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蓝湛
番外·蓝湛
语出,七分真三分假。
但只三分假,便足以要人性命。
此间的说话之道,蓝湛拿捏得很是好,不然也不会弄残了江澄,放逐了江厌离,便连自己亲生父亲也都死于病疾。
江澄以前总说,蓝湛这个人心机深沉得紧。
蓝湛本人对此也深以为然。
若是没有心机,魏无羡和江厌离怎会没了婚约,江厌离又为何对他态度大变,对他处处维护。
说起江厌离,你若非是要问蓝湛对她是怎样的心情,大抵蓝湛自己也是不懂的。
他恨江厌离。
打他进夷陵的那天起,他就没有一刻是不恨她的。
江澄打他,是江厌离告诉他,他在夷陵活不下去;江澄骂他,也是江厌离告诉他,有人害他让他赶紧逃;他被老祖的人抓回来,是江厌离安慰他陪伴他......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若单是从此处来看,他对江厌离的所作所为简直不是人。
可江厌离如何,只有蓝湛自己知道。
她告诉自己,自己在夷陵活不下去,可却没说过老祖厌恶别人在他面前玩弄心机;她让自己逃,却没告诉他偌大的夷陵连一只老鼠都跑不出去,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娃娃又该往哪儿逃;她给自己做好吃的安慰自己,也没说过那吃食当中到底放的是什么东西......
江厌离与江澄姐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逼得他不得不对着江厌离那笑意盈盈的脸,强装着不适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排骨汤,吃下那一碟又一碟的饭食——
死,或是生不如死。
哪个更好?
哪个都不好。
蓝湛选了生不如死。
他还要给母亲报仇,当然不能死。
于是,那满是天真的模样下面,隐藏了吃人般的滔天恨意。
上天从来都不是公平的,有些人双手沾满了无辜,却还是一家幸福和乐,譬如他父亲,譬如他兄长,再譬如......江澄。
蓝湛从小便知晓,这世上没人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只除了......
夷陵老祖魏无羡。
那日,他来姑苏是为了带蓝曦臣去夷陵做质子,可做了质子,姑苏风云变幻,他父亲又唯利是图,为质十载,再回来还有他的地位么?
他自然是不愿意去的。
他不愿去,有人愿意。
比起吃人的姑苏城,蓝湛想,夷陵不会比这里更糟了。
魏无羡盛怒于他与兄长算计于自己,他并不想要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质子,可盛怒之下,他还是带着自己回了夷陵。
蓝湛永远都记得,那天大雪当中,他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忍,他赌,赌他不会对自己一个孩子下毒手。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他带着他,从姑苏到了夷陵,一路上都冷着脸,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施舍给自己。
那时的蓝湛只是想,能活下去就好了,自己算计了别人,别人对自己不好也是应该的。
到了夷陵,他随手将年幼的蓝湛扔给了江厌离去管,他心中仍有气,气蓝湛,更气蓝家。
魏无羡让人把蓝湛接到自己身边养,这是蓝湛没想到的。
他一直以为,老祖是让他自生自灭的。
是以,当老祖冷着脸对他说:“小孩儿,赶紧吃,吃不完我把你肚子剖开灌进去!”
凶巴巴的,比父亲还凶,比江宗主还凶。
这种时候,识相的人都会赶紧吃饭,不要去招惹他,但蓝湛却伸出小手扯住了老祖的衣裳,小嘴一瘪,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老祖刚做好的新衣裳上。
“小屁孩儿,你再哭,再哭我把你腿打断扔出去!”老祖一边嫌弃地骂他,另一边却没有动作。
刚开始蓝湛是被唬住了的,但很快发现他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哭得更起劲了。
后来哭累了,就倒在老祖怀里睡着了,睡醒之后,底下人便告诉他,老祖要亲自看着他,以后吃住都跟着老祖。
老祖对他是很好很好的。
具体是什么样的好,蓝湛说不上来。
老祖总是凶巴巴的,脾气还不好,可自打跟着老祖以后,除了江宗主时不时地抽疯上来找他麻烦,他也没再被谁欺负过,夷陵上下也渐渐开始对他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小公子”,这让蓝湛很是受宠若惊,又惊又怕,他不敢担这样的称呼,可是老祖凶巴巴地说:“他们怎么喊你怎么听就是了,一个质子哪来的选择权!”
老祖的规矩很多,多到让他数不过来,什么饭不过三碗,什么酉时之前必须回去睡觉,什么不许收别人的东西,什么没他的允许不能到处乱跑,诸如此类的,很多很多,多得蓝湛都记不住,也导致了老祖每每生气,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他犯了戒。
有时候蓝湛都忍不住想,老祖这样会不会把自己气死?
