“是满足我要求的位子吗?我需要能近距离观看演出,并且,要单人独座。”语气加重在后四个字上。
“环境条件包您满意,只要您愿意支付相应价格。”侍者抬手指向斜上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对舞台的二楼,一道只由一块玻璃组成的幕墙封着足有两间大学寝室大小的空间。
“二楼的顶级包厢还剩最贵的一间,不过它的条件同样顶配。”见我陷入思索,侍者开始详细介绍,“房间有最多容纳十人在其中游玩的大小,娱乐设施俱全。室内KTV,游戏主机,老虎机……甚至还配备了一张可供使用的大床。有专属服务人员随叫随到……”
“房间位于舞台前上方的正中央,站在玻璃幕墙后,舞台全貌一览无余。台上歌手在演唱时,只要稍一抬头,就能看到位于上方的你。”
某种情绪在脑海中爆炸,将我才刚重新树立起的理智炸得摇摇欲坠。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没有颤抖:“价格是多少?”
“小姐,我得提醒您,这间包厢通常是多人包下用以举办派对,如果您一个人承担……”
“我在问你,价格是多少?”
“七千一晚,可使用包厢到次日上午十点,小姐。”
时间足够,Carol也不可能唱歌到那个时候。我点开手机的掌上银行,切到学校发放的校园银行卡。余额五万多元。
枝江的高消费水平举国闻名,为了让我不被生活质量牵绊而学习分心,家里每月打来的生活费几乎要达到枝江的平均月薪。然而实际情况是,服饰与化妆品,女孩子最烧钱的两项支出,都难以提起我的兴趣。
我的衣品很差,这一点宿舍另外三人已达成共识。在某个假期我心血来潮购入一身近两万元的套装,得到她们三人一致的“既浪费钱又浪费身材”的评价后,我就再没在穿上投入过超四位数的金额。
化妆品则是另一个方向的极端。最平价的品牌,最基础的功能,化在我脸上也能展现出应有的效果,室友们慨叹着“浓妆淡抹总相宜”,而我也因此从未关注过那些昂贵的品牌化妆品。
两大项支出省下的钱,加之每学期固定赚得的奖学金,四年下来,我攒了五万多元,都存在校园银行卡中,用以和家中打生活费用的个人银行卡区分。
无意间盲目攒下的一笔笔钱,在今晚统统有了明确的意义。
“这间包厢我定了,带我上去。”
未知来源的芳香弥漫在包厢中,让人轻松联想到小说或电影中的奇花异草。随行的专属侍者打开灯,暗粉色灯光照得房间中一切若隐若现,平添几分不真切感。我叫侍者将铺有白色长绒毛毯的布艺沙发,连同摆放果盘与酒杯的小茶桌一起,搬到了玻璃幕墙前。
刚一落座,侍者将一台平板电脑递入我手中。解锁后,屏幕内是一个排行榜,最上方标题写着“Wolf Carol”,配以一张她的舞台照作头像。排行榜内空无一人。
侍者俯身在屏幕上向右一划,次功能界面上是一个带着假面的女性头像,下方标注阿拉伯数字“4”。
“这是……?”
“包厢拥有专属的花票打赏权 ,您可以购买花票送给台上演唱的歌手。”侍者解释,“演出开始后,打赏数额将在排行榜中实时更新。为了保护各位顾客的隐私,我们用包厢编号代替姓名显示,您在四号包厢,‘4’就代表您。”
“打赏……有什么用吗?”
