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桀:野牛王(三)
文/海桀
贝拉加一家五口赶着牛群来到海拔5000多米的冰川地带,就是为了在牦牛的发情期,让野牛进入牛群,在自然的状态下与母牛交配。
入群的野牛越多,交配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旦交配成功,牛犊成活率高,体格健壮,不生病,三年后,牛犊的产肉量个个都是一顶俩,如果是母牛,生出的小牛绝对比纯粹的家牛强壮得多,这就是引入野血的好处。
可话又说回来,每年到这么高寒这么艰苦的地方给牛群增配野血,其实是迫不得已。他家的草场处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风口,远离河岸,而且向阳,气候干旱,春秋季节风沙弥漫,虽说草场的面积划分得稍微大些,但要养活几百头牛羊是很困难的。他家的羊群就由原先的四百多只减少到了二百来只,牦牛也减少了七十多头。但还是不行,牦牛个头越来越小,毛色越来越杂,体质越来越差,牛犊安全过冬成了相当困难的事。更要命的是,鼠害也越来越严重,原本就沙化的草滩上到处都是鼠洞。那些被称为兔鼠的家伙,以草根为食,导致贫瘠可怜的牧草越来越少。而仅仅一滩之隔的南面的草山,不仅水草茂盛,还产冬虫夏草,一户人家每年单是虫草的收入就有二三十万元。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当初划分草场的时候,谁都想要南面的草山,结果只能抓阄,天意决定的事,没什么可抱怨的。再说了,划分到北边的牧户又不是他们一家。问题是,他贝拉加不是个修炼到家的人,每当想到看到这些现实的处境和利益,心里就会生出一堆胡钻乱窜惹是生非的毛毛虫,搅得他坐卧不安,脑子痛胀难忍。无处不在的纠结和折磨,更会趁机起哄,像疯牛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和面对。事情明摆着,这样继续下去,他和别人的贫富差距会越来越大,前途注定渺茫。野血的引入,虽说可以改变牦牛种群的质量,但毕竟不是长久之事,只要牛群回到网围栏内,吃不到新鲜优质的牧草,再好的品种也白搭。这是他最揪心、最无能为力的事。为了牛羊不再退化,为了劣质的草场可以养活最低限量的牛羊,他还可以忍痛继续减畜。他们一家老小都是很能吃苦的人。事实上,为了牛犊的强壮,他们一家在产犊期,只挤很少的奶,打很少的酥油,仅仅保证一家人的生活而已。对外来收奶的人,无论出多高的价,他都不愿卖,也不能卖。他尽最大的可能,让牛犊多吃奶早强壮。问题是,当这一切努力换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大的不安和焦虑时,人就成了羊圈里的猴子。
今年一上山,贝拉加的心情就不好,草滩跟前的冰川,一下子缩回去了百十米,裸露出大片尖厉的石头,融化的冰水又浑又脏,水量一下子大了许多,又急又猛,把河南岸一片原本肥美的草滩淹没了,那是他放马的地方。由于雨水少,往年能长三寸高的牧草,今年只有两寸,草尖还是黄的。
他的阿爸旺嘎看出他的烦躁,说:贝拉加,你的儿子都已经十岁了,可你还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他说,不是我没有耐心,牛群从八月九号上山,已经整整十四天了,竟然一头野牛都没来。现在正是牦牛发情的高峰期,如果野牛还不入群,错过了时机,整群母牛就不会受孕,一年就白忙活了。旺嘎说,不要这么失望,不要把意外当成悲惨!今年的情况确实不一样,可你要知道,我们人都有情绪变化的时候,牦牛也一样,不管野牛还是家牛,都有性情的变化。今年春天干旱,夏天雨也不多,天气比往年明显要热,野牦牛到现在不来,肯定是受到了气候的影响。阿妈也借着添茶悄悄对他说,贝拉加,听你阿爸的话,耐下心来,野牦牛一定会来的!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是不服。
事实上,父亲比他还急,连续几个晚上忍着气喘的痛苦,盘坐在佛龛前念经,一念就是两三个小时,不就是祈祷野牦牛早点儿入群嘛,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
