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伶官 第四章 联璧之誓
这天,一艘渡船在阿姆河上航行,河上风急,激起层层水沫,李白《横江词》有写:
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峥嵘山石间,有一金牛雄立岩上,俯视河水,这是天险采石矶,又称为牛渚矶,大船靠在了岸边,文心和众将士乘坐牛车向牛渚山进发。
“小文哥,金牛牌的汽水,祝你牛气冲天!”冯梓拿来了一瓶橙子味的汽水,递给文心。
“好水,”文心摸着凉爽的汽水瓶子赞叹道,“好牛!”
“小文哥,我这一年可听话了,为了老婆孩子,我已经一年多没杀人了。”
“人的肉体需要十月怀胎,人的意识需要三年培养,”文心拍拍他的肩膀,“而人的品格,百年才能完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的父亲,冯椿,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令尊未及成材就凋零,你们这些是楠木梓木,芝兰玉树,国之栋梁,但在顶天立地之前,还需要一点呵护,要有阳光,雨露,合适的土壤,还要有人为你们除去害虫和杂草。令尊没能保护你们,没能看到你们长大,这是他的缺憾,也是你们的缺憾,我不希望他的孙子也遭受这样的不幸。”
“小文哥,我一定不会让孩子们失望的。”冯梓眼睛有些湿润。
“心思也别太重了,”文心安慰道,“经过这一年,你的心性已入大乘,可为重器。”
牛车停在了谪仙楼下,文心打开了汽水,对车夫说:“我跟牛,比试一下谁喝得快。”,牛慢慢叼起一个漏斗,车夫熟练地将汽水倒入牛囗中,而文心中途换了三次气,显然,文心这次输了。
“你牛,你厉害。”文心打了个嗝,“汽有点多,喝不快。”
众人有说有笑地走进谪仙楼,这楼前对联有写“神仙诗酒空千古,风月江天贮一楼”,是文心高价买下,用来培养孩子的文学,这楼前几天刚庆祝过冯家小孩的周年,而那两个孩子现在躲在母亲睦月身后,见到文心,紧张地有些害怕。
“小文,你吓到孩子了。”睦月责怪道。
“实在不好意思。”
“你是我们的先生吗?”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
“不是,”文心蹲下来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非亲非故的人,有资格训斥你们,要求你们,我只会告诉你们怎么去做想做的事,而不是让你们去做该做的事。”
“可我想玩。”孩子撒娇道。
“那走吧,那我们和爸爸妈妈一起玩,一会儿回来吃饭,好吗?”
“好!”
“听说你们喜欢画画,画的什么,让我欣赏一下好吗?”
几人走上楼,文心听着两个孩子讲解画作,忽然,他注意到了画中一个结构甚为巧妙。
“这是什么?”文心问。
“这是父亲训练用的气枪。”
“那,这两根枪管,为什么有三个气瓶?”
“这个是接开关的。”
“小梓,你看的懂吗?”文心问。
“小孩子画着玩的,我怎么会明白?”冯梓苦笑道。
“画的很好,这个啊,是由灵感形成的抽象的草图。”文心拿起一张稿纸,用铅笔和尺规画了一张清晰的图,这下冯梓和睦月恍然大悟。
“这是可以连发的气枪,不用手动控膛上弹。”冯梓兴奋地说。
“我们吃完饭,就让工匠们造个模型,然后试制。”文心笑着说,他又指了指另一副图,“这是可以放在水下的桥吗?”