“打赏的收入将会按比例提成给歌手,是支持歌手继续在此驻唱的最直接手段。同时,舞台下方的提词器上也会在每首歌间的休息间隙显示排行榜,歌手能看到哪间包厢对她的支持力度最大。”
在我思忖购买花票是否能让Carol对我留有印象时,包厢灯光忽然转暗。整座酒馆的灯光都暗下,聚光灯换到颇具梦幻气息的紫色,打在舞台中央。氤氲着液氮雾气之中,那道引我至此的身影终于显现。
Wolf Carol站在舞台正中央,双手抚摸在麦上,像是在和一位老友叙旧。位于正前方的四号包厢悬在一层普通座席之上,坐在幕墙后的我,确实有一种“只为我一人而歌唱”的感觉。
玻璃幕墙隔音性很好,即便离舞台很近,包厢内依然要通过专门接收舞台声音的音响来欣赏演出。音响响起,Carol轻拍一下麦克风,确认其正常工作后,宣告着今晚演出的正式开始。
“各位晚上好呀,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在工作一整天后还特地来看我的演出,如果是我的话估计只想回家睡大觉了。”Carol半开玩笑的暖着场,“这里是Wolf Carol,你们的小狼公主,既然已经来了,就在我的歌声中,好好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子,和紧绷的心情吧~”
甜美如风铃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我向后仰靠在沙发中,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
“今天的第一首歌,是大家呼声最高的一首,也是我初登舞台演唱的第一首,《红色高跟鞋》,送给大家。”
前奏响起,怀中的平板轻微震动,我解锁查看,一号和五号包厢已经分别打赏了一千块钱的花票。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
拿什么跟你做比较才算特别”
降调处理的伴奏,搭配Carol婉转的唱腔,似有一位少女向你娓娓道来,诉着她的柔肠百转,讲着她的寤寐思服。蛰伏的情愫再度萌动,闭上眼,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初中校园的操场和走廊,那些年龄尚小却鼓足勇气向我表达爱意的女孩子们。
排行榜数据不断刷新,七间包厢除了我已尽数为Carol打赏,赏金不相上下,平均下来每间包厢的金额在五千左右。不过,二号包厢拉高了平均值,它一间包厢打赏了七千的花票,位列榜首,傲视群雄。
“我爱你有种左灯右行的冲突
疯狂却怕没有退路
你能否让我停止这种追逐”
陷在布艺沙发中,我像是坠入一颗粉色气泡,被父亲撕碎的那些情书重新拼接完整,一封一封从我眼前闪过。每一封信的收信人都是“Carol”,落款都是“乃琳”。冲突疯狂的爱恋因父亲怒斥的回忆变得更为激烈,望着台上随间奏舞动的身影,我用舌轻扫过嘴唇,感觉口中干涩得要命。
我招手让退到门旁待命的侍者靠近,询问她有关花票的购买规则。
“花票种类很多,但您不需要了解。您只需报出想打赏的具体金额给我,我们会帮您准备好相应的花票。”
我看一眼排行榜,榜首的二号包厢在歌曲第一段小高潮后又加赏了一千块钱,此刻打赏总金额八千。
既然今晚决意放纵,那就满足自己一个小小的心愿吧,我想占有Carol,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对Carol的爱意是最浓烈的,我比她们都要更爱她,哪怕是以如此虚幻的形式。我对侍者说:“我要买九千的花票。”
在听到金额后,侍者双眼有瞬间的睁大,转瞬即逝。服务生的专业素养让她没有发出惊叹,而是平静的继续询问:“后台帮您赠送,还是您自己亲手送出去?”
“这两种方法有什么区别?”
“买好的花票可以让后台直接计入歌手的花票库,也可以让我端来给您,由您亲自送出,是一个有趣的玩法。”
演出进行到现在,还没有哪间包厢用过这个“玩法”,我同样不想如此张扬,摆了摆手,“后台赠送吧。”
侍者微鞠一躬,转身离去。不一会,排行榜再次刷新,数字“4”凭空出现,直跃上榜首。看到象征着我的数字与Carol头像贴近,仿佛她与我的关系也真的拉近几分。我满意地微笑,方才包裹我的粉色气泡此刻填满了房间,空气的未名芳香中混入一丝甜蜜的气息。
包厢随赠了一提啤酒,放在沙发旁。我原本滴酒不沾,觉得那东西既伤身体又难喝,但此刻口干舌燥,没有其他饮品,只能凑合着试试。我抽出一瓶,对着灯光去看它的名字:Lost Coast,侍者说中文译名是“迷失海岸”。
有趣的名字。接过侍者递来的满杯啤酒,轻抿一口,略苦的口感下满是热带水果的香甜味,与我印象中的啤酒大不相同。
“《红色高跟鞋》,希望各位喜欢。同时还要感谢二号包厢以及其余包厢内朋友的打赏,我这里有收到你们的心意哦~”
等等……什么?
