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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hlórien 第六章 洛丝罗瑞恩

2023-01-11 19:13 作者:岁月翩跹知人否  | 我要投稿

“唉!恐怕我们不能在此久留。”阿拉贡望向山脉,举起手中的剑,“再
会了,甘道夫!”他喊道,“我岂不是跟你说过:若你穿过墨瑞亚的大
门,务必小心!唉,一语成谶!没有了你,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他转回身面对远征队众人。“但即使没有希望,我们也必须坚持下
去。”他说,“至少我们或能报此大仇。振作起来,别再哭了!来吧!我
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事得做。”
他们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所处的山谷向北延伸,夹在迷雾山脉两道形
同手臂的庞大山脉之间,形成一片阴影覆盖的峡谷,而峡谷上方矗立着
三座白闪闪的山峰:凯勒布迪尔、法努伊索尔、卡拉兹拉斯,正是墨瑞
亚群山。在峡谷尽头有道急流奔腾落下,一级级数不清的小瀑布连成一
匹白练,山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水沫组成的薄雾。
“那就是黯溪梯。”阿拉贡指着瀑布说,“我们本该沿着急流旁那条深凿
的路下来,假如运气能好些的话。”
“或卡拉兹拉斯不那么残酷的话。”吉姆利说,“他正屹立在阳光下微笑
呢!”他对最远那座白雪覆顶的山峰挥了挥拳头,然后背转身去。
东边,山脉张开的一臂中途陡然而止,更远之处依稀可见辽阔苍茫的大
地。南边,极目所见,迷雾山脉绵延不绝。他们此时仍在山谷西侧的高
地上,而在离他们不到一哩远,地势也稍低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长圆的
小湖,形状犹如一个巨大的矛头,深深扎进北边峡谷。湖的南端已经出
了山影笼罩的范围,沐浴在阳光下,然而湖的水色却是深暗的,呈现出
一种幽蓝,就像傍晚从亮灯的屋中朝外望见的清朗天空的颜色。湖面平
静,一波不兴。一片柔软的草地环抱着湖,从四面朝光裸、完整的岸边
缓缓倾斜。
“那就是镜影湖,深深的凯雷德–扎拉姆!”吉姆利悲伤地说,“我还记得
他说:‘愿那景象使你心中欢喜!不过我们不能在那里滞留。’现在,我
将行路很久,而心中却无欢喜。必须赶紧离开的是我,不得不留下的却
是他。”
此时,远征队一行人顺着大门出来的路往下走。这路崎岖不平,逐渐没
落成一条伸入乱石之中,蜿蜒穿行在帚石楠与棘豆之间的小径,但仍然
看得出,这里很久以前曾有一条康庄大道从低地迤逦而上,通往矮人王
国。路旁不时可见毁坏的石雕,以及座座青丘,丘上长着细高的白桦,
或在风中叹息的冷杉。一个朝东的转弯,将他们带到了镜影湖的草地附
近,路边不远立着一根孤零零的柱子,顶端破损。
“那是都林石柱!”吉姆利叫道,“我不能就这么径直走过,也不过去驻
足片刻,看看这山谷的奇景!”
“那么就快一点!”阿拉贡说着,回头望向墨瑞亚的大门,“太阳下山得
早。也许奥克要等到暮色降临才会出来,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远离此
地。月色将尽,今晚会是夜色漆黑。”
“跟我来,弗罗多!”矮人喊道,跳离了小路,“我可不能让你不见见凯
雷德–扎拉姆就走。”他奔下长长的青草坡。弗罗多慢慢跟了上去,他虽
然又疼又累,但仍被那宁静的蓝色湖水吸引。山姆跟在后面。
吉姆利在兀立的石柱旁停下来,抬头望去。石柱历经风吹日晒,已经裂
了,柱身上模糊的如尼文也已无法阅读。“这根石柱标示着都林第一次
望进镜影湖的地点。”矮人说,“让我们走之前亲眼看一看!”
他们弯腰俯视那深沉的水,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们渐渐看见
环抱的群山倒映在幽蓝的湖水中,上方的群峰如同簇簇的白色火焰,再
远处则是一片天空。虽然头顶的天空中阳光照耀,但他们能看见繁星如
宝石般沉在湖底闪烁,却不见自己俯身的倒影。
“噢,美丽绝妙的凯雷德–扎拉姆啊!”吉姆利说,“这里沉卧着都林的王
冠,直到他醒来。再会了!”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匆匆爬上青草
坡,又回到小路上。
“你看见了什么?”皮平问山姆,但山姆正在沉思,没有回答。
道路现在转向南去,且迅速下坡,从夹抱谷地的两条山臂之间穿出。离
湖下行一段路后,他们遇到了一汪清澈如水晶的深泉,晶莹的水流从泉
眼中涌出,冲过一道石缘,顺着一条陡峭的石渠汩汩往下淌。
“这就是银脉河的源泉。”吉姆利说,“别喝!它冰一般冷。”
“它汇集了很多其他的山中溪流,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湍急的河流。”阿拉
贡说,“我们要沿着它走上许多哩。我将带你们走甘道夫所选的路,而
我希望先去银脉河注入安都因大河处的森林—就在那边。”他们朝他指
的地方望去,只见前方这条溪流跃入谷中深涧,接着继续奔流进入更低
之地,最后隐没在一片金色迷雾里。
“那就是洛丝罗瑞恩森林!”莱戈拉斯说,“那是我族居住之地中最美的
一处。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的树能与那地相比。秋天时叶子变成金黄,
并不凋落;直到来年春天新绿生发,旧叶方落,然后枝头会盛开黄花。
森林似屋宇,地面一片金黄,屋顶金黄一片,立柱则如银,因为树皮光
滑银灰。我们黑森林的歌谣仍是这么说的。若是春天时我能站在那森林
的檐下,我会欣喜开怀!”
“即便那是冬天,我也会欣喜开怀。”阿拉贡说,“但它还在几十哩外。
我们要快一点!”