“对,父亲说没有用。”一个孩子失落地说。
“没人可以说灵感没有用处,只有历史才能给出答案。”文心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你们想的这些东西,舅舅很喜欢,而且这些东西可以帮助许多的人,造福全世界,当然你们的想法不用考虑大人的价值,别那么拘束。”
但是当天下午,孩子们研发的双筒连发气枪被证明用处不大,但文心在双筒气枪的枪膛上方加了两个增压活塞,补足压缩空气的动力,又将气枪装上恒压触发的扳机,这样就解决了动力不稳定的问题。两个孩子又讨论了一下,认为竖着放置的活塞难以瞄准,而且横压装置不方便用小气瓶,压力过高时,恒压气动扳机会浪费一些动力,应该横过来再加两根平行的枪管,用一边枪膛内超过需求的压力去给另一边加压,这样气密性更好,结构也更简单。于是当天傍晚,四联装的连发气枪造了出来,这款气枪只用了两个气瓶,并在第一分钟内发射了492发足以击穿板甲和战马具装的弹丸,但压缩气体膨胀时吸收了太多热量,导致了枪管凝水结冰,冻伤了两名试验的士兵,严重的结冰问题也注定了它不可能在战场上使用可更换的枪管。但是,作为冷兵器时代的最高水平技术装备,这种气枪已经足够优秀了,文心为他取名为“冯家连机铳”。之后,两个孩子先是改良了半自动气枪,使之恒压发射并自动装填蓄能,称为“冯家水连珠”,之后孩子们又独立研究出一种大囗径气枪,其被命名为“冯家气压大筒”,可以发射霰弹和普通弹丸,随后孩子们改良了气炮,解决了炸膛、积水回流和无法瞄准的问题,可以发射开花弹、葡萄弹和普通弹丸,,被称为“冯家将军礮”,礮(pao)指的是抛石机,后文中简写为砲。两个孩子研发的武器中,水连珠射程450米,穿甲射程220米,120米内超音速。连机铳射程620米,穿甲射程340米,出膛300米内超音速。大筒射程220米,穿甲射程72米,亚音速。将军砲普通射程1900米,400米内超音速,葡萄弹射程1050米,320米内超音速,而且可以靠钝击杀伤板甲。之后工匠们发现,改进型的将军砲解决了结冰和气密性问题,于是其中一些加上了膛线用于精确轰击,射程达到了2700米,自转的锥头弹也足够击穿舰船装甲。
当文心问起为什么要研究武器时,孩子们说“我们知道大人们每天都在研究如何逃命,所以就研究了这些东西拖住敌人,我们一开始打算挖一条地道过河,后来想到把桥藏在河面下阻拦敌舰,或者逃到对岸,可是风浪太大,河太宽。”
正如李白《横江词》所写:
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马当。
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横江西望阻秦山,汉水东行扬子津。
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
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
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
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
“好孩子,”文心安慰道,“那我把大家带到河对岸好吗?”
“河淮一体,守不住这里,我们就亡国了。”
“那,你们去渤海国好不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还不如当个战死鬼。古书有云: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这是一岁小孩都知道的东西,而这个道理文心和所有防风氏族人用了二百年才明白,文心三岁开始逃亡,七岁时想要放弃复仇加入渤海国,之后习惯了逃避战斗的他被迫在北海国当奴隶,这才在绝望中带领奴隶起义。如果他有机会同世间的罪恶求和,他一定会对他人的一切苦难不屑一顾,在战争与屈辱面前,他选择了屈辱。可是,屈辱过后,他仍得面对战争!三百年来,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女人们流干眼泪,孩子们感到厌烦,每个人都坦然接受了这样的世界,直到噩运降临到他们头上时,那些麻木的看客才想起控诉人世的不公。
文心曾想尽了一切理由来论证战争可以避免,可是,他终于带着刀兵来到了这里,他的虚伪在两个一岁孩子的慧眼下土崩瓦解,但这种残忍的事,不应该由孩子们面对。
“好孩子,”文心颤抖着,对孩子们,也是在对自己说,“不打仗,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他指向供奉水神太息的阿姆庙,“水神娘娘在洪水时凿开了天门山,引走了洪水,率领各个部落一起拯救了两岸居民,帮助你们的祖先建立了淮海国,制止了战争,证明了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也可以和平相处。所以我们要相信爱,相信善良,相信那些美好的希望,大家可以和平相处,对吗?”