我惊得手一抖,将杯中酒灌了半杯入肚。被呛到的咳嗽声里,我抓过平板,在我喝酒的时间里,二号包厢在歌曲结尾部分又进行一次打赏,以一千的领先超过我,重回榜首。
一千,仅仅因为一千块钱,她得到了Carol的特别关注而我没有。一股无名火起,握住平板的指尖逐渐泛白,我死死盯着榜首二号包厢的头像,似亡命赌徒盯着决定命运的最后筹码。
我曾在生活中无数次选择退让和妥协,只为求得一团和气,这几乎要成为我的处世之道。可今天,在超脱出生活的梦幻之地,我终于得闲能放松身心时,现实的枷锁却还要追上我,打压我,叫嚣着“我不可以”吗?
那我偏不遂它的愿。
“接下来这首歌,是歌会前发布征求大家意见的投票中,得票数第一的歌曲,”休息结束,Carol声音再次传来,“《深蓝》,送给大家。”
DJ进行简单的调音,加之歌曲前奏,不到一分钟的短暂时间里,我和二号包厢我一千块、她一千块,较劲一般的打赏,排行榜不断刷新,“4”和“2”在榜首上下翻飞。
“熄灭蜡烛
夜就涌入
你深蓝色瞳孔”
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混血血统,正是这血统赐给我的深蓝色双眸,让我得以在此刻将自己完全代入到Carol歌唱的对象中。我捧着脸,几乎贴到幕墙上,轻声随Carol的声音哼唱。昏暗灯光中,酒馆像是氤氲着紫色雾气的幻境,无垠世界的中心,就只有我和Carol两人。
平板震动,只有二号包厢用数不尽的一千块,孜孜不倦地提醒我,Carol并非我一人独享。
“我耗尽了目光
寻找你的模样
靠近我 玩弄我 完整我”
一杯杯入喉的酒是积压在体内的火药,Carol慵懒声线吐出的诱惑歌词是最后那颗火星,情绪自内里爆炸,冲击波扫过全身,将感性与理智彻底搅在一起。我将平板丢到一旁,招手叫侍者靠近。
“小姐,是要再加一千块的花票吗,我这边去通知后台……”
“不,”我打断侍者习惯性的转身,一字一顿,“两万的花票,拿给我,我要亲自送给Carol小姐。”
码好的花票摆在托盘中,浅蓝与淡粉相交融。我又饮半杯,端起托盘站到幕墙前。
你在索求什么呢,Carol?让我来完整你吧,无论是金钱还是爱意。
侍者按下掌中小型遥控器上的一个按钮,包厢内音响关闭,玻璃幕墙徐徐降下。机关运作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一层的观众们仰头望向我的方向。Carol紧闭双眼,全神贯注地演绎着歌曲的最后一段。
感受到目光汇聚的一刻,我用力,将满盘花票泼水一般向舞台泼洒。彩色纸券如暴雨从二层飞出,浅蓝与淡粉在紫色聚光灯下四散飞旋,最终,随歌词最后一个音节一起,纷落在舞台正中央的歌者肩上。
片刻沉寂后,酒馆内响起雷鸣般掌声,仔细听,其中甚至夹杂着辨不清来处的叫好。暴雨中心的Carol面不改色,她任由纸券落在她身上,也不扫落,仿佛它们并不存在,利落的为下一首歌调整立麦位置。
但她抬起了头。
我恍然觉得世界倒置,虽然我站在二层,可其实是我在仰望Carol。我是一片被搅起阵阵波涛的大海,Carol是那高悬于空的明月。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深蓝与绛紫相交融。月亮分不清是夜空还是海面,大海分不清是倒影还是真实。
而后月坠入海,谓之“沉沦”。
“那么,就跳过休息环节,我直接唱下一首歌吧,”Carol竟然还有如此娇若少女的声线,她向我眨了眨眼,莞尔一笑,“这首歌,送给我所热爱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所有我所热爱的人。”
“《我要我们在一起》。”
