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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邂逅篇终审入围并列第九《一段演剧》

2020-09-24 21:46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一段演剧

黑云残月半遮半露,漏下的光芒只能把眼前的世界大致勾出个轮廓。身处荒野,环顾四际,视线被隆起的森林和丘陵掩住,难觅一处人类的住居,但就算出现在视野中,半夜三更,那些穷苦人也没缘由点起油灯,好让我从融成一团的漆黑背景中辨出粒希望的芥光来。

一阵劲风掠过,身旁的松林沙沙地作响,恍地以为是什么生物磨砺牙齿的声音。悸跳的心尚未安抚,林中忽的就划出一声野狼的凄嗥,从林地到穹月,这样一把刃布锯齿的大弯刀一下就给劈开,心也惊截作两段。此声方落,群音又起,每个声部以几乎不变的音调干瘆。更令人胆颤的是,声源们近在咫尺,五十米?三十米?嗥声却忽寂了······只觉再经几秒自己就将丧命爪下,狂了似的往反方向飞奔。

一边惶惕推着双腿不择路,一边理智转着双眼留心路上的绊草崎石,晃晃悠悠地跑进一座森林。回头遥望,平野上大约是狼的黑团们无声地奔别处去了,这才松一口气。然恐惧追将上来,一阵奔忙又涌致头晕目眩,气喘吁吁,让眼中的世界扭曲。若平常,受惊的人在家中睡着,都禁不住想象黑暗墙角潜藏的怪物,更不用说处在这妖魔遍地的幻想之乡。林中快步走着,树精舞利刃尖矛拥来拦住去路,双眼一对灯笼的塞壬从天空悄然掠过。好像有人影从眼角晃过?那边低嗥的莫非又是狼群?心就似将断的琴弦,却让夜拨着曲《十面埋伏》。

黑暗?凝望着一处才意识到一团球形的黑暗正缓缓向我靠近,途径的一切都隐没其间——极不自然——莫非是妖怪?求生的本能又把身躯拽住,在林间挪转前奔——暗团也在加速,追得更紧。

正防备着暗团,脚却踩空了!心中陡惊,一转头才见自己向悬崖下的坠落,还来不及反应,身上传来一阵坚利的撞痛,便自此失去了意识。

右臂与左腿的疼痛、不知何处涌出的血温、力竭的倦怠溶杂在一起,我就困锁在这样的混沌之中,无法动弹。

恍惚之中,梦境混入意识的现实,我仿佛看见一座白玉铺就的舞台,欢笑着的人群们簇拥着没有面庞的主角,所有在台上的演员们都将自己分得的角色展现得烨烨生辉。抬头,却看见人偶的提线牵在演员们的身上,线纠缠着向上延展,向上延展······直至无尽头的黑暗。

一直待到晨曦与鸟鸣拉开舞台的序幕——名为键山雏的厄神,踏着芭蕾的舞步,从林间旋入我的眼帘。一席连衣红裙,若玫瑰嫩蕾,红枫柝芽,白色的蕾丝边游走在瑰海枫洋中,为花沾上露滴,给叶片点上糖浆。头饰上的大缎带环萦周身,面容从其间流星般地闪现,碧绿如水的发束在胸前,洁嫩脸庞的美丽不似人间应有,让所有能工巧匠枉费一生也难以模慕。一双翠玉般的双眼,流转忧光,不住地顾盼四周,仿佛在怯虑那些引起骚动的飞鸟松鼠们一不留神便会将自己的心思窃走。

红与绿融汇一身,鲜明的对比,依大自然的法则,往往是危险的象征。依了我们愚昧人的双眼,越危险的事物越能引发好奇。曾从村中听闻,厄神会从人间收集厄运以防灾难降临致其他人头上,但若过于接近她,其身上的积厄也将祸害自己。

然此时已顾不得多了,救命稻草,能有何权挑三拣四?我攒足劲喊道:“厄神大人!”

她正伸出手臂向一只远隔的山雀,纤细的手指浮动像是在从空气中牵引什么。闻音转身,发现我后惊慌地靠近来:“有个倒霉的人类受伤了?”

“厄神大人,可不可以去村里叫人来救我?”