开始一段时间,弗罗多和山姆还能勉力跟上其他人,但阿拉贡领着他们
快速疾行,不久他们两人便落后了。从大清早到现在,他们什么也没
吃。山姆的伤口灼痛不已,他感到头晕目眩。尽管阳光普照,但习惯了
温暖黑暗的墨瑞亚,外面的风还是显得寒意十足。他在发抖。弗罗多则
感觉每迈一步疼痛都更甚,他大口喘着气。
终于,莱戈拉斯回过身,见他们此时远远落后,便告诉了阿拉贡。其他
人停下,阿拉贡叫上波洛米尔,奔了回来。
“对不起,弗罗多!”他满怀关切喊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们又
亟须赶路,我忘了你受了伤,还有山姆也是。你该出声的。就算全墨瑞
亚的奥克紧追在后,我们也该先为你们治疗,可是我们竟什么也没做。
来吧!前面不远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到那里我会尽力
处理你们的伤。波洛米尔,来!我们背他们走。”
不一会儿,他们遇到了另一条从西边流下的小溪,欢腾的溪水在此汇入
了湍急的银脉河。汇合的河水一起骤然泻下一道泛绿的石槛,水花四溅
地落入一个小谷地。谷地周围长着矮小虬曲的冷杉,四面陡峭,遍布荷
叶蕨和越橘丛。谷底是块平坦的地区,溪流从这里穿过,哗哗响着流过
晶亮的鹅卵石。他们就在这里休息,此时大约下午三点钟,他们离墨瑞
亚的大门才只有几哩远,然而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吉姆利和两个年轻霍比特人用灌木和冷杉树枝生起一堆火,汲了水来,
与此同时阿拉贡照料着山姆和弗罗多。山姆的伤口不深,但显得很可
怕,阿拉贡察看时神色凝重。片刻之后,他松口气抬起头来。
“你很走运,山姆!”他说,“很多人头一次杀死奥克后,付出了比这更
糟的代价。奥克的刀剑经常令伤口中毒,不过你挨的这一刀没事。等我
处理过之后,它应该会彻底痊愈。等吉姆利把水烧热后,先清洗伤
口。”
他打开自己的随身小袋,取出一些枯叶。“这里还有一些我在风云顶附
近采来的阿塞拉斯,虽说叶子干了,失去了部分药效。”他说,“把一片
叶子揉碎了放进水里,用水清洗伤口,然后我来包扎。现在该你了,弗
罗多!”
“我没事。”弗罗多不愿意让人碰自己的衣服,“我只需要吃点东西,休
息一下就好。”
“不行!”阿拉贡说,“我们必须检查一下,看看铁锤和铁砧给你造成了
什么伤害。我到现在都很惊奇你竟然还活着。”他轻轻脱下了弗罗多的
旧外套和短上衣,顿时惊讶得倒抽了口气,然后哈哈大笑。呈现在他眼
前的,是件闪闪发亮如海面粼粼波光的银锁子甲。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脱
下,高高拎起,甲上的宝石如繁星闪耀,银环晃动,叮叮细响,声如雨
落池塘.

“我的朋友们,都来瞧瞧!”他喊道,“多漂亮的一张霍比特皮啊,足可
裹住一个精灵小王子!要是让人知道霍比特人有这种皮,全中洲的猎人
可都要涌到夏尔去了。”
“而全世界猎人射出的箭,都会徒劳无功。”吉姆利说,惊奇地凝视着那
件锁子甲,“这是件秘银甲。秘银哪!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么漂
亮的东西。这就是甘道夫说的那件锁子甲吗?那他可低估了它的价值。
不过,这礼物送得好!”
“我常好奇,你跟比尔博那么亲密地关在他的小房间里,是在干什
么。”梅里说,“愿老天保佑那老霍比特人!我真是空前地爱他。我希望
我们能有机会把这事告诉他!”
弗罗多右边的胸胁处有一块发黑的淤青。他在锁子甲下还穿了件软皮衬
衫,但有一处被金属环穿透,扎进了皮肉里。弗罗多被甩出去时,左半
边身子撞到墙上,那里也有擦伤和淤青。当其他人准备食物的时候,阿
拉贡用浸过阿塞拉斯的水给他清洗伤处。那辛辣的香气盈满了整个谷
地,所有俯身吸入这水所冒的蒸气的人,都感到精神一振,又有了气
力。不一会儿,弗罗多便感觉疼痛消失了,呼吸也不那么吃力了,不过
接下来好几天他仍感觉浑身僵硬,一碰就痛。阿拉贡给他胁边垫上软
布,包扎起来。
“这锁子甲轻得惊人。”他说,“如果你受得了,就再穿上吧。知道你有
这么一件护甲,我心里很高兴。别脱下它,连睡觉时也不例外!除非命
运引你去到一个你能安全休息一阵的地方,然而,只要你的使命尚未达
成,这样的机会必然很少。”
远征队一行人吃过饭后,准备出发。他们熄了火,掩去所有痕迹,然后
爬出谷地,重回那条路。才走没多久,太阳便落到西边高山之后,大片
的阴影自山顶蔓延下来。暮色笼罩了脚下,迷雾从洼地里升起。东边远
处,黄昏的天光淡淡地洒在遥远的平原和树林连成的朦胧大地上。山姆
和弗罗多这时感觉好了许多,并且精神大振,可以快步前进了。阿拉贡
带领一行人又走了将近三个钟头,中间只短暂休息过一次。
天已全黑,已是深夜时分。天空中有许多明亮的星星,但是渐亏的月亮
要很晚才会出现。吉姆利和弗罗多走在最后,脚步很轻,也不开口说
话,而是仔细聆听后方路上是否有任何声音。终于,吉姆利打破了沉
默。
“除了风,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说,“附近没有半兽人,不然我的耳朵
就是木头做的。但愿奥克只把我们赶出墨瑞亚就满足了。或许那就是他
们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跟我们—跟魔戒—都没半点关系。不过,他们
若要为被杀的头儿报仇,常常会追击敌人许多里格,直追到平原上。”
弗罗多没有作答。他看看刺叮剑,剑刃黯淡无光。但他的确听见了什
么,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当暗影刚刚笼罩他们,后方的路
变得昏暗时,他就再次听见了那急促的脚步声;即便是现在,他也听得
见。他猛然转过身,发现后面有两个小小的光点—或者说,有那么片
刻,他以为自己看见有两个小光点,但是它们立时滑向一旁,消失了。
“怎么了?”矮人问。
“我不知道。”弗罗多回答,“我以为自己听见了脚步声,以为自己看见
了光—就像眼睛一样。自从我们一进墨瑞亚,我就常这么以为。”
吉姆利停下来,俯身到地。“除了植物和岩石在夜色中低语,我听不到
别的声音。”他说,“来吧!我们得快点!其他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夜风挟着寒意,袭上山谷迎接他们。一团广阔的灰影隐隐约约出现在前
方,他们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无穷无尽,如同微风中的白杨
树。
“洛丝罗瑞恩!”莱戈拉斯叫道,“洛丝罗瑞恩!我们已经到了金色森林
的边缘。唉,可惜是冬天!”