最后几滴酒从瓶口滴入杯中,我用力晃晃酒瓶,确认已空后将它丢到一旁,伸手向酒架想拿一瓶新酒。另一双手抢在前先摸到酒瓶,熟练开酒后,为我斟满酒杯。
“小姐,请问如何称呼您,方便留一下您的姓名吗?”俯身倒酒时,侍者面带微笑地询问。
“干什么?”我语带不悦。刷题时曾做过诈骗专题,一桩桩案例让我深谙此中玄机,于是对公众场合中类似的请求十分抗拒。
“您今晚打赏花票所消费的金额已经刷新了本月单笔客户的纪录,作为回馈,我们将在演出结束后,将您的名字告知Wolf Carol,同时也将自动帮您注册成为Club会员,将享受多项福利。”
会让Carol看到吗。“我叫乃……”话未出口我停住,既然是独属于梦幻一夜的经历,就将它完全与现实切割,不要让现实的污秽沾染这段回忆,我改口道:“就叫我Fox Eileen吧。”
就这样,我们偶遇,我们缠绵,但狼与狐终究要分别在森林之中,再不相见。
这样就够了。
侍者记下后一鞠躬,退回到门边。被酒精浸润的大脑再无力全速运作,那晚之后的记忆除去酒杯中满溢的水果香气外,就只剩Carol零散的一段歌声。
“柔情的日子里
爱你不费力气
傻傻看你
只要和你在一起
不像现在只能遥远的唱着你”
那一晚我为Carol打赏了四万元的花票。第二天我与室友逛街,习惯性刷校园银行卡时,弹出的“余额不足”提示框,才让我意识到这点。
是了,毕竟那晚我烂醉如泥,连最后怎么躺到寝室床上都不清楚。酒馆的消费发票估计出门时就被随手丢入垃圾桶了。
巨额非理性消费后的我并不觉心痛,那本就是一笔毫无用途的“闲钱”,而经过那一晚的放纵,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我心情甚好。
相由心生。好的心情体现在行走于校园时的哼唱,体现在课上与老师的积极互动,体现在对朋友请求的有求必应,甚至体现在社交软件上与家人聊天时,多发出去的几张表情。
母亲也察觉到这一点,打趣地问:“小乃琳最近心情怎么这么好,是恋爱了吗?”
是吗,谁知道呢?我轻飘飘地揭过这个话题,却将母亲的这条消息设为置顶。
又过一周,再到周五时差不多是要提交论文初稿的日子,学生们忙碌于教室和图书馆间,没有出校娱乐的雅致。我端坐在导师办公室,整理论文需要的相关案例。
压在纸堆中的手机震响,翻出一看,一串陌生号码。
脑中闪出数个备选项,任课老师,实习律所,或是垃圾电话,准备好针对不同来电的不同措辞后,我按下接听,“您好,哪位?”
得到的回答在顷刻间攻陷我提前的应对,“请问是Fox Eileen吗?”
一声惊呼被迅速捂在嘴上的左手打断,我双手微颤,感到一股奇异的电流窜上脊背。办公室内正办公的其他老师投来关切的目光,我轻轻摆手,起身到走廊窗前。微风拂过,送入几阵新鲜空气,我才得以稍作清醒,再度开口:“你是……Wolf Carol?”
“是我呀,你的小狼公主,嗷呜~”
软糯一面的声线搭配撒娇的语气,这是能蛊惑人心的魔女的声音。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来听我歌会那晚,你喝了好多酒,酒馆打烊前就只剩你一个人瘫在包厢的沙发上,没有同行的朋友。我提出送你一程,那时在出租车上,你亲口告诉的我你的学校,还有你的号码。”
所以,无数次发生于幻想中的与Carol的独处,其实在初遇的第一晚就已实现。我在心底呵斥自己不争气的酒量,继续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唔哇,你的语气好官方哦,Eileen。”的确和我努力保持情绪平稳而表现出的严肃语气不同,Carol听上去要肆意得多,“想再见见你呀,谁会不想认识一下自己的头号粉丝呢?何况这位头号粉丝还是一位超级大美女!”
