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冢【贰】
年关将近,我孕中的反应有所好转,只是愈发嗜睡,早早便迷糊了,不能侍候李沅。醒来时身侧空空,夜色还不是很深,我口干舌燥地唤人倒茶,来的是张亭鹤。 我与他对视着,心中一动,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披衣起身。 隔壁便是喜珠儿的屋子,我看到李沅的贴身内侍就里头传来隐隐的声响,不堪人耳。 我身子一颤几乎就要栽倒,张亭鹤连忙扶我退回殿内。我护着肚子,深吸了几口气,脑子里各种情绪绞成一团乱麻。 我从未奢望过皇帝长久的专宠,也并没有求李沅日日留在长乐宫,他大可以去临幸其他妃嫔,为何偏要在我身边,与我最亲的婢女做这样的苟且之事? 恍惚间,一句随意的玩笑话在我的脑海中响起:"那些妃嫔.....其实朕有些怕她们,都疯疯癫癫的。"所以我和喜珠儿,还算新鲜? 情绪激荡,我一时无法支撑这沉重的身体,只能死死拽住张亭鹤的衣襟,问他:"多久了?"他回答:"半个月。" 半个月......我抬起手,想将桌边的花瓶砸个稀巴烂,却被张亭鹤用力按住。情急之下他逾矩了,我感受到了他的体温,衬得自己身上越发冰凉。时间好似流沙停驻在了此刻,他一动不动,平缓的呼吸让我的心绪也渐渐归人死水当中。 我在张亭鹤的陪伴下睡去,这样一个卑微,甚至不健全的奴才,此刻却成了我不能放手的浮木,使我不至于无休无止地坠落。 都说宫廷辉煌雄伟,我却只觉得狭窄逼仄,小得就像村里的阴沟巷子,挤着无数的女人,涌着无数的欲望,却只有一个人能给予她们满足,何其可怜。 没过多久,喜珠儿也诊出了身孕,李沅将她封为更衣,仍住长乐宫。我知道自己不能吃醋,不能生气,只能备好礼唤喜珠儿过来,和颜悦色地向她道喜。 她垂着头,过了许久才敢怯懦地看我一眼,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是我对不住娘娘,只希望娘娘能够谅解,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宫里的日子又看不到头,我只是想有个指望......" 看她这样声泪俱下地哭诉,我也有些于心不忍。罢了,罢了,好歹主仆一场,她到底没什么坏心眼,我们同住一宫,只要能平平安安过下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荣宠、地位、权势,那都不是我们可以妄想的。 过年时下了好几场大雪,我向来畏寒,身子又不大方便,故而将大小宴席都推掉了。雪停那日是十七,张亭鹤陪我去奉光殿上香,积雪未消,我们走得很慢。 淡金色的日光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晶莹流动着,我们的影子一前一后,被拉得很长。我快,他便也快,我停,他便也停。 他会永远这样陪在我身边吗?这个问题突兀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打乱了我的思绪,那边是倚梅园,李沅的銮驾就停在园外。张亭鹤开口道:"元宵国宴上有使者进献了一个西冥美姬,很得陛下喜欢。" 新欢旧爱,早晚的事,我只是惊讶于自己竟一点儿也不难过,原来昔日情到浓时的恩爱缠绵可以如此轻易地云散烟消。 皇帝有了新宠,长乐宫也不复往昔的热闹,平日只有太医和姑姑身边的人会来回进出。 喜珠儿这胎怀得不稳,害喜害得厉害,李沅却并不关心,下人们都暗中议论那孩子早晚要掉,她却死撑了过来,肚子也一日日大了起来,只是行动不便,看着有些可怜。 我帮不了她什么,只是发现自己渐渐变得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麻木而漠然。 寂寞就像那炉中的烟丝,一点点漫过这宫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纱。有时我会忍不住同张亭鹤说起闺中的旧事,家旁的池塘,荷上的蜻蜓,还有赤足戏水的女孩子们。 "我的名字是哥哥取的,"宛宛清风起,茸茸丽日斜",据说我出生那天是万里晴空······" 张亭鹤只是默默听着,他的话很少,我却对他越来越好奇。他生得这样好,又识字,留在长乐宫着实有些屈才。他低低笑了,"在哪儿都是奴才,我不过是报恩。" 报刘公公的栽培之恩吗?我心头顿觉不快,不再去不知是不是天长日久的缘故,我对张亭鹤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我不再计较他与凤仪宫之间的联系,只希望有个人能长久地陪伴在我身边,来日皆同今日。 按宫里的规矩,怀孕八个月时便允许娘家女眷进来照拂,人夏前我去向姑姑请旨,她却笑而不应,"你娘家人住在乡下,不懂宫里规矩,反而坏事。本宫亲自照顾你,你还怕什么呢?" 一句话便再无转圜的余地,我与她对视着,感觉脊 背上冷意森森。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和亲人再有任何联系,她要我孤立无援地在这深宫中浮沉,一举一动,都由她把控。 太医为我诊脉,说孩子可能会提前出生。虽然早已备好了一切,但偏偏李沅去了国寺祈福,姑姑独掌宫内大权,叫我十分惶恐。 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我开始频繁地阵痛,老嬷嬷指挥着宫婢们拉好了帷帐,准备为我接生。这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我口里咬着棉布,却还是尝到了血腥味,一碗一碗参汤喝下去,力气还是随着汗水流逝。 间歇时分,我听见了外头嘈杂的声音,婢女说是喜更衣也要生产了。她才怀了七个多月,这一胎想来凶多吉少,但此刻我也顾不上去想别的什么了。