夜暗中,那些树高高耸立在他们面前,粗枝伸展,如拱门般罩住了道路
和突然奔入林中的溪流。在微弱的星光下,它们的树干呈现出灰泽,颤
抖的树叶则显出一抹暗金。
“洛丝罗瑞恩!”阿拉贡说,“真高兴又听见树木间的风声!我们离墨瑞
亚大门才五里格多一点,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但愿精灵的美
誉今夜能在这里保护我们不受后方追来的危险侵袭。”
“如果精灵当真还住在这里,在这个日渐黑暗的世界里的话。”吉姆利
说。
“上次我自己的族人经过这里,回归漫长纪元之前我们的漫游之地,那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戈拉斯说,“但是我们听说罗瑞恩尚未荒废,因
这地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将邪恶阻挡在外。尽管如此,这地的子民
很少现身,也许他们住在远离北部边界的森林深处。”
“他们的确住在森林深处。”阿拉贡说着,低叹一声,仿佛触动了心底某
段记忆,“我们今晚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会再往前走一小段,直到
树木环绕,然后我们再离开这条路,找个地方休息。”
他举步向前,但波洛米尔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并未跟上。“就没有别
的路可走了吗?”他说。
“你还想走什么更好的路?”阿拉贡问。
“一条寻常的路,哪怕要从刀剑丛中穿过。”波洛米尔说,“这支队伍一
直被领着走奇怪的路,并且到目前为止都是厄运不断。之前,我们违背
我的意愿从墨瑞亚的阴影下穿过,结果蒙受了损失。现在,你说我们必
须进入金色森林,但是刚铎盛传这地极其危险,据说进去的人没几个出
来,即便是出来,也没有谁安然无恙。”
“别说什么‘安然无恙’!但你若是说‘依然如故’,那么或许说出了真
相。”阿拉贡说,“但是,波洛米尔,倘若在那曾经的智者之城中,人们
如今毁谤洛丝罗瑞恩,那么刚铎的学识就衰微了。你想信什么就信吧,
我们确实没有别的路走—除非你想回到墨瑞亚的大门去,或攀上无路的
山脉,或独自沿着大河游下去。”
“那就带路吧!”波洛米尔说,“但这森林确实危险。”
“的确危险,”阿拉贡说,“美丽又危险。但只有邪恶,或那些带来邪恶
之人,才需要惧怕这森林。跟我来!”
他们往森林中走了一哩多一点,便遇到了另一条溪流,它从绿树覆盖的
山坡急速流下,而这山坡向西爬升,通往山脉。他们听得见水声哗哗,
飞溅下隐没在右边阴影深处的一处瀑布。幽暗的急流在面前匆匆横过小
径,至树根间积成朦胧的池塘,打着旋汇入银脉河。
“这就是宁洛德尔溪!”莱戈拉斯说,“很久以前,西尔凡精灵就为这条
溪流作过许多歌谣,我们直到现在还在北方唱这些歌,追忆它瀑布上空
的彩虹,和水沫中漂浮的金色花朵。如今万物黑暗,宁洛德尔桥也已坍
塌。我要去洗洗脚,据说,这溪的水能洗去疲惫。”他往前走,爬下深
陷的溪岸,踏进溪水中。
“跟我来!”他叫道,“水不深,让我们涉过去吧!我们可以在对岸休
息,瀑布的水声可以催我们入睡,淡忘悲伤。”
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下去,跟着莱戈拉斯走。弗罗多在水边站了片刻,让
溪水流过疲惫的双脚。水很冷,但给人的感觉很干净,他往前走,水也
渐渐涨到了膝盖,他感觉旅途风尘与一切劳顿全都顺着双腿被冲走了。
等一行人全渡过溪流,他们坐下来休息,吃了点东西。莱戈拉斯给他们
讲起黑森林精灵仍珍藏于心的洛丝罗瑞恩的传说,说的是世界老去之
前,阳光和星光照耀在大河旁的草地上。
最后,众人沉默下来,聆听着阴影中瀑布奔流的甜美音乐。弗罗多几乎
幻想着自己听见一个声音在歌唱,歌声水声交织在一起。
“你可听见了宁洛德尔的声音?”莱戈拉斯问,“我给你们唱一首有关宁
洛德尔姑娘的歌吧,她跟这溪同名,很久以前她就住在这溪畔。在我们
森林方言中,这是一首很美的歌。不过我现在要用西部语来唱,就像幽
谷中有些人一样。”他用轻柔的声音唱了起来,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
中,歌声几乎渺不可闻:
从前有位精灵少女,
犹如晴日一颗明星,
白色披肩金黄饰边,
脚下所履灿灿灰银。
她的眉宇如星辰闪亮,
一头秀发含光暧暧,
仿佛阳光映射金色枝桠,
在美好的罗瑞恩。
长发鬋鬋,白臂美皙,
她秀美又飘逸,
在风中翩然来去,
如椴叶般轻盈。
宁洛德尔飞瀑旁,
溪水清净冷冽,
她的笑语如流银飞扬,
琤洒落粼粼湖面。
而今无人知她踪迹,
不知在阳光里还是树荫下,
少女宁洛德尔早已失去踪影,
踯躅在山脉深处。
背风的山坡下,
银灰海面泊着精灵船,
傍着汹涌海浪,
已经多日将伊人等待。
来自北方的夜风吹起,
风声呼号猎猎,
航船乘风离开了海岸,
越过洋流前行。
晨曦微明,已望不见陆地,
波涛起伏,白浪迷眼,
回看来时的方向,
只余高山灰影隐约一线。
阿姆洛斯望见海岸渐渐远去,
几乎消失在波涛尽处,
他愤怨这艘凉薄的航船,
载他抛下宁洛德尔远离。
他是古时的精灵王,
统治着谷地与森林,
彼时春季枝桠依然金黄,
在美好的罗瑞恩。
精灵们看见他一跃入海,
深深潜入水面,
犹如箭矢一发离弦,
犹如白鸥矫捷。
风吹过他的翻飞长发,
白浪围绕晶莹闪亮,
精灵们望见他强健又美好,
如天鹅般乘风破浪。
可是无论在大海彼方此岸,
至今没有只字片语,
精灵族人再也没有听见,
阿姆洛斯的消息。
莱戈拉斯的声音一颤,歌谣停了。“我唱不下去了。”他说,“这只是其
中一部分,因为我忘了许多。这首歌很长,又很伤感,它说到当矮人惊
醒山中的邪恶后,悲伤如何降临了洛丝罗瑞恩,‘繁花盛开的罗瑞恩’。”
“但那邪恶不是矮人造的。”吉姆利说。