类似的内容放在平常会被我当作是轻佻的调戏,只会收获我的白眼,但由Carol说出,我却只能注意到她话语的主体内容:她想和我见面。什么时间?在哪里?应该由我定地点还是由她?虽说是她想见我,但既然我是她的“粉丝”,还是我去找她更合乎情理……
Carol再一次打断我的思考,她略带不满的调侃:“Eileen,图书馆真的好大啊,一眼望不尽轮廓,我走了好久才发现其实一直在绕着它转圈。”
心跳或许在那一刻空了一拍,二层包厢沙发上,熟悉的口干舌燥感追上了我。我舔着嘴唇,哑着声音问:“你……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笑起来的气音:“你学校的图书馆旁呀。”
桌上未整理好的案宗,刚撰写一半的初稿,统统被我抛之脑后。我紧握着手机,甚至忘记先挂断电话,从办公楼冲向图书馆。刻有名人语录的大理石碑旁,一身夏季常服的Carol左手抬在眼上遮阳,向我奔来的方向眺望。此刻是洗脱一切梦幻迷乱滤镜的真实,阳光下她的身影仍旧美好。
那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也因此,图书馆正门前的石碑,成为后来每一次她约我出去时用来碰面的“老地方”。
那天她带我逛了枝江城中心最大的商场,两个女孩一路走一路消费,从一层走到五层,从午间走到傍晚,在商场顶层的露天餐馆中,Wolf Carol,这神秘的歌者向我完全揭开了她的面纱。
珈乐,悦耳的二字姓名下承载的是另一家人的期盼。她的家庭条件不错,又因政策成为家中的独生女,因而自幼便备受呵护。她是幸运的,拥有一对无需撒娇也会满足她诉求的父母,从小学到高中,一路成绩名列前茅的她,因为对音乐的兴趣而提出要转为音乐艺术生时,家中也只是劝诫她慎重考虑后,给予无条件的支持。她没有让父母失望,最终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家附近知名的艺术大学,同时,由她担任主唱的乐队也逐渐有了名气。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向美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她没有被无良的小报记者拍到和同乐队的女贝斯手一起约会的照片的话。
甚至不需要多么浓墨重彩的描述那时二人间暧昧的氛围,单是为标题冠上“知名乐队主唱”、“同性恋”等一系列惹人注目的词汇,就足够吸引一众中年闲人,在茶余饭后为满足自己无聊的交谈欲激烈讨论。不出一天,甚至在乐队短暂巡演结束前,珈乐这段“地下恋情”便传遍了她家乡那座不算小的城市。
这一次,珈乐没能像往常一样,只通过一场面对面的平心交流取得父母的理解。在更注重传统的北部地区,社会大环境注定了即便开明如她的父母,在婚嫁这一人生大事上,也容不得半点让步。巡演结束后到家的第一天,没有关切的问候,没有接风洗尘的晚餐,家中等待珈乐的是父母请来一同开导教育她的家中长辈,三世同堂下弥漫着略有火药味的阴冷氛围,中央的茶几上放着那份引起灾难的报纸。
那天的讨论并不愉快,乖巧的珈乐,言听计从的珈乐,令其他家庭艳羡的珈乐,面对父母和长辈或苦口婆心、或严辞声厉的批评劝说,以一己之力统统反驳了回去。声音冰冷低沉的珈乐让长辈们确信,“同性恋”这一精神疾病对他们宝贝孩子的毒害,已经到了必须送往医院治疗的地步。
现实的枷锁多年来第一次显现,珈乐毫不犹豫,在被套牢前潇洒的转身离开。
家庭会议结束当晚,趁父母熟睡后,珈乐留下一封简单说明情况的信,便收拾好行李离家而去。除去几套用以换洗的常服和一个行李箱,她再没多拿家中的任何东西。她将所有乐队成员叫到曾经组建乐队的那间酒吧,在酒吧中进行了一场即兴的彻夜演出。她对成员们的一一道别,对贝斯手兼任女友的歉意,对舞台和观众的不舍,一切的一切,都混在演出的歌声中了。演出结束,她宣布了乐队的解散,而后带上乐队生涯中属于她的那部份收入,乘上南下的列车。
窗外风景飞速闪过,在空中似是拉出一道道模糊的彩色线条,仿佛列车正载着她远离现实,远离曾经熟悉的一切。珈乐一边在手机上编辑请假休学的消息,一边读着面前小桌板上宣传小册封面的标语:你与梦想之间,只差一座枝江。
“所以我想,既然是一座能够实现梦想的梦幻之地,那就到那里去吧,这样,无论是乐队还是恋爱,一定都能如我所愿吧。”装有气泡水的杯子停在嘴边,珈乐有些惊讶,“你……你还好吧,你是哭了吗,Eileen?”