要搁以前,父亲怎么说他骂他,他都不会在乎,可现在不知怎么啦,父亲的话他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他那颗一向平和的心,像是泛滥的洪水,一经暴发就波涛汹涌。尤其这几天,他不光失眠,还烦心不断,噩梦不断。对这一切他有苦难言,为了把野牦牛吸引到牛群里,他每天都要赶着牛群翻越几架大山,既要让牛吃好草,上好膘,还要尽量往野牛出没的地方靠,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容易吗?其实,野牛之所以迟迟不来与天热有关,他不是没想过,他了解野牦牛的习性,可他就是莫名地急躁,总觉着不对劲儿,似乎有什么不祥的征兆正在临近,而且与他有关。
现在好了,野牛终于入群了。
可惜的是只有四头,好在老牛王来了,这让他虚悬的心踏实了许多。
贝拉加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沐浴着冰山反射的淡淡暖光,抽着烟卷儿欣赏着老牛王的作为与能耐。
像以往一样,母牛们见它靠近,全都本能地避让,它的块头太大了,相比之下,母牛像是牛犊子,不能不害怕。可它有的是经验和手段,比如说,它看中身边的一头母牛时,会低下头来吃草,边吃边往母牛身边靠,当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它会假装还在吃草的样子,更进一步靠过去,在恰当的火候伸出它带刺的大舌头,舔母牛的脖子或脊背,那儿是容易痒痒的地方,舔得越是耐心和温柔,母牛就越舒服,直到抖动着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让它舔。它呢,会抓住时机,越舔越来劲,从上到下舔母牛的肚子和大腿,再由大腿到屁股,舔得母牛抖个不停,尾巴时不时地往上翘。这时候,它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一直不停地舔啊舔,直到母牛围着它转,将尾巴高高竖起,才会看准时机,迅速爬跨,完成一次天赋的使命。如果遇上倔强的母牛,死活不买它的账,它也不会急躁,更不会鲁莽,它的策略是一直耐心地跟着它,母牛吃草它吃草,母牛行走它行走,一有机会就靠上去亲近和讨好,时而闻它的气味,时而舔它的身体,如此这般,脾气再大的母牛也会被它乖乖俘虏。
而那些年轻野牛的表现就完全不同,它们太兴奋了,瞪圆明亮的眼睛,高昂锐利的犄角,时而踢踏吼叫,时而扬尾抖毛,似乎整群母牛都是它的妻妾,看见一头上一头,想要干吗就干吗,显得异常蛮横和霸道。
但事与愿违,别看它们威风凛凛,年轻帅气,浑身的披毛乌黑油亮,可母牛们并不归顺,不是腾挪,就是躲闪,有的干脆撒腿就跑。折腾来折腾去,成功的概率小得可怜。
按说,一群家牛中,突然进入了几头野公牛,争斗是不可避免的。但野牦牛一旦进入了家牛群,面对同类对手不但不争斗不拼命,反而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互不干涉。此时此刻就是这样,野公牛们同处在母牛群里,既没有相互的敌意和愤怒,也没有排斥的躁动和混乱。它们狂烈的性格说变就变,火爆的脾气平和了,本能的霸气内敛了,对同类的存在和行为不仅能够忍受,而且视而不见,大家各取所需,一律平等,该干吗干吗。
贝拉加曾对此想过很久,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家牛群里的野牦牛,都是决斗场上的失败者,大家带着累累的伤痕和悲凉的心境来到这里,为的是共同的需要。既要满足本能的欲望,还要小心翼翼地疗伤。一旦动怒,旧疮迸裂,你死我活,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且大家都是伤者,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干吗要危及生命自讨苦吃呢!再说了,家牦牛毕竟是家牦牛,与种群高度优越的野牦牛相比,有如白米与糠秕,只有饥不择食的时候,才会尝试。于是,彼此拉开距离,相互警惕,各行其是,完事走人,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当然,也有个别的家伙很贪心,它们是天生的强盗,会将几头十几头甚至几十头的母牛从牛群中强行驱离,赶往人迹罕至的更加高寒的地方,霸为己有,贝拉加必须时刻小心。