想得多了,就容易秃噜嘴,一时口快秃噜了出来,老祖听到,更气了,气急了就让他滚,他听话地滚了,老祖更更更气了,又让他滚回去。
蓝湛是真的担心,老祖哪天把自己给气死了,他把自己气死了,就没人会这样对他好了。
他很贪恋老祖的那份温暖,尽管老祖看起来像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那时候,蓝湛还不知道魏氏一族和温蓝两族的仇恨。
那时候,老祖和江厌离的婚约还在。
据说,江家在魏家上下被害时帮过老祖,为了让老祖还恩,江家提出了让江厌离嫁给老祖的请求,老祖没拒绝,二人便这样定了下来。
蓝湛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看老祖待江厌离的态度,完全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对她一往情深,甚至很多时候,他对江厌离的到来都是不耐其烦的,而江厌离,也似乎不太喜欢老祖。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不喜欢还要强行在一起。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父亲不喜欢他母亲,却还是跟他母亲有了自己。
蓝湛想弄明白这件事,可他又不太敢找魏无羡问,只好辗转反侧地找上了江厌离,旁敲侧击地去打听他们的事情。
再后来,一来二去的,江厌离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弟弟,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喜欢老祖。
这是蓝湛得出的结论,以至于让他无暇去顾及江厌离的那点儿变异了的小心思。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蓝湛也从江厌离那里得知,魏氏一族亡于蓝氏和温氏的构陷迫害之下。
而他,父亲是蓝氏族长,母亲是温氏嫡女。
蓝湛很难过,可难过也不能让人看到,因为温家的情姐姐找了上来,说是受家中已故长辈的嘱托,让她能照看一下自己,情姐姐同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无外乎他父母的恩怨情仇,他父家母家和魏家的恩怨。
从此,他未敢再提及一句欢喜。
只是,江厌离和老祖,在他的撮合下,最终分道扬镳,解除了婚约。
老祖无心这种风月之事,江厌离一门心思在蓝湛身上,两人竟也能诡异得和平相处。
日子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蓝湛藏着自己对老祖的欢喜,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深夜,对着窗外的那树玉兰默默地许愿——愿他能一直在老祖身边。
江厌离的转变让蓝湛很是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难道一个总是挂着假面具的人真的能突然掏出一颗真心给另一个人吗?
蓝湛是不相信的。
可是江厌离似乎真的变了,她是真的拿着一颗真心来对自己了。
曾经,蓝湛是真的相信了他。
就像他那天被老祖带回时所言:“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你就这么对我吗?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居然会相信一个想要我死的人的姐姐。”
纵然当初说这句话时,他是在刺激她,是在算计她,是为了一步步瓦解江澄在她心中的位置,为了让她对江澄彻底失望。
可言语,七分真三分假。
这句话,也仅仅只有三分假。
他曾经,是真的天真的相信了她的,如果他没发现那件事的话,如果当初害了他母亲的不是江澄的话,如果不是江厌离帮江澄瞒下了这件事情的话。
当年,他父亲还没将他和母亲接回去,外祖一家又早早将母亲赶出了家门,母亲只能带着他四处流浪。
那日,母亲带着他去山上找野菜果腹,没想到下了大雨,他和母亲没办法离开,只好躲在一处山洞过夜,夜里他起了高热,可外面的大雨不见停歇,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在第二天天将将亮就带他出去求救,于半山坡上遇见了一队骑着马的人,母亲也不知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凭借着衣着判断他们应当不是流匪一类的恶人,便装着胆子上前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孩子,可那个领头的却嫌她挡了道,生生命人将她打了个半死才离去。
纵然幸得后来母亲命大,却从此落下了病根,被父亲接回去不久便病逝了。
母亲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母亲没了,再也没有人会爱湛儿了。
而当初那个下令打死他母亲的,就是如今的江宗主。
可笑的是,江厌离也知晓此事。
更可笑的是,江厌离帮江澄把这件事处理了个干净,让人找不到一点证据。
曾经,人最怕的就是曾经。
曾经,他也相信这世上所有的美好,尽管他经历的都是不幸。
曾经,他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孩子,尽管他的日子总是带着苦意。
曾经,他也真的天真过,天真的相信过她,还不止一次两次。
天真被伤害得次数多了,就慢慢消弭了,信任被摧塌得久了,就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大抵,蓝湛做不了太坏的坏人,就像老祖,尽管嘴上说着无数狠话,尽管忘不了父母的仇恨,可他终究没忍心伤害过他分毫,甚至还将他尽可能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挖了江澄的金丹,让他余生生不如死地活着。
蓝湛想,就当是还江厌离那天,为自己流的那滴眼泪吧。
苦了太久的人,总能被轻易满足。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为他流过一滴眼泪,便是他母亲都没有,这滴泪的情谊实在是太贵重了。
贵重到让蓝湛最终也没狠下心去让谁为他母亲陪葬,她对他的好也好,不好也好,他最终记着的,只有在他被江宗主打伤后的那滴眼泪。
他如视珍宝地收下了,故而回她以江澄和她自己的性命。
活着。
但却生不如死。
或许就是最好的惩罚吧。
可到底,还活着,不是么?
