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在,少年老

我记得,在我还是少年的时候,有一回风把房子吹倒了。
我娘说,那场风真大啊,要不是180斤重的我爹,死命拉住她和我,估计我们娘俩就会在天上飞呀飞呀,说不定就飞回娘家了。
我娘开玩笑的时候还说,你当时怎么不就把我松开呀,说不定就能回家了呢。
我爹望着她说:“你回娘家了就回不来了。”
我娘有十八年没回过娘家了,从她娘,也就是我外婆离世后,她爹又把我小舅卖掉,不知道卖到山东还是陕西,她就跟那个酒鬼恩断义绝了。
她说她那年走的时候,还真年轻啊,素裙子马尾辫,光着脚走到十几里外的一个老裁缝家,学做衣服,一学就是几年,酒鬼从来没找过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会打酱油了,我娘偶尔会坐在门口,缝着衣服念叨,他是不是死了呀,他是不是死了呀……
那年我确实已经会打酱油了,胡同口卖酱油的我叫他陈叔,除他家酱油味道正宗外,我唯一还能记的是,陈叔个头真大。
每次去打酱油,一群女人啊男人啊围着他的小推车,我总是远远的就看见了他,因为他比男人高了一个头,比女人高了两个。
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也比周围的同龄人高,陈叔对我很好。
到了没客人的时候,他总是拿出一些小玩意儿,给我看,有盒子里的小蝴蝶、一本子周围全是小坑坑的画,还有一个硬皮的小本本,上面有一张陈叔年轻时候的照片,寸头,露着傻乎乎的笑。
他说呀,这酱油的手艺,是他爹传下来的,现在瞅见这油,总是能想起来那糟老头,说到这,陈叔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说,这老头子以前没少打我。
后来有一天,陈叔没有照例去胡同口卖酱油,我以为他只是上灯会去看姑娘了,只是这一看,就看了好多年。
我爹说陈叔以前是当兵的,不知道是因为怕死,还是太想家,就从越南逃了回来,回家发现爹已经死了,病死的,他就连夜跑了出来,隐姓埋名到我们这里。
我问我爹,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听别人说的,胡同里都在传。
我爹经常拿着剩饭,出门去喂一条狗,这狗不知道是谁家的,反正特别丑,眼睛跟绿豆一样,鼻子又宽又大,还特别瘦,只有毛特别光滑,干净净清爽爽的,不知道是它主人是干什么的,没饭给它吃,倒是经常给它顺毛。
它每次见着我爹过去,就坐在地上摇尾巴,舌头伸得长长的,我想它一定是像摆出一副稍微乖点的模样,只是它太丑了,这样子更丑了,第一次见的时候,差点吓哭我。只有我爹看见它这个样子,就开始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笑得弯下了腰。
这丑狗把剩饭吃到一半,就把剩下的连同盘子一起叼走了,不过我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一般不会过太久,它就会把洗干净的盘子叼回来,虽然我爹拿回去还是要把上面狗的口水再洗一遍。
那天房子倒了,它就在我家周围。
第二天,我爹收拾快成废墟的家的时候,从最底下拉出一条死狗,正是丑狗,当时一直说没事没事,只要人没事就行给我娘听的爹,罕见的沉默了。
下午的时候,我爹抱着丑狗,跟我说,走,去把狗还回去。
我们七拐八拐,从老胡同,走到有钱人家住的地方,又走到了窝棚区,一直走到一个烂棚子前,里面有一个脸上带着伤,穿着破衣服的小乞丐,他瞅见我爹,刚想笑,然后就看见我爹怀里的丑狗。
他像陈叔上次给我吃的吹糖人一样,站在那里凝固住了,我爹把狗放在地上,小乞丐扑到狗身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爹后来和我说,这小乞丐在这周边是出了名的坚强。
房子倒了,我爹就带着我娘和我,去到我大伯那里,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我倒是回去过,那时候是我穿着厚衣服,带了个圆框的眼镜,个子应该还是没有陈叔高,也沧桑了很多。
胡同口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些蓝眼睛、高鼻梁的白人,还有些黑人。
一个少女在那里唱歌,一个不到我年龄一半的少年坐在旁边弹吉他,这首歌应该是他们自己写的,至少我从来没听过。
我走到跟前,准备掏钱给他们放在地上的时候,一股好大的风,吹过了胡同。
风来了,少女唱的更开怀了。
她唱:“少年呢?”
少年接着:“老了!”
我想起了陈叔、丑狗、小乞丐、胡同、坐在门口缝衣服的娘……
我笑了,笑得弯下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完)
PS:这是我多年前,也是在上高中时,探索写作技法时的一次尝试。那段时间也是我写作的一个高产期,尽管有很多现在看,还是有一些幼稚。
这次的尝试是用一个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写一种浓烈的感情,这里面的故事部分虚构,部分真实,所以朋友们也不用太当真。
起风了。
可风中的少年却老了,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