从容讲述曾经的珈乐身上似有光芒散发,刺得我双眼干涩,揉了揉,微红的眼眶中几滴泪水无声落下。珈乐安静地存在,便将我过往人生中所谓的“荣耀”与“骄傲”击得粉碎。她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无声揭露在我面前:优秀与坚持初心并不冲突,生活在保持自由后仍可继续,放弃本心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我感到不可名状的遗憾与悲伤。
但珈乐终归是珈乐,洒脱的天性让她并不被低沉的气氛所影响,或者说她很善于活跃气氛。注意到我的低落,她吹一声口哨,换了话题:“我的故事就是这样了,一起逛了一下午的街,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狐狸小姐?”
整个下午珈乐都以“Eileen”和“狐狸小姐”唤我,英文和颇具情调的称呼搭配她的声音,我听得开心,就一直任她这么叫,没有告诉她我的姓名。我最后揉一次双眼,情绪平复,说:“乃琳,乃是的乃,王木琳。”
“王木……嘿,我们真的很有缘分,我是‘珈’,你是‘琳’,我们的名字都和玉有关呢。”
“可是我不喜欢玉的寓意。”因为它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被雕琢的过往,和如今的一片狼藉。
“这样吗,”珈乐吃下一块甜点,“可我还蛮喜欢叫你‘琳’的欸。”
你可以的,我在心中默许,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字背后的寓意,但如果是你喜欢,你可以这样叫。
“但其实,我们并非是同一种‘玉’,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厌恶感从何而来,”珈乐挖起一勺布丁,看似随意地说,“玉要琢而成器,可被雕琢过了头,反而会失去玉的灵气,重新成为一块被层层岩体包裹的璞玉。”
“你在压抑你的天性,”寻常的语气下,珈乐已然将我整个人像她刀下的蛋糕一般切开,内馅被看得清清楚楚,“试着更坦诚地面对自己吧,琳,真实的自己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你压抑太久,已经忘记该如何释放她了。”
“释放吗……”珈乐,如若你真的那么敏锐,就请告诉我,在长达十余年的压抑下,真实的自我,还存在吗?
珈乐像是读出我内心所想,她放下餐具,端坐着与我对视:“如果你愿意,我想我可以教你如何释放自己。”
心跳在逐步上升,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无意间握成拳状,一瞬间,我忽而有了一个不切
实际的想法,小声问:“那如果我很笨,学不会呢?”
珈乐接下来回答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直接砸在我的心上:
“那我就一直在你身边,直到教会你再离开。”
那天最后以珈乐为我挑选的一件礼物为结束。一下午的购物中,我只买了一些将用尽的化妆品与生活用品,珈乐买了不少新衣服。搭车送我回到学校门口时,分别前,珈乐从她买下的衣服中拎出一袋送给我。
“送你的礼物,下次出来玩穿这件吧,”她说,“之前在酒吧里也是,今天也是,你总是穿一身黑,虽然很搭你的气质,但太压抑了。黑色是你钟爱的颜色吗?”