“舅舅这话不对!”其中的哥哥说道。
“小畜生,让你犟嘴!”睦月生气地抡起巴掌就要打,“快向舅舅道歉!”
“怎么了?姐姐?”文心终于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跟最善良的孩子都讲不通道理了吗?最要好的家人之间都不能和平?”,他颤抖着拦住了发怒的睦月,“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了!”
文心沮丧地走进了阿姆庙,跪在太息的雕像前低声哭诉,尽管石头不会思考,不会做事,但好在,石头也不会抹杀许愿者的希望,他连主宰世界的天主都没跪拜,连救命恩人和唯一的恋人夕岚都没跪拜,可他无法拒绝一个美好的谎言,无法忤逆绝境中激励他的希望。两个小孩子受了训斥,也想跟着舅舅跪在庙中,但文心拦住了他们,低声说:“不许跪,在说服我之前,不许跪,否则她的眼泪会害死你们。”
这一幕,刺激到了已经身为人父的冯梓,文心在他的认知中是最善良、最聪明也是最强大的人,可就连他,也……。
“孩子们,我们出去散步吧。”文心控制好了情绪,带着冯梓一家外出散心,一番曲折后,他们登上了马靶山,在联璧台上观赏景色,满月当空,但河面上的月影却被波涛撕扯。台上岩石刻有一首诗。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此诗作者穷途之时的悲凉触动了文心,他看着江上波涛,感慨万千,但此时,孩子们指着石头前的水洼说:“这里的月亮,好看。”
他们又唱起了文心写过的词:
“望洋兴叹兮,渔父不歌。逆风而驰兮,曲直几何?储石于舱兮,赖此伏波。”
文心再次恢复了平静,他蹲下身对孩子们说:“舅舅给你们取个名字吧。”
“好!”
“哥哥叫冯河,字暴虎。弟弟叫冯海,字安澜。怎么样?”
“冯河?冯(ping)河?冯(ping,凭?平?)河暴虎,冯(ping,凭?平?)海安澜。”冯河激动地说,“谩夸他旱地行舟,也何用凌空举鼎,冯河暴虎皆亡命,蝇头蜗角纷争。”
“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名字,”文心说,“你们选择了这条路,选择的这个名字,”他笑道,“水边有马,此山为鞍,难道这就是命数吗?”
此时,冯梓惊呼道:“河面上有个人?”
众人看向河面,只见一位端庄美女信步踏浪而来,轻轻一跃,跳上了联璧台。吓得两个孩子立刻捡起石头,挡在母亲面前准备拼命。
“天主大人?”文心惊讶地说。
“傻孩子,”天主女娲摸摸文心的头,“你要是讨厌现在的淮王,喜欢这几个孩子,我就找个理由弄死淮王,直接让冯梓当国王?不好吗?”
“小文哥?她……她是天主?”冯梓迟疑地问。
“小梓,不要怪我,如果我们依赖天主的力量夺得天下,终究也是仗势欺人,不能服众。我帮助你们,是因为冯家世代忠良,而不是因为你们有什么天命和神器。”
“这孩子太偏执了,”天主女娲叹了囗气,“小梓,你想让我帮你当国王吗?”
“住囗!不许叫我小名!”冯梓愤怒地说,“在我父亲遇害时,你在哪里?在我兄弟受苦时,你在哪里?现在我们有本事了,你却来要我效忠,假惺惺地施舍小恩小惠,你有什么资格?!”
“因为他,”天主冷冷地说,“他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却一直顶撞我,带着一帮疯子还真做成了点事。他把我培养的子民蛊惑了,所以我也会拉拢他培养的人才,你的父亲当年如果向我求救,我一定会帮你们家的。”
“滚!”冯梓吼道,“别想让我们冯家屈服!”