至于从云端跌落泥尘的苦,能不能忍得住,那就不该是他担心的了。
他从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有多恨江厌离呢?很多很多。
可他,也曾真的感动于她对自己的好,哪怕这份好当中夹杂着罂粟。
对于老祖,蓝湛一直都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恨跨越不过去,他也从未幻想过要嫁给他,更别说和他孕育一个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
蓝湛知道,自己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的,他像是打不死的小强,怎么都能活下去,或许,他们都觉得他怕死,可其实,他是不怕的。
他算计了所有人,除却一开始的那次,他从未算计过他,哪怕他明白,只要自己稍稍用一点手段,他就能帮自己报仇,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江厌离姐弟,他动动手指就能做到,完全用不着他费心十余年来算计。
但他到底没有那样做。
老祖待他的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想牢牢抓住不放。
蓝湛很清楚,只要他算计到老祖头上,这一点点的好他都没有办法再拥有了。
所以他才会在温情问到他的时候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下这条命还算珍贵,若是他要,我便给。”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回报给他的了,他所有的东西,除了这条命,没有什么还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能拿得出手送人的了。
所以,打认清自己心思的那天开始,他就准备好将自己的命留给魏无羡了。
他什么都不求,只要能跟在他身边就好。
可尽管如此,当他突如其来的汛期让他和老祖滚到一起的时候,他仍旧拼了命地拒绝被他标记。
不是不愿意,而是他仅剩的那点骄傲,让他不愿像他母亲那样,稀里糊涂地就跟了一个乾元,更不愿没名没分地跟着对方做一个外室或是妾室。
可这件事到底还是成了既成事实,蓝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要他负责吗?
不可能,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无法跨越的,就算他愿意负责,也不过是娶他做妾,他也是不愿的,更何况还有江澄虎视眈眈,蓝湛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敢赖上老祖,江澄绝对会拿刀砍了自己。
于是,蓝湛只好对此闭口不提,只当是一场意外。
但又不得不说,这场意外真的很好,让他不用回姑苏,让他有了借口留在夷陵。
蓝湛也不知道,老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感觉不到他的喜欢,可他又偏偏想要标记自己。
坤泽一生只能被一个乾元标记。
说他不喜欢自己,可他对自己很好很好,只除了总是凶巴巴的不肯温柔哪怕片刻。
说他喜欢自己,可自己又偏偏感觉不到他的喜欢,还每每被他的冷言冷语说得伤心难过不知所措。
好在,老祖到底没有强行彻底标记自己。
有了小宝宝,是那天蓝湛意外捡到被阴铁反噬的老祖。
阴铁反噬没办法解决,但蓝湛可以,那是他从小藏到大的秘密。
他求了温情好久,最后才说服她帮自己,但最后的结果是,他不得不被老祖标记,也不得不有了那个宝宝。
这下,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难道,他也要走母亲的老路么?
他还没想好,却突然感觉到老祖转变了态度,他似乎感觉到了老祖的喜欢,是那种,和他一样的喜欢。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他对自己说:“别怕,不会教你把命给了我的,如果真的有那天,我也不会教你孤单一人的。”
蓝湛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但那是他第二次在他面前流泪。
他想,若这是梦的话,能不能让他睡得久些,这样的温柔,他很是贪恋,不想去管宝宝怎么样,也不想去管以后怎么样,他只想能把他的这点温柔留得久一些,那些凶巴巴的日子里,总要他细细碾碎他的凶狠,然后从中捡出几分细碎难觅的温柔出来聊以慰藉,纵然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更多,想要直白的不加掩饰的温柔,想要独属于他的温柔。
后来过去了很久很久,蓝湛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都不是他独自的欢喜和煎熬,他,亦是如此。
“湛儿,睡吧,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好好的。”魏无羡拍着他的后背,将梦里的那颗星星摘了下来,捧到了他面前,让他很是欢喜。
蓝湛想,上天还是很公平的,苦尽也真的会甘来,上天那糟老头子还是待他不薄的。
他给了他,
一个家,
和一家三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