“我没说是矮人造的,然而邪恶还是来了。”莱戈拉斯悲伤地答道,“于
是,宁洛德尔那一族的许多精灵都背井离乡,而她流落迷失在遥远的南
方,在白色山脉的重重隘口中,没有前往她的恋人阿姆洛斯等候她的
船。但是到了春天,当风吹过新生的绿叶时,或许依然能在与她同名的
瀑布旁,听见她的声音回荡。而当风从南方吹来时,阿姆洛斯的声音会
从海上传来;因为宁洛德尔溪流入精灵称为‘凯勒布兰特’的银脉河,而
凯勒布兰特河汇入大河安都因,安都因河则注入贝尔法拉斯湾,罗瑞恩
的精灵就从那里扬帆出海。但是,不管宁洛德尔还是阿姆洛斯,都再也
不曾归来。
“据说,她在瀑布旁的一棵树上搭建了一座房子。住在树上是罗瑞恩精
灵的风俗,也许现在还是这样。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加拉兹民 [1] ,‘树
民’。在他们森林的深处,树非常巨大,林中居民不像矮人那样掘地而
居,在魔影来到之前也不盖坚固的岩石住所。”
“即便是现下这段时期,也可以认为住在树上比坐在地上安全。”吉姆利
说。他望向溪流对面那条通回黯溪谷的路,然后抬头将视线投向头顶那
片密密交织的黝黑粗枝。
“吉姆利,你这话是不错的建议。”阿拉贡说,“我们无法盖个房子,但
是,如果可以,今晚我们会效仿加拉兹民,在树上寻求庇护。我们在路
边坐了这么久,已经很不明智了。”
因此,远征队一行人转离小径,朝西沿着那条山涧远离银脉河,进入森
林更深处的阴影中。在离宁洛德尔瀑布不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一小群
树,有几棵荫蔽了溪流。它们巨大的灰色树干极粗,高度则无法猜测。
“我来爬上去。”莱戈拉斯说,“我可是与树木打交道的行家,树下树上
都如鱼得水。不过,这些树的品种,对我而言很陌生,我只在歌谣中听
过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做‘瑁珑’ [2] ,就是那种会盛开黄花的树,但我从
来没爬过。现在我就来看看它们形状怎样,长势如何。”
“不管这是什么树,”皮平说,“如果除了鸟以外,它们还能让人在上面
过夜休息,那就肯定是神奇好树!我可没办法在树枝上睡觉!”
“那就在地上挖个洞好啦,”莱戈拉斯说,“如果那更符合你们的习惯。
不过你若想躲过奥克,必须挖得又快又深才行。”他轻盈地往上一跃,
抓住一根横在头顶高处从树干岔出来的树枝。然而就在他悠荡的片刻,
上方的树影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Daro!” [3] 那个声音用命令的口气说。莱戈拉斯手一松落回地上,既
吃惊又害怕,缩身贴靠在树干上。
“站着别动!”他低声对其他人说,“别动也别说话!”
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轻笑声,接着,另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起了精灵语。
那些话,弗罗多几乎听不懂,因为山脉东边的西尔凡精灵内部所用的语
言,跟西部地区的不同。莱戈拉斯抬起头朝上望,用同一种语言作了回
答。 [4]
“他们是谁?都说些什么?”梅里问。
“他们是精灵。”山姆说,“你听他们的声音还听不出来吗?”
“对,他们是精灵,”莱戈拉斯说,“他们说,你的呼吸那么大声,就算
在黑暗中也能一箭射中你。”山姆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不过他们也
说,你们不用害怕。他们已经发现我们好长一阵子了。我们还在宁洛德
尔溪对面时,他们就听见了我的声音,听出我是他们北方的亲族,因此
他们并未阻止我们过河。之后,他们还听了我唱的歌。现在,他们邀请
我和弗罗多爬上树去,因为他们似乎接到了一些有关他和我们这趟旅程
的消息。至于其他人,他们请你们再稍等一下,并在树下留意四周的状
况,直到他们决定该怎么办。”
一道梯子从阴影中垂了下来。它是银灰色的绳子做的,在黑暗中闪着微
光,虽然看起来十分纤细,实际上却非常结实,能承受许多人的重量。
莱戈拉斯轻巧地爬上去,弗罗多慢慢地跟在后面,最后是努力不要呼吸
得太大声的山姆。瑁珑树的树枝几乎是从树干水平长出去,然后再向上
伸展,但在接近树顶的地方,主干岔开成许多分枝,形成一个树冠,在
树冠中间他们发现建有一个木头平台,当时这类东西叫做“弗来特”,精
灵则称之为“塔蓝”。平台中央有个圆孔,绳梯就是从那孔中放下去的。
弗罗多终于爬上弗来特时,只见莱戈拉斯正与另外三位精灵坐在一起。
他们穿着暗灰如影的衣服,除非突然移动,否则在树干间根本看不见。
他们起身,其中一位揭开一盏小灯,小灯放出了一束银色的光芒。他将
灯举高,先端详弗罗多的脸,然后是山姆的。看毕,他又把灯光盖上,
用精灵语说了欢迎辞。弗罗多结结巴巴地作了答。
“欢迎!”精灵见状又用通用语说了一遍,说得很慢,“我们很少使用别
的语言,都说本族的话。因为现在我们住在森林的中心,不愿意跟其他
任何种族打交道,就连北方我们自己的亲族,也与我们隔开了。不过我
们当中还是有人会到外地去收集消息,监视敌人,他们会说他乡的语
言,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名叫哈尔迪尔。我的兄弟儒米尔和欧洛芬,只
会说一点点你们的语言。
“我们得到了消息说你们要来,因为埃尔隆德的信使在爬黯溪梯回家的
路上经过了罗瑞恩。我们已经长年不曾听说霍比特人—或者说半身人,
也不知道仍有霍比特人居住在中洲。你们看起来并不邪恶!既然你们是
跟着一个属于我们亲族的精灵一起来,我们愿意依照埃尔隆德的要求,
与你们交朋友—尽管我们没有带领陌生人穿过我们领土的惯例。不过,
今晚你们必须待在这里。你们有多少人?”