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我终于在剧痛之后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得到解脱的身体立刻虚软了下去,嬷嬷抱着那皱巴巴的小婴儿冲我笑道:"恭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公主,公主......我松了口气,彻底陷入了安心的沉眠,却全然不知,这才是噩梦的伊始。 我并没有昏睡太久,醒来时依稀听到有人在轻哼着孩童的歌谣,音色很细......是姑姑! 我几乎在瞬间清醒,立刻坐起身,看到她就靠在一侧,正抱着襁褓哄孩子睡觉,白面浓妆,仿佛游荡在这深宫内饱含怨气的鬼影一般。 殿内再无旁人,我心里怕极了,咽了咽口水,道:"姑姑,我想看公主一眼。" 过了许久,她才长眉一挑,暗红的嘴唇动了动,"什么公主?"说着,她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将孩子的小脸儿对向我,"你看皇子是像陛下多一些,还是像本宫多一些?" 那笑意瘆人极了,失控的情绪仿佛要从放大的瞳孔中倾泻出来,我心惊肉跳,伸出手想将公主抱回来,她却猛地站起身,往后退去--她要把我的孩子抱走! "张,张亭鹤!张亭鹤!"我不顾一切地嘶喊道,下一刻,只听门被打开,御前首领太监的声音又亮又长,仿佛红日惊破了梦魇,"陛下驾到--" 李沅回来了,就像那话本中的救世主一般降临,我从床上栽下,半爬半跑地跪倒在他脚边,哭诉道:"陛下!姑姑她神志不清了,那不是皇子,是臣妾的女儿!" "朕知道,张亭鹤都告诉朕了,你别怕。"他将我扶了起来,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背,命宫人将公主抱回来,顿了顿,又看向姑姑,"皇后心病又犯了,日后就在凤仪宫静养,少出门吧。" 姑姑怔忪着被刘公公搀起来,她眼睛睁得极大,脸上的细纹在此刻显得异常深刻,蜿蜒狰狞,如眼角裂开了一 般。她冲李沅说道:"陛下,毓儿回来了,国师的法阵灵验了,毓儿又回来臣妾身边了!" 毓儿,皇长子......我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渐渐分辨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朱家白白地将我送进宫,却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皇后已经疯了。 而李沅对于姑姑今夜的失态不再多提,他回来得匆忙,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处理,并没有再与我多说什么。 张亭鹤将公主抱给了我,我看着襁褓中的小丫头,这是我的小丫头,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咂巴着嘴做着香甜的梦。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决堤一般滚滚落下。 七年前,皇长子高烧病逝,皇后伤心欲绝,几乎跟着去了。国师便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自己会排布阵法,送皇长子的魂魄再入轮回,他死于冬日,便将在七年后的冬日投胎转世。 绝望的皇后深深相信了这番话,并逼问国师皇子会投身在何人腹中。国师无奈,只好捏了一个罕见的生辰八字交给她,并劝解皇后缘分已尽,礼佛积福才是长久之道。之后他便借口为皇子作法祈福,远远离开了长安。 偏执的皇后并未就此善罢甘休,她暗中派人拿着那张生辰八字满天下寻觅。皇后年龄渐长,而皇帝又正值盛年,朱家便想再送一位族女入宫。皇后命朱家将所有适龄姑娘的生辰八字送进宫,没想到多年苦寻无果的人就近在眼前。 这便是我这个乡下远亲能够得到她的青睐,飞上枝头的原因了。 我不可置信地听张亭鹤讲完这些,心中恍然大悟。 朱家急着将我送进宫,然而离冬天还有大半年,因此姑姑并没有立刻将我送到陛下身边。入冬后我迟迟不孕,她才慌忙将一碗碗坐胎药赐下,没想到千算万算,费尽心机,我最终生下的却是一位公主。 她绝不能接受。她认定了我腹中的胎儿就是皇长子,就是她的孩子。朱明颐,朱家骄傲尊贵的皇后,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疯了。 "陛下不知其中详情,只知道皇后忧思深重,偶尔痴傻。因太后之事,他对皇后心怀愧疚,从不过分追究什么。当年在凤仪宫伺候的奴才们都被暗中处置了,多亏师父照顾我,将我安排去了印绶监。" 张亭鹤的语气十分平淡,我却愈发冷汗森森。这时,御前内侍前来宣旨,李沅将我晋为嫔位,一为产子有功,二为安抚昨夜之事。我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只感到身如飘萍,前路渺茫。 喜珠儿也在前夜诞下一位皇子,但李沅并不在意。 她是贱籍出身,连一些有地位的宫女太监都不把她放在 眼里,何况皇帝呢?不过一时的兴致罢了。我去瞧她时,她却也没什么怨言,只小心翼翼地求我给孩子换个身子壮一些,奶水多一些的乳母。 转眼间,庭前叶落,又至寒秋。小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儿,才几个月就变得白白胖胖。我给她起了 小名叫囡囡,她一听见就会咯咯笑,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可惜太医说孩子胎里带着哮症,最忌尘絮,我并不能抱她出门去看她好奇的世界。她非常依赖我,不肯跟着奶娘睡觉,我只能日夜守护着她,母女相依。 比起李沅,囡囡更喜欢张亭鹤一些,因为他陪伴她的时间要多太多了。他可以给她找来各种可爱柔软的小玩具,可以将她高高举起去摸那镂花的窗格,也可以轻轻摇着摇篮,看她安然睡去。 他的眉目那般清俊,若非穿着一身内侍服制,倒更像是金榜上的新科进士、翰林院中的校书郎。想来春闺 少女的梦中情人也不过如此模样,只可惜......我不愿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