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梦,貘和一些逝如流星的东西
终游湖(pt1) “你有一个很特殊的习惯——在和他人建立关系时会习惯性触碰他们——与其他的人不同,你的触碰似乎没有什么礼节性,也没有恶意:因为就我观察,你触碰的部位除了他人的私密部位外,其余部分触碰的概率十分随机。那么请问你执行这种触碰的主要动因是什么呢?” “这个理由外人听来非常荒唐:为了验证其存在性。当然这只是个初步的验证方法,但对我来说这种程度上的存在就足够了。”K说。 “存在性?难道还能不存在?”我疑惑。 “是的。我曾经可以说是遇到过不存在的人——当然准确来说不是不存在,而是存在难以考证的人。我最后问过所有和其有过接触的人,他们表示其确有此人,只不过容貌,年龄,甚至是性格——都与我所描述的大相径庭。打个比方,我说我某天见到了月神,于是我去打听一个叫阿尔忒弥斯的人,最终得知他是个瘦弱的小老头,讨厌狩猎——那么月神的存在性就无法保证了。 “先生,如果你想要听我说诸如有关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诸如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的仪态,她的相貌,甚至于她身上穿着的衣服这类俗套的问题——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您。并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我对于一切有关她的“真实”都无法确定。我只能告诉您,她第一次出现,是在终游湖的湖底。 “终游湖离我的住所直线距离仅有十米。听与我合租的三个人说,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人工湖。他们还会在每个周末拿着摄像机,到那里拍些照片回来,运气好或是时间充裕,还可能拍到水边芦苇上停留着的翠鸟与蜻蜓。但我看到的则是,那个湖在我入住到现在一直处于干涸状态,只不过是个长着点青草的大坑。她就在“湖”的正中央站着,唱着歌。可能是发现我在看她,她的歌声停止了,朝我打了个招呼。 “或许是由于无聊,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并没有对她的存在感到什么奇怪。然后我们就攀谈起来。当然与其说是攀谈,不如说是毫无信息交流的闲聊。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个画家,但很讨厌自己的作品,认为是一堆垃圾。‘我倒要看看有多垃圾。’她轻笑——于是我把我的一幅自画像抛给了她。 “没想到她说挺喜欢。那幅画上的我是这样的——瞎了一只眼,右臂用绷带缠着,伤痕累累躺在地上,一副天塌下来被砸中的样子的样子。当然我画的并没什么错误——个人感觉还算比较写实。我不知道她究竟喜欢的什么——是这幅画吗?还是那个躺在地上的我,身上的伤?更有可能,同情那个伤痕累累的画中人?我现在也不明白。总之,她算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画的人。 我的印象很深——我的住所附近一周都没有下雨,但当那天她赤足站在中央时,我发现,终游湖里的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踝。我眼中的湖一向是干涸的,那这些水又是哪里来的呢? “‘我走啦。这有手有脚还画的这么好,别把自己画的跟个残废似的。’她转身向湖边走去,一步一涟漪。空中飘着银铃般的笑声。 “然后她走到湖岸就消失了——像是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那样。” K看上去与其在和我说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他本来转向我的身子又转回了原来的方向,然后他低下了头,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仿佛是在忏悔。 “那么说她的确,呃,以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方式存在,对吧?那你以后还见过她吗?”我比起好奇,更多的是疑惑。 “你是想说‘她不存在’对吧?没事,因为我的态度也更多的偏向‘不存在’。”他苦笑。 (有1个点赞就更pt2) (part2) “从那以后我们倒是经常见面。只不过她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早上刚与她道别,下午又看见她站在终游湖中央;而有时连着一周我都看不见她。长年累月,我发现,她每出现一次,湖里的水就上涨几公分,最后已经可以没过她的膝盖了。 “我们什么都聊。当然,最主要还是在聊画——可我们发现,在我们道别前,谈论的话题总是和画八竿子打不着。