购物袋中是一件亮白色礼裙,放入我的衣柜将显得“格格不入”。
每每有人问到我的穿衣风格时,我都会将那两句对话解释给他。但这次,我接下购物袋,微笑着回答:“不,下次我会换其他颜色的衣服穿,谢谢你的礼物。”
因为,自今天开始,我的生活不再需要我为它戴孝。
有关“玉”的姓名讨论,珈乐可能已记不清,因为在不久的日后相处中,她叫我更多的称呼是“乃老师”。
起因是某一次约我出去时正赶上学校的活动表彰会,被邀请去做主持人的我那天穿了一身OL套装。表彰会结束,还未回到寝室换衣服的我路过图书馆,正碰上等待的珈乐,面对我的模样,“乃老师”的称呼无意间便从她口中说出。
那之后她很骄傲自己能想到这样贴切又顺口的称呼,便一直“乃老师”“乃老师”的叫,最后叫成了习惯。
几乎每周周末的两天,她都会约我出去玩,两天的行程早在这一周中便被她规划好。有时没那么忙,她甚至周五晚上就会来找我。少女的情愫在一次次邀约中积累沉淀,并于每一处细节中不经意的显露。它在水族馆沉浮的水母群下,在live house合唱的歌声中,在街角咖啡馆小杯热可可腾出的热气里,在摩天轮至高点远眺的地平线上。我和珈乐间暧昧的关系随时间流逝不断升温,枝江的每一处角落都留有甜蜜的幸福气息。两人心照不宣,却没人更进一步,直接将关系挑明。
相处中,珈乐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那句:“更坦诚一点吧,乃老师。”
是啊,坦诚,我曾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向珈乐表明对她的感情,向她倾诉我心中满溢的爱意,可每次又终是不了了之。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今天的活动不适合表白……我总能找到听上去名正言顺的理由,来劝退心中跃跃欲试的那个“小乃琳”。这段关系于暧昧中,一拖再拖。
直拖到我毕业进入枝江一家律所实******组建的临时乐队初有起色,我们间的关系仍停留在说不清、辩不明的“朋友”阶段。
关系最接近真实的一次,在她新组乐队登台首秀的那天。表演大获成功,Wolf Carol的艺名一举传遍枝江的所有酒吧,她在Queen Club上的歌手排名也一跃成为顶级歌手中的首位,人气远超第二名。久违的乐队氛围让珈乐想起家乡的过往,触景生情的她少见的在公开场合落泪,她边笑边哭,啤酒一杯接着一杯,酒过三巡,直到她要我搀扶着才能站稳身子的程度,才与成员们道别,和我一同出了酒吧。
站在街上等车时已是凌晨三点。八月清冷的风却吹不散两人晕在一起的理智。我的目光在地图软件中游移,心中规划着能通过我和珈乐出租屋的最省钱路线。靠在肩上昏昏欲睡的珈乐忽然抬臂,左手拍在手机屏幕上,含糊不清的嗓音在我耳边轻声吹气:“去附近的酒店睡吧,乃老师。”
吊灯照射下,整洁的床单白得有些刺眼,两个美好的肉体从浴室直缠绵到床上,裸露的肌肤上挂着水珠。卷着被子的珈乐乍看过去像是穿着她那件常穿的紫色夹克,不过此刻的她显然更为诱人。我们相拥、相吻,互相交欢,一次次共赴波峰,嗓中低吼出的颤高音如林间嬉戏的鸟儿啼鸣。刚洗过澡的我们像是又下一次水,被汗水浸透的长发与短发贴在一起。
偏是到了这一步,两人间仍没有人出言将这段关系挑明。
珈乐躺在床上,双手捧着悬在她面前的我的脸,目光迷离,声音涣散:“乃老师,今晚月色真美。”
醉酒的人说话的确没有逻辑,我在心中思忖。侧身倒在床上,仰面向天花板,水晶吊灯折出昏黄的灯光,哪里有什么月亮?
我有些倦意,但珈乐不依不饶,她翻身爬到我身上,继续说着:“但我不喜欢这里,在酒店做爱让我感觉没有明天。”
是啊,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所以我害怕,我怕所有情感、所有经历,都像这酒店房间中的假月亮一般,只是意识模糊之人一厢情愿的迷梦。梦终归有醒来的一天,但只要我不亲口承认,梦醒时分是不是就不会感到那么心痛?
所以我在享受中不断逃避,不敢相信它的真实。律师和乐队主唱能有什么明天?
但珈乐相信。
国庆节当晚,珈乐领我转乘数条地铁线路,又骑了半小时的单车,几经辗转,来到了远离城中心的一处河岸。这里几乎是枝江城的边界,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也几乎见不到过路行人。珈乐拉着我一路走到岸边,坐在久未修剪的草坪上。
“所以你要送我的礼物是身体锻炼吗,”我轻喘着气,律所的工作需要久坐办公桌,毕业后明显不足的运动量让我现在稍作剧烈运动也要喘上半天,“还是说是要陪我一起喂蚊子?”