“八位。”莱戈拉斯说,“我,四个霍比特人,还有两个人类—其中一位
是阿拉贡,他是精灵之友,是西方之地的人类。”
“阿拉松之子阿拉贡的名字,罗瑞恩并不陌生,”哈尔迪尔说,“夫人对
他颇为爱重。如此说来,一切都没问题;但你一共只说了七位。”
“第八位是个矮人。”莱戈拉斯说。
“矮人!”哈尔迪尔说,“这可有问题了。自从黑暗年代开始,我们就不
跟矮人打交道。他们不准踏上我们的领土。我不能允许他通过。”
“但他是从孤山来的,是戴因那些值得信赖的族人之一,对埃尔隆德十
分友好。”弗罗多说,“埃尔隆德亲自选他做远征队的一员,他一路上都
勇敢又忠诚。”
三个精灵一起轻声讨论了一会儿,又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询问了莱戈拉
斯。最后,哈尔迪尔说:“好吧。虽然这有违我们的意愿,但我们可以
这样做:如果阿拉贡和莱戈拉斯愿意看守他,并为他担保,他就可以通
过,但穿过洛丝罗瑞恩时他必须被蒙上眼睛。
“不过现在我们决不能再争论下去。你们的人不能再留在地面上。几天
以前,我们看见有一大队奥克沿着山脉边缘,往北朝墨瑞亚去,从那时
起我们就一直监视着各条河流。野狼在森林的边界上嗥叫。如果你们的
确是从墨瑞亚来的,那么危险一定落后不远。明天一早你们就必须继续
前行。
“四个霍比特人可以爬上来,到这里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不怕他们!
旁边的树上有另一个塔蓝,其他人必须上那里躲避。你,莱戈拉斯,必
须对我们负责,看好他们。如果有什么差错,立刻叫我们!还有,当心
那个矮人!”
莱戈拉斯立刻下了绳梯去传达哈尔迪尔的口信。不一会儿,梅里和皮平
便爬上了这高高的弗来特。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神情似乎更像是害怕。
“拿着!”梅里喘着气说,“我们把你俩跟我俩自己的毯子都拖上来了。
大步佬把其余的行李全藏在了一堆厚厚的树叶底下。”
“你们不需要这些累赘。”哈尔迪尔说,“今晚吹的是南风,尽管冬天在
树顶上是很冷,但我们会给你们食物和饮料,能驱除夜寒,我们还有多
余的毛皮和斗篷。”
霍比特人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第二顿(而且远比前一顿好得多的)晚
餐。然后他们把自己裹得暖暖的,不只裹上精灵的毛皮斗篷,还裹上自
己的毯子,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是,虽然他们很疲累,却只有山姆觉得
很容易入睡。霍比特人不喜欢高处,哪怕自己的屋子是楼房,也不会睡
在楼上。这个弗来特完全不是他们习惯拿来当卧室的地方。它没有墙,
连栏杆都没有,只在一边有一片编结出来的薄挡风屏,可以根据风向来
调整,固定在不同位置。
皮平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果我真能在这个鸟窝里睡着,但愿不会滚下
去才好。”
“我只要睡着了,就会睡下去,”山姆说,“不管有没有滚下去。而且,
话说得越少我睡得越早,你懂我的意思吧。”
弗罗多醒着躺了一阵子,透过那些颤动的树叶形成的黯淡屋顶,看着闪
烁的群星。在他旁边,山姆鼾声大作,他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合眼。他能
模糊看见两个精灵的灰色身影,他们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彼此轻声耳
语。另一位已经下到较低的树枝上放哨。最后,在上方掠过树梢的风声
和下方宁洛德尔瀑布的甜蜜呢喃中,弗罗多脑海里萦绕着莱戈拉斯唱的
那首歌,进入了梦乡。
深夜时分,他醒了过来,别的霍比特人都在沉睡,精灵也都不知去向。
风停了,月牙朦胧的微光在树叶间明灭。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粗哑的笑
声,底下地上有纷乱的脚步经过,还有金属交击的声响。这些声音渐渐
远去消失,似乎是朝南进入了森林里。
一个脑袋突然从弗来特中央的洞里冒了出来。弗罗多惊得坐了起来,然
后才看清那是个戴着灰色兜帽的精灵。他朝霍比特人望了望。
“怎么回事?”弗罗多。
“Yrch!” [5] 精灵压低声音从牙缝中说,并将卷起的绳梯抛上弗来特。
“奥克!”弗罗多说,“他们在干吗?”但是精灵已经走了。
不再有声音传来。就连树叶都寂然无声,连瀑布都似乎静了下来。弗罗
多裹在毯子斗篷中坐在那儿,却在发抖。他很庆幸他们没在地面上被逮
个正着,但他也觉得这些树除了提供隐蔽,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据
说,奥克的嗅觉像猎狗一样灵敏,而且他们也会爬树。他拔出了刺叮:
它精光一闪,犹如一团蓝色火焰,随后,光焰渐渐淡褪,敛尽。尽管剑
光淡褪,但弗罗多并未摆脱那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相反它愈发强烈
了。他起身爬到中央的开口,往下窥视。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听见底下
树根的地方,有鬼鬼祟祟的挪动声。
那不是精灵,因为林中居民行动起来全然无声。然后,他听见一个很轻
的声音,像是嗅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摸索着树干的树皮。他屏住呼
吸,瞪视着下方的黑暗。
此刻,有个东西在慢慢往上爬,它的呼吸像是从咬紧的牙关中透出的嘶
嘶轻响。然后,弗罗多看见,在贴近树干之处,正在上来的,是两只苍
白的眼睛。它们停下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上方。突然间,那双眼睛转
开,一个阴暗的身影滑溜下树干,消失了。