当我们最后说起‘芒果’时,经历了这么一段复杂的过程:在说芒果之前,我们说的是朱元璋;在说朱元璋之前,我们是在说朱元璋在腊月八日掏鼠窝而获得了干粮,也就是腊八节的由来;至于为什么我们会谈到这一话题——主要是因为之前我们在讨论狗撵猫,猫吃鼠。那么狗又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我在一幅画旁的题字是‘死亡是两条野狗’。当我们聊完,突然惊觉一开始只是在聊画时,就会同时大笑起来。抱歉像个老头一样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请你谅解,在谈起有关她的事情时我除了一些不知所谓的细节之外没什么可说的。 “毫无疑问,我慢慢习惯了这种漫无边际的聊天——即使我们从没聊过什么有用的话题。一开始她喜欢起头,我跟着说些我感兴趣的;后来她说的越来越少,总是愿意笑着听我吹牛逼,像是看着一个喜欢出风头的孩子。太阳在我们的交谈中坠到湖底,空气里混着石楠的清香以及火焰在湖底燃烧的一股刺鼻味道——不得不说真的不好闻,但我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这股味道。只是我有时会好奇:为啥火焰会在水里烧起来呢? “春天的终游湖旁是开着桃花的。黄昏时一阵微风,桃花就飞舞起来,偶有几朵飘在水面,像是银河上的摆渡船。她说着,笑着,小小的船儿们也像是摇起了橹,从湖的这边飘向对岸;若是有经过她身旁的,则会被她捧起,吹走表面的水珠,然后被放在我送她的画上。还记得那幅自画像吗?她曾经就是这样——把一朵花瓣放在主人公缺失的眼睛那里。‘如果你实在找不到那只‘眼睛’,不如用我给的这朵桃花看世界吧。’她说着,然后在整片湖即将合上眼眸的时候,洒下一缕波光,消失在那棵桃树下。花儿载着太阳到了对岸,又把月亮载回来,我想,日复一日就是这样的。我与她的日复一日,可能也是一样——当然那时的我哪能想那么多呢。 “在桃花往返了几百个来回之后,我们交换了名字。我说我没有名字,她说她也没有。‘那我们给彼此取一个吧。’我们异口同声。她的指尖触着水中的太阳,绽开一圈圈金色的年轮,然后我们一起看着它们就这么消失在泛着金光的水中。 “‘你不如就叫X吧?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她一本正经地说,但脸上的笑意似乎根本没有要掩饰的意思。‘那我也给你起一个。我最近在听许巍的歌,而且你看你每次都在岸边消失,根本没出过湖,叫你‘水妖’咋样?’此时我们什么一本正经的做派全都扔的一干二净,一同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还随手找了根木棍撑着,以免不小心栽倒在湖里。‘你敢叫X我就敢叫水妖。’她假装赌气地把半个身子扭过去。‘行啊,水妖!’我朝湖里喊。‘X,你好!’她回喊。水里的太阳颤抖着,并且和我们的笑声进行着同频共振。” “所以这就是你以前那个名字X的由来吗?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突然意识到点什么。 “她取的名字,叫啥都喜欢。至于我现在为啥改叫K么……和X这个字母本身也没啥关系,再说感觉这名字起的也挺好的。”他还是低着头把手交叉放在前方。 (part3) “某一天开始,我产生了想真正意义上见到她的冲动——虽然我们随时都能见到彼此,但毫无疑问,隔着半湖水的距离。因此我愈发怀疑眼前是否是一场清明梦的碎片——在水里燃烧着的火焰,往返于冥河的桃花船,永远触不可及的她……我经常会想象,当我走进湖心时,她挥挥手,向我问好;然后趁我不备舀起一捧水泼在我身上,我假装生气地看着她,她则笑得花枝乱颤。在水的清冷中,我会毫不怀疑这一切的真实。 “‘我想见你。’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对她说。那天太阳罕见地没有在水中绽放它的光辉,雨点从湖底升上来,溅起一圈圈涟漪,有的则顺着她的长发流泻下去,与另一个自己相遇。‘我想……碰碰你的手。’ “‘你应该知道这时进来代表着什么……’她嗫嚅着,然后蹲在湖心抽泣起来。我从未见过她哭的样子,甚至连不悦或是严肃都少有。‘我应该想到的……你最终会有这个愿望。你应该已经从他人的描述中知道,真正的终游湖是什么样子的……绝不是只有现在这种没膝的深度。现实是铁律,绝不是你通过自己的理解就能改变的。我固然希望和你一起,看着你的画,叫你X,和你谈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我更希望你可以看一看满溢的终游湖,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在一个周日,摆开画布和架子,捕捉飞鸟与太阳的倒影。或者,去找另一个喜欢那幅自画像的姑娘,你们一起把那朵桃花画在空荡的眼眶……去触碰那些可以让你惊喜的春天吧,至少它们是湖外的风景,或者说至少——她们不是水妖。’ “然后她真正意义上消失了。