贝拉加的目光再次转向老牛王,它还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做功课,但毕竟是老了,和去年相比,它身上的毛色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脊背上亮斑的面积越来越大,这是牛皮的反光,也就是说,它的脊背上已经长不出新毛了。肚子底下的披毛大量脱落,丑陋不堪。尤其是那个断了三寸多的巨大的犄角,才过了两年,已布满裂纹,似乎遇折就断,令人不忍目睹。
老牛王正迅速衰老。
突然,衰老的牛王再次兴奋,这回它看上的是头小母牛。
贝拉加的心顿时悬起。
这头母牛和它相比实在太小,四头都顶不了一头,它要是真的压到它背上,十有八九会把腰压断。
这样的事并不稀罕,他的堂弟桑吉就曾见识过。
事情发生在七八年前,一天上午,一头巨大的野牦牛毫无征兆地从山上下来,撞开网围栏,闯进了堂弟家的牛群,不到一小时,就压断了两头母牛的腰。桑吉说,那真是个悲惨的日子,整个牛群都惊厥起来,他冒着巨大危险,使尽浑身解数都没办法赶走野牛。绝望之际,他灵机一动,想到了他的宝贝,一个传了四代的能够召唤神灵的大海螺。他飞快地跑回帐篷,找到海螺,骑在马上对着野牛使劲吹,惹得野牛暴怒,冲过来顶他,几经反复,才把那个凶恶的家伙赶走。
类似的事情,贝拉加听过不少,有的更可怕。比如说,有的野牛不仅压断家牛的腰,还会在母牛反抗时,用它尖利的犄角进行攻击,直到母牛屈服。在他亲戚的牛群里,就曾发生过野牛顶死家牛的事。虽然这样,牧民们还是情愿冒险,通过引进野血的方式,改良日益退化的种群。
现在,老牛王已经接近了小母牛。
面对庞然大物的光临,惊恐的小母牛拔腿就跑。老牛王并不急躁,它晃动着巨大的头颅,把握着节奏,不紧不慢跟在小母牛身后。但不是一味地追赶,它的策略是,对方跑,它停;对方停,它进。不大一会儿,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贝拉加知道,一旦被老牛王盯上,跑掉的可能性不大。
可他真的想让小母牛跑掉。
老牛王体型太大,只要抬起前腿,就能将小母牛牢牢压住,一旦压住,就吉凶难料。小母牛似乎感到了身后的威胁,本能地朝着贝拉加所在的地方跑。这一来,老牛王似乎生气了,忽然加快追赶步伐。贝拉加愈加紧张,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弄出点儿动静,采取点儿措施,转移一下老牛王的注意力,将它引走时,老牛王突然改变以往的君子作风,猛地往前一窜,迅速抬起立柱似的前腿,出其不意压向小母牛的后背。
贝拉加的心狂跳欲炸。
体力超强、体型超大的老牛王,以这样的力度突然袭击,小母牛单薄的身子哪里能够经受得住,只要它本能地一跑,老牛王两三吨重的身体就会全力下压……
小母牛在劫难逃!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小母牛突然停住了脚步,像是吓傻了的样子,一动不动定在了那儿。更为神奇的是,就在老牛王庞大的身体几乎将小母牛全部盖住,悲惨场面就要出现时,它高高抬起的前肢,并没有压向小母牛的后背,而是突然在空中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不,不是停顿,是优雅,绝对的优雅——
贝拉加雪亮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老牛王两条粗壮的前腿在空中扒拉了几下,留下一个雕塑的瞬间,继而相当轻灵相当完美地搭在了小母牛的背上……这个匪夷所思的瞬间,老牛王用后腿支撑着身体,猛然一抖,以极其高难度又极其准确的动作,完成了难得的潇洒与澎湃!
安然无恙的小母牛一溜烟跑了。
回过神来的贝拉加意识恍惚,有些呼吸急促。这样的情景,不仅震撼,而且令人着迷,令人陶醉,令人在强烈的心跳中热血沸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谁说他都不会相信。他突然就有了不可抑制的叹服和感动,明白了老人们为什么把野牛群里的牛王当神灵,给野牛王的头骨供祭品。
摘自《野牛王》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