紧接着便见哈尔迪尔穿过树枝迅速爬了上来。“这树上有个我从来没见
过的东西。”他说,“它不是奥克。我一碰到树干它就逃跑了。它似乎很
警惕,也拥有不少爬树的技巧,若非如此,我还以为那是你们霍比特人
之一。
“我没射它,因为不敢激起任何叫声—我们不能冒险引发战斗。一大队
奥克精兵才刚经过这里。他们涉过了宁洛德尔溪—诅咒他们那污了清洁
流水的脏脚!—沿着河边的旧路往下游走了。他们似乎嗅到了什么气
味,在你们停留之处附近的地面上搜索了一阵。我们三人对付不了上百
个奥克,因此我们赶到前头,捏着嗓子说话,把他们引到森林里去。
“欧洛芬现在已经匆匆赶回我们的居住地去警告族人。那些奥克一个都
别想活着走出罗瑞恩。并且,在明天天黑之前,会有更多精灵在北边边
界埋伏下来。但是天一亮,你们必须立刻取道向南行。”
东方天际露白。随着天色渐亮,晨光穿过瑁珑树的黄叶洒下,在霍比特
人看来,这就像是凉爽夏日清晨的阳光在闪耀。淡蓝的天空在摇曳的树
枝间窥视他们。从弗来特南边的一处开口望出去,弗罗多看见银脉河的
河谷完全横陈在眼前,像是一片流金的海洋在微风中轻轻荡漾。
远征队一行人再次出发时,天色还很早,而且冷,这回是由哈尔迪尔和
他的兄弟儒米尔领路。“再会了,甜美的宁洛德尔!”莱戈拉斯喊道。弗
罗多回头望去,在众多灰色树干间瞥见了一道白色水沫的闪光。“再会
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再也听不到如此优美的流水之声:始终将它
无数的音符织成无穷无尽、变化不绝的旋律。
他们回到小径上,仍沿着银脉河西岸走,循着路朝南走了一段。地上留
有不少奥克的脚印。但不一会儿哈尔迪尔便转入林中,在树荫下的河岸
旁停下来。
“河对岸有个我的族人,虽说你们可能看不见。”他说,吹了声犹如小鸟
低鸣的口哨。从浓密的小树丛中,一个全身灰衣的精灵应声而出,兜帽
掀在背后,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如黄金。哈尔迪尔熟练地将一卷灰
色的绳索抛过河去,那个精灵接过绳索,将绳头绑在岸边一棵树上。
“正如你们所见,凯勒布兰特河的水流在此已经十分强劲,”哈尔迪尔
说,“河水很急又很深,而且冰冷刺骨。在这么靠北的地方,除非万不
得已,我们是不会涉水渡河的,而在眼下的警戒年日里,我们也不搭
挢。跟我来!我们这样过河。”他将绳子的这一端紧紧绑在另一棵树
上,然后轻盈地踏上绳索在河上走了一个来回,如履平地。
“这路我能走,”莱戈拉斯说,“但其他人可没有这本事。难道他们得游
泳?”
“不!”哈尔迪尔说,“我们还有两条绳子。我们会把它们绑在上方,一
条齐肩高,一条齐腰高。陌生人抓着这两条绳子,小心一些,应该能走
过去。”
这座纤细的便桥搭好后,远征队一行人都走了过去,有些人缓慢又谨
慎,有些人则轻松一些。霍比特人中,皮平着实是走得最好的,他脚下
稳定,只单手抓着绳索就很快走了过去,不过他两眼一直望着对岸,没
往下看。山姆则拖拖拉拉,手抓得死紧,总看着下方苍白打旋的水流,
仿佛那是山中的万丈深渊。
等安全过到对岸,他大松一口气:“我家老头总说,活一天长一天见
识!不过他说这话时想的是种园子,不是像小鸟那样歇在树上,也不是
努力像蜘蛛那样走路。就连我大伯安迪也没玩过这样的把戏!”
当一行人终于在银脉河东岸团聚,精灵们解开绳索,收了其中两条卷
起。留在对岸的儒米尔抽回了最后一条,将绳索搭在肩上,挥了挥手后
离去,回到宁洛德尔去继续监视。
“现在,朋友们,”哈尔迪尔说,“你们已经进入罗瑞恩耐斯 [6] ,也就是
你们所说的‘三角洲’,这地像矛头一样,夹在银脉河与安都因大河之
间。我们不容任何陌生人窥探耐斯的秘密,事实上,就连获准踏上此地
的人也寥寥无几。
“按照先前的协议,我必须在此蒙上矮人吉姆利的双眼。其他人可以先
自由行走一段,直到更接近我们的居住地—那是在埃格拉迪尔,位于两
河之间的河角地。”
吉姆利对此大为不满。“那协议可没征得我的同意。”他说,“我决不容
忍被蒙上眼睛走路,像个乞丐或囚犯!而且,我不是奸细。我的族人从
未跟大敌的任何爪牙有过瓜葛,我们也从未做过伤害精灵的事。要说背
叛出卖你们,我不比莱戈拉斯,或任何其他我的伙伴更有可能。”
“我并不怀疑你。”哈尔迪尔说,“但这是我们的律法。我不是订立律法
之人,不能不遵守律法。容你渡过凯勒布兰特河,我已经够宽大了。”
但吉姆利很固执。他叉开两腿牢牢站定,一只手搭上了斧头的握
柄。“我要么自由地往前走,”他说,“要么就打道回府。在家乡,众所
周知我从不说假话。就算我在半路命丧荒野也认了。”
“你不能回头。”哈尔迪尔断然道,“现在你已经深入此地,就必须被带
去见领主和夫人。他们会对你作出裁决,你是留是走,都由他们决定。
你不能再渡河回去,如今在你背后都有暗哨,你不可能通过。你还没看
见他们,就会一命呜呼。”
吉姆利从腰间抽出了斧头。哈尔迪尔和同伴立刻拉开了弓。“矮人和他
们的犟脾气,真叫人头疼!”莱戈拉斯说。
“好了!”阿拉贡说,“既然我还是这支远征队的领队,你们就要听我吩
咐。如此单单区别对待矮人,他当然很难接受。我们全都蒙上眼睛,就
连莱戈拉斯也是。虽然这会让这趟路走得又慢又无聊,但这样最好。”
吉姆利突然哈哈大笑:“我们看起来会像一队欢乐的傻瓜!哈尔迪尔会
不会用一根绳子把我们全穿起来,就像一只狗牵着一串瞎眼的乞丐?不
过,只要莱戈拉斯一人跟我一样被蒙上眼睛,我就满意了。”
“我是精灵,还是本地人的亲戚!”莱戈拉斯说,轮到他恼火了。
“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喊:‘精灵和他们的犟脾气,真叫人头疼!’”阿拉
贡说,“但是远征队应该有难同当。来吧,哈尔迪尔!把我们的眼睛都
蒙上。”
“如果你不好好带路,我就要为每一次跌跤、每一根碰伤的脚趾好好索
赔。”吉姆利在他们用布蒙住他双眼时说。
“你不会有机会索赔的。”哈尔迪尔说,“我会好好领着你们,那些路也
都又平又直。”
“唉,当今的世道真愚蠢!”莱戈拉斯说,“在场的人全是大敌的敌人,
林地阳光明媚,头上树叶如金,而我却必须被蒙上眼睛走路!”