山里的雨是蒸腾着薄雾的,她便在雾中慢慢隐去,只剩下雨点拍在我肩上。天上的乌云一层压着一层,像是名为‘现实’的君主修筑的禁宫;北边的林子里射出几只乌鸦,‘呀’一声就不见了踪影;后面的楼宇像是黑色的狱卒,整装待发,看守着整座城市紧闭的心——四周没有她的足迹,哪怕是她存在过的证据。 “此刻直觉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比如大喊她的名字,在雨中狂奔,突然间大哭起来,或是像电视剧里那样跪倒在地。可我什么都没干——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雨里呆站了两个小时了。我转过头,向我的寓所方向走去。回去之后在床上睡他十二个小时,第二天起床,去认识几个朋友,去学会剧本杀和moba游戏,甚至可以的话碰上几个姑娘来个艳遇……以后的人生就这样吧。 “失重与窒息把我唤醒。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蜷缩着,上面是厚厚的水层。由于巨大的水压,我不得已再次闭上了眼睛。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无法确定了。我只记得我在水里挣扎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水位突然开始下降,当里面一滴水都不剩的时候,我走回了我的寓所。以我的视角上看,故事就是这样的,很平淡。 “至于其他人的视角呢……是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知道的。‘我们当时就看着你跟个傻子一样盯着终游湖,然后突然往湖里跑,俩脚都踏进去了,跑的倒是更快了。看这架势也没人拦得住你,我们就立马打110了。我们干保安几十年了,救下你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但这么大的小伙子,能不能不要一天天老寻死觅活的?’这是我在医院病房里听见的。说起来只有一点我不是很认同:我没那个想法,更没那个胆子去寻死。如果真如他们所言,只有可能是我去寻找她——只不过没找着就是了。 “当然对于这个事件还有一些视角。很多年后,在我被负责收我的那个马面带到阴间的时候,我们闲聊时说起过这件事。至于他,则怀疑其真实性。他看了我的生死簿,说:‘生死簿显示,你楼前有一片湖,名字我忘了,但绝对不叫终游湖;还有就是,我从来没有看到任何有关当地存在‘水妖’的记录。我不知道你这边有什么解释,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这是他的态度,个人感觉也很有道理。 “吊诡的是,别说他人的视角了,连我自己的视角,都无法保证始终如一,甚至会在同一时间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出院回家后,我发现眼中的终游湖依旧是干涸的。之前见到过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姑娘,她说她经常去那片湖锻炼,但从没去过湖心,然后让我这个臭流氓滚蛋;还见到过一个姑娘,是来还我落到湖边的自画像的,然后说画的是什么恶心玩意儿。也就意味着,‘水妖’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可我曾经看见过她吗?真的和她聊过不着边际的话吗?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法确定。” (part4) “这也就是你把这篇文章的题目起为‘终游湖’而不是‘水妖’的原因吧。”我说。 “不完全是。‘水妖’不见得存在,那‘终游湖’就一定存在吗?有没有可能,它们是存在的,不存在的只有我呢?再说,假定一切的存在,我对她的态度,真的算得上是对一个人的态度吗?我在潜意识中是否将她看作了些什么其他东西,比如墓碑,时光机,祭品或者阿弗洛狄忒神像?当定义有关存在的问题时,所有答案都是无解的。起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她的愿望吧——希望我看到满溢的终游湖。 “春天桃花开了,清风带着香味拂过面部,就觉得开心;骑车经过石楠树,就有种砍了它的冲动;遇见什么东西好吃,就发个朋友圈推荐一下;什么东西很难吃,也可以分享给朋友以示避雷;到了周末,想要去什么地方转,就订票;在平时过一天就思考一天的事。认识了异性的朋友,就去正常交流,偶尔开点玩笑也不是不可以;要是真喜欢谁,就去表白,万一成了呢……我感觉这可能就是那些看不见水妖,但看得见终游湖的人们。 “我感觉,如果哪天我真的能看见终游湖了,会不会好一点——毕竟我现在已经没机会去湖底了。” 他说完之后,就静坐在那里,像一尊几经风化的雕塑。一株水仙拥有一个倒影是不够的,它还需要拥有整片终游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