天主叹了囗气,又跳回河面,踏着波涛远去。睦月在确认安全后,也悄悄收起了袖中暗器。
正如诗句所写:
有句思谪仙,争看炉火照天地;
此山腾傲气,岂惮鼻息吹虹霓。
到底是将门虎子,端的是盖世英雄!
“小文哥,”冯梓反应了过来,“你要对付淮王?”
“不止。”文心淡定地答。
“什么?”
“我要对付的,是所有权贵,不只是王室。”文心向水面看去,“你们父子,志向远大,意志坚定,没有向困难妥协,没有向天主屈服,已经通过了所有考验。”
“但小文哥,你不是教导我们忠义仁爱吗?你甚至不让我做任何见不得光的事,让我金盆洗手,不再杀人,还来阿姆的祠堂祷告清修。你……,”冯梓突然想明白了,“你是要……。”
“闭嘴!你是忠臣!”文心连忙吼道。
“忠臣?要么就是像父亲那样被昏君害死,要么就是把一切的辛苦和骂名都交给别人承担,对吗?”冯梓质问道,“我们兄弟要真的是你囗中的忠臣,我们会去当土匪吗?我们会去杀人越货吗?你们都说我父亲是忠臣,没错他一辈子都教导我们积德行善,可他在掩护我们摆脱官兵时说过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们冯家,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找机会除掉所有仇人和那个昏君!他要是真的忠臣,就会像你们所说的岳飞那样,放弃兵权带着全家到衙门投案,乖乖地喝下毒酒。”冯梓说着,举起一旁桌子上的酒杯,“小文哥,当初我们兄弟在庐州东门确实是一时冲动,本打算冲上黄金台找淮王拼命。但我们马上记起了父亲的遗言,要活下去,报仇,所以我才砸开城门往外面跑,准备回山里当土匪。结果半路上遇到了你,小文哥,你当时递给我们的酒,我们兄弟都认为是杀人灭囗用的毒酒,但我们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放弃了生命,放弃了复仇,放弃了洗清冤屈的机会,准备以担着土匪的骂名死去。所以我们兄弟,愿意为你去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愿意背负千古骂名,你天天用我们的父亲当例子教导我们,我们也确实在乎家族荣耀,但如果我们依靠牺牲别人的心血和名声,来成就我们家的万古流芳,这样的虚伪比一切骂名都可耻。如果说不向天主屈服是你们的要求,那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父亲的要求!”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两个孩子认真地背起了古文。
此时,山路上一阵栾铃声响,只见冯楠快马赶来,他翻身下马,将父亲冯椿的牌位放在石桌上,随后严肃地说道:“冯家将,集合!”众人迅速排好队列,“开始点名!”
冯楠稳了稳心神,终于咬牙喊道:“冯椿!”
河水和狂风突然安静下来,林间鸟虫也不再出声,只见一阵清风拂过,一个英武的鬼魂从冯椿牌位中飘了出来,说道:“冯椿在此!”
文心见状刚想行礼打招呼,但又想到场合不对,只能先站好。
“冯楠。到!”
“冯梓。”
“到!”
“涂山睦月。”
“到!”
“冯河。”
“到!”
“冯河。”
“到!”
冯楠严肃地说道:“报告,冯家将全员六人集合完毕!以灵魂为誓,向大魔国三军大元帅,北风之神继业者,普罗米修斯圣修会特派员,雪王钦差,黄淮南三海军政总督,冯家的恩人吾夷宣誓效忠,请指示!”
“收到,原地解散,继续进行家庭聚会。”
“是!”冯楠喊道,“解散!”
冯椿将军的一腔孤愤,此时已经在天地间酝酿为即将涤荡世间一切罪恶的雷霆,电光已经闪过,只是世人还未听到声响。
正如他的挽联所写:
千山巉绝一英雄,
兵马堂堂百战功。
护地丹心终不死,
犹吐铿锵遏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