“这看起来或许很愚蠢,”哈尔迪尔说,“但事实上,黑暗魔君的力量最
显著的体现,就在于分化所有仍然反对他的人,使他们疏远失和。如
今,在洛丝罗瑞恩之外的世界上,我们甚少找到拥有信念、值得信任的
人—或许幽谷除外。因此,我们决不敢单凭一己信任而危及我们的领
土。我们现在住在一个周遭危机四伏的岛上,我们的手摸的更多的是弓
弦,而不是琴弦。
“长久以来,河流一直是我们的屏障,但是自从魔影朝北潜行而来,将
我们彻底包围,河流就已不再是万全的防护。有些人提议离开,但现在
看来已经太迟。西边的山脉中,邪恶正在增长;东边的大地则一片荒
凉,并且遍布着索隆的爪牙。据传,现在我们无法安全地朝南通过洛
汗,而安都因大河的河口已经落入大敌的监视之下。即使我们设法到达
了海岸,在那里也找不到任何托庇之所。据说,海滨仍有几处高等精灵
的海港,但它们远在北方和西方,甚至远过半身人的地界。不过那究竟
是在哪里,尽管领主和夫人可能知道,我却不知道。”
“既然你都见到了我们,起码也该猜一猜啊。”梅里说,“霍比特人住的
地方叫夏尔,而在我家乡的西边,有精灵的海港。”
“能住在靠近海滨的地方,霍比特人可真幸福!”哈尔迪尔说,“我的族
人有谁得见大海,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们仍在歌谣中回忆着
它。我们边走,你边告诉我那些海港的事吧。”
“我没法告诉你。”梅里说,“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我从前就没离开家乡
出过远门。而假如我当初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我也决不会
愿意离开的。”
“就连看看美丽的洛丝罗瑞恩都不愿意?”哈尔迪尔说,“这世界的确充
满了危险,其中也有不少黑暗之处,但是,也仍有许多美丽的事物。尽
管如今在所有的地方,爱都交织着悲伤,但或许还是爱占了上风。
“我们当中有些人唱道,魔影将会消退,和平将会重返。但我相信,我
们周围的世界,届时并不会变得跟古时一样,太阳的光芒也不会再如往
昔一般。至于精灵,恐怕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一个休战的协定,而他们
会遵循协定,不受拦阻地前往大海,永远离开中洲。可叹我心爱的洛丝
罗瑞恩啊!在一个没有瑁珑树生长的地方,生活将是多么贫乏无趣!纵
使大海彼岸有瑁珑树,也从来没有人提起。”
就这样,他们说着话,远征队一行人由哈尔迪尔领头,另一位精灵殿
后,慢慢沿着林中小径鱼贯往前走。他们感觉脚下的地面平坦柔软,过
了一会儿,他们就走得更加自在,不再担心跌倒或受伤。弗罗多发现,
被剥夺了视觉之后,自己的听觉和其他感官都变敏锐了。他可以嗅到树
木和脚下所踩青草的气味。他可以听见头顶树叶发出许多不同音调的沙
沙声,河流在右边远处喃喃低语,高天中传来鸟儿尖细清晰的鸣叫。当
他们经过一片林间空地时,他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脸上和手上。
他一踏上银脉河的对岸,一种奇异的感觉便笼罩了他,而随着他继续走
进这片“耐斯”,这种感觉也愈来愈强烈:他似乎跨过了一座时间之桥,
进入远古时代的一隅,正行走在一个如今不复存在的世界里。在幽谷,
存在的是对古老事物的记忆;而在罗瑞恩,古老事物仍活在现世里。这
里见过也听过邪恶,并经历过悲伤;精灵惧怕并且不信任外面的世界。
狼群在森林的边界上嗥叫,但是罗瑞恩的大地上没有落下任何翳影。
远征队一行人走了一整天,直到感觉凉爽的黄昏来临,听见夜风的先驱
在众多树叶间沙沙低语。于是,他们停下来休息,无忧无虑地睡在地面
上—他们的向导不许他们拆下蒙眼布,因此他们无法爬树。第二天早
晨,他们继续上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中午时分他们停了下来,弗罗
多察觉到他们已经出了森林,来到灿烂的太阳底下。突然间,他听见四
周有许多声音在说话。
一队行军中的精灵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近处,他们正要赶往北边的边
界去防守任何从墨瑞亚来的攻击。他们还带来了消息,其中有一部分由
哈尔迪尔转告了大家。那些追击他们的奥克已被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残部朝西向山脉逃跑,正被追杀。另外精灵还发现有个奇怪的生物,佝
偻着身子奔跑,双手几乎垂地,看起来像是野兽,但身形又不像野兽。
它避开了抓捕,精灵也没有射杀它,因为不知它是善是恶。它在银脉河
下游南方消失了。
“还有,”哈尔迪尔说,“他们还给我带来了加拉兹民的领主与夫人的口
信。你们全都可以自由行走,连矮人吉姆利也不例外。看来夫人知道你
们远征队中每个人的身份和背景。或许是幽谷送来了新的讯息。”
他首先解下了吉姆利的蒙眼布。“请见谅!”他说,深深鞠了一躬,“现
在请用友善的眼光看待我们!而且,请开心地观看吧,因为自从都林的
时代过后,你是第一位得瞻罗瑞恩耐斯森林的矮人!”