“不要心急,我其实会魔法,正在悄悄为小狐狸准备她的专属礼物~”珈乐坐到我身旁,递来擦汗的纸巾,目光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专属礼物吗,可这附近除了草就只有树,”我被她的话语感染,忍不住开玩笑逗她,“我得提醒你,小狐狸可是食肉动物哦。”
气氛转而静谧,珈乐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她目不转睛,坐直了身子。
“乃老师,你看!那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珈乐忽然从草坪上弹起,小动物般兴奋地跳动着。远方,横亘枝江的跨江大桥上方,几缕明亮线条徐徐上升,飞至最高点后在夜空当中绽开。绚丽的烟花为光亮照过的一切漆上彩虹一般的颜色。
人们说精神过于专注时,对时间的感知将会格外敏锐,我抱膝坐在草地,望着珈乐的背影,视野内的整个世界仿佛要慢成一幅油画。烟花在最璀璨的时刻定格,四下飞落的火星拟化作点点星光,星河运作趋于静止,夜空中拉出一丝丝分明的星轨。画像中存在的一切像是一场迷梦,唯有珈乐是真实的。她跳动着,高举左手,那背影像是要将天上星也摘下一颗。
烟火表演其实并不稀奇,每年国庆,只讲都会举办一次,大一时学校组织过集体观看后,也就没人再对它感兴趣。可此刻,随着珈乐像天空挥手,我竟真觉得珈乐会魔法,这场烟花连同漫天星辰,都是她变出来送给我的、独属于我的礼物。
所以我才会恍然局的很美,未经修剪的草地很美,树下的枯叶堆很美,桥上奔行的车流夹杂着鸣笛声很美,一切都很美,美得让我想流下泪来。
烟火与星光交相辉映,一同闪亮的还有珈乐高举的左手中握着的一条项链。
她转过头,月光照出她足够动人的笑容,带着惯有的天真与洒脱:
“乃老师,别总绷着脸啦,多笑一笑嘛。好喜欢你~”
虹色火光,星河,无边的夜幕罩住两个小小的人儿,连同满溢到天边之外的情愫一起,封存为我有关烟花的第二段美好记忆。
银白色项链下坠着一个蜷缩的小狐狸为挂饰,一面为我佩戴,珈乐一面说:“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能像它一样这么放松。”戴好后,珈乐贴近身子,在我侧脸轻轻一吻:“以后只做我一人的小狐狸啦~”
“好啊,”我笑着答她,“那等实习期结束,我就辞了现在的工作,也加入你的乐队。”
“不,我不要你迁就我,乃老师,你注定是高阶层人才,是国之栋梁。爱情该是一场双向奔赴,我们立个誓言吧,我会尽我所能来让我配得上你。”话锋一转,“而且你加入乐队能干嘛呢,小狐狸?乐队可不缺拍手叫好的气氛组。”
“什么气氛组,可别小瞧了我!”曾经歌唱比赛的经历涌上心头,我生气地嘟嘴,“我唱歌也是很好听的!”
“哇哦,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不如就现在,和我合唱几首歌吧!”
两个成年的都市女性,此刻孩童一样趴在草地上。珈乐拿出手机摆在中间,打开收藏音乐的歌单,点下随机播放。
第一首是《漠河舞厅》。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哎呀,这是什么歌!哪有刚在一起就听这种歌的。”珈乐眼疾手快,第一句歌词还未唱完,就点上了暂停键,连连“呸”了好几声。
“这首歌最近蛮火的,而且我觉得它很好听啊,”我用手指上下滑动歌词,“其中蕴含的满满的都是主人公的深情啊,多浪漫。”
珈乐将手扣在手机上,双眼直望着我,神情严肃:“那你对我的爱,有一天也会忽然崩塌吗?”
这个问题荒唐的让我有点想笑,但珈乐全然不是开玩笑的态度。我正色道:“当然不会。”
“那就不要唱这首歌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悲情的戏码,”珈乐拿回手机,“唱这首吧,这是每次演出粉丝们的必点曲目,也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唱的歌曲,很有纪念意义。”
目光扫过屏幕,我会心一笑,清了清嗓子。
“对你的感觉 强烈
却又不太了解
只凭直觉
你像窝在被子里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