轮到弗罗多被取下蒙眼布时,他抬起头来,不禁屏住了呼吸。他们站在
一片林间空地上,左边有座青草如茵的大山丘,绿得犹如远古时代的初
春时节。山丘上长着两圈树木,恰似一顶双层王冠:外圈都是树干雪
白,不见一片叶子,但匀称的裸枝美不胜收;内圈则是极高的瑁珑树,
仍是满树淡淡的金黄。一棵树高耸在群树的中央,其高处的树枝间搭了
一座闪亮的白色弗来特。在这些树下,以及整座绿色山丘的青草间,遍
布一种星形的金黄色小花,其间还装点着其他梗子细长的花朵,有雪
白,也有极淡的绿,都在随风摇曳,它们在绿茵的浓郁色调中如同一层
薄雾般朦朦发亮。头顶晴空万里,午后的太阳照在山丘上,给树下投出
了长长的绿影。
“看吧!你们来到了凯林阿姆洛斯。”哈尔迪尔说,“自古以来,这里便
是这片古老国度的心脏地带,阿姆洛斯山丘就在这里,在往昔更幸福的
年代,他的宫殿就建在此处。在这长青不凋的草地上,永远盛开着冬日
繁花:黄色的是埃拉诺,淡色的是妮芙瑞迪尔。我们会在这里歇一会
儿,然后在黄昏时分前往加拉兹民的城市。”
其他人纷纷扑倒在芳香的草地上,但是弗罗多站了好一会儿,仍然陶醉
在这片奇景中。他感觉自己像是步入一扇落地长窗,俯瞰着一个早已消
失的世界。有道光笼罩着它,他自己的语言对此难以名状。他所见的一
切都是线条优美、恰如其分,那些形状都鲜明得仿佛事先构思成熟、在
他解下布条睁眼的瞬间绘成,却又古老得仿佛自古存续至今。他眼中所
见尽是他原本熟知的颜色,金黄、雪白、蔚蓝、翠绿,但它们是那样鲜
艳、耀眼,他仿佛这一刻才第一次看见这些颜色,并为它们取下崭新又
美妙的名称。在这里,没有人会在冬天时哀悼已逝的夏天或春天。大地
所生长的一切,没有瑕疵,没有疾病,没有畸形。在罗瑞恩的大地上,
万物纯净无瑕。
他转过身,看见山姆正站在他旁边,一脸迷惑地东张西望,还揉着眼
睛,仿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清醒着。“这是太阳当头的大白天,一点没
错。”他说,“我以为精灵就适合星星和月亮,但我听说过的任何事都不
如这个有精灵味儿。我觉得自己好像就置身于一首歌谣里,你懂我的意
思吧?”
哈尔迪尔看着他们,似乎确实懂得山姆的所思与所言。他露出了微
笑。“你感觉到了加拉兹民的夫人的力量。”他说,“你们是否愿意同我
一起爬上凯林阿姆洛斯?”
他们跟随他轻快的步伐,踏上了长满青草的山坡。虽然弗罗多走着,呼
吸着,身旁也尽是生机盎然的树叶和花朵,在同样吹拂着他脸庞的清凉
和风中颤动摇曳,他仍感觉自己是在一片不会淡褪,不会改变,也不会
落入遗忘的永恒净土上。当他离开此地,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位来
自夏尔的漫游者弗罗多依旧会在此地徜徉,行走在美丽的洛丝罗瑞恩,
行走在埃拉诺和妮芙瑞迪尔盛放的草地上。
他们走进了那圈白树。此时,南风吹上了凯林阿姆洛斯,树梢枝桠间传
来声声叹息。弗罗多停下脚步,聆听早已逝去的、遥远的海涛拍岸声,
以及在这世上已经绝迹的海鸟的鸣叫。
哈尔迪尔已经继续前行,这时正爬上那个高处的弗来特。弗罗多准备跟
着他往上爬,手甫一触及绳梯旁的树,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敏锐意识到了
一棵树的树皮的触感和质地,以及树身内所蕴藏的生命。他感觉到树木
中有一股喜悦,并与之共鸣:既不是作为森林居民,也不是作为木匠。
那股喜悦是来自活生生的树木本身。
当他终于离开绳梯,爬上高高的弗来特,哈尔迪尔拉起他的手,让他转
身面向南方。“先看这一边!”他说。

弗罗多抬眼望去,看见尚在一段距离开外,有一座长满众多巨树的山
岗,或者说,有一座建满绿色高塔的城市—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他感觉从那里散发出一种力量与光芒,将全地笼罩在统治之下。他突然
有一种渴望,想要像小鸟一样飞到那座绿色的城市去栖息。然后,他望
向东边,看见整片罗瑞恩的大地延展开去,直到苍茫闪亮的大河安都
因。他极目远眺大河对面,于是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他所
熟知的世界。大河对岸的土地显得一片单调空虚、模糊混沌,直到远方
才再次隆起,像一座黑暗又阴沉的高墙。照耀着洛丝罗瑞恩的太阳,没
有力量照亮那遥远高山的阴影。
“那边是南黑森林的堡垒。”哈尔迪尔说,“它周围裹着一片黑冷杉森
林,那里的树木互相争斗,树枝腐败枯萎。森林中央有座岩石高坡,多
古尔都就矗立在那里,长久以来那是大敌隐蔽的住所。我们认为它现在
又有爪牙入住,而且七倍于以前的力量。近来,它的上空经常乌云笼
罩。在这么高的地方,你能看见两股敌对的力量。如今它们始终在以意
念交战,尽管光明已然看穿黑暗的核心,但自身的秘密未被发现—尚未
被发现。”他转过身,迅速爬下了绳梯,两个霍比特人紧随其后。
弗罗多在山脚下遇见了阿拉贡,他像棵树一样默然伫立,但手中拿着一
朵小小的、盛开的金色埃拉诺花,眼中有种光亮。他正沉湎在某段美好
的回忆里。弗罗多望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见证曾经就发生在此地的一
幕。严酷岁月给阿拉贡的面容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他似乎身穿白衣,是
位高大又英俊的年轻君主;他正用精灵语对一位弗罗多看不见的人说
话。Arwen vanimelda, namárië! [7] 他说,然后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
清醒过来。他看看弗罗多,露出了微笑。
“这里是世间精灵之境的中心,”他说,“而我的心永远驻留于此,除
非,在我们—你和我—还必须行走的黑暗道路尽头,尚有光明存在。跟
我来吧!”他拉起弗罗多的手,离开了小丘凯林阿姆洛斯,有生之年再
未重游此地。
[1] 加拉兹民(Galadhrim),辛达语。Galadhrim的构成是galadh(树)
+rim(大群),故作“加拉兹民”。—译者注
[2] 瑁珑(mallorn,复数mellyrn),辛达语。mallorn的构成是malt(金
色)+orn(树)。—译者注
[3] 辛达语,意思是:“不许动!”—译者注
[4] 见附录六中“精灵”一段。
[5] 奥克的辛达语名称。yrch是复数形式,单数形式为orch。—译者注
[6] 罗瑞恩耐斯(Naith of Lórien),Naith是辛达语,意思是“三角洲”。
—译者注
[7] 辛达语,意思是:“美丽的阿尔玟,再会了!”—译者注

Lothlórien 第六章 洛丝罗瑞恩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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