“大概是从悬崖上摔下来了。”她自顾自地说:“我应该救他!”向前走了三步,却又转回身。接着自言道:“不行,不行,我靠得太近灾厄就会去找他了。”退行了一步,却又回首用清澈的双眸观望,关切的皱着眉。

“厄神大人,请您去村里叫几个人来!”我用尽力大喊。

“我必须去救他!”厄神眼中闪起光芒,似下定了决心,转身向我走来,然而,仅仅两步,那光芒便黯尽了。“我,靠的太近······”

“救救我吧!求您了,厄神大人!”我已经气若游丝。

“那人在求救,在呼唤我!”她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是才从另一个世界脱离回来,头一次听见我的声音。她几步冲到我的身侧,蹲下检查伤势。“可怜的人类,右臂和左腿都骨折了,浑身还有许多处划伤,啊!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拿出一块手帕为我包扎。

“村里的医生······”我想说,但已没了力气。带些许担虑躺着,撑开眼皮望向树林顶叶间的驳光。厄神大人一言不发地为我疗伤,动作轻柔地几乎没有触感,摔断的手臂和小腿却依旧传来隐痛,沉在皮肉中爆炸,让我不太清醒的大脑联想到工地中常堆放的那种水泥管道——十分坚硬的疼痛——或是此意。

疼痛渐消后缓过神来,发现厄神大人披散了头发微笑着:“人类被我治好了,亲手!”我身上骨折擦伤的部位,都用她的缎带和树枝精细地包扎、绑上夹板。由着她自己的主意,为我这样的人类竟做到如此,心中感动着,愈合的伤口都要涌出新血了。

“你叫什么名字?”

“跖诗。”

“我叫雏,键山雏。”她轻轻地说。

她又忽地慌张起来,跳起小步后退,“灾厄不能传给人类!”伴着这样一句话,消失在林间,飘散的发不小心被树枝刮了一下,摇下几片叶,翩飞着盖了她的足迹。寂静重新将我包围之时,林中又传来蝉鸣与布谷鸟的啼叫。

我的左手边放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休息足了精气,我就拄着它,沿林中的小路艰难地走向村庄,终于途遇了村民,才放心地瘫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村中的医院里,身上的血迹都被擦洗,包扎的缎带也全换成了白纱布。新染上血红的衣衫以及臂上的一块手巾告示着,自己脑中走马灯般闪过的场景并不是梦。

看向四周,普通卧室大小的房中塞着四张病床、消毒用的酒精味与薄荷香、以及夏日闭室所独有的那般闷热。一扇小窗的微光下,旁边床铺上的两人盘腿对坐,聊着些渔业相关的事情。

“雏河那一带简直是捕鱼禁区!渔船走过那儿就没什么好成!”

“得了吧,你捕鱼的运气一直都不行,不经雏河不照样空船回家。”另一人嘲笑道。

“那要怪厄神!我那船不就是让她咒翻,才落得这样!”他指了指自己包着白纱布的脑袋,恼气地说:“听说她就住在雏河一带,那一片都遭她咒了!你没见张家的桃林结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比鹌鹑蛋还小!我估摸着自己渔运差也是因为小时总在那里游泳,在水里沾了太多厄气,到如今阳气衰了,顶不住了。”

“小时候长跟你去玩的老李,现在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吗?”

“富贵人呐,那天生就是有神官护着的,跟我们不一样。”他掏出几个铜子掂了掂,“我们这些贱人就该,省了这点家中供奉的医钱,出去后找个酒馆子快活快活!”

“哈哈哈。”另一人也掏出几枚,“那我奉陪到底!”

听厌了这些瞎聊,我转眼望向窗外。漫布的白云恰遮住视野中的天空,浮动的云幕明净而清晰,犹如棉絮,淡薄的丝连间还露着隐隐天蓝。

这时医生开门走入,高兴地看向苏醒的我。接着却欠过身,引让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醒了,人类。”蓝上前望着我,说道:“紫大人有事情要同你商量。”

不待我回答,一道隙间张开,将我们笼入黑暗中,光芒再至时已身处在了一所大厅中。迷香扑鼻,丝竹萦耳,一张中式的大筵圆桌摆在中央,顶上挂着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似是水泥墙的白漆四壁上交错装饰水墨画与油画,末央的墙头挂着许多动物的猎头标本,中间自然是一面目狰狞的人头。紫就端庄地坐在筵桌旁,品尝着菜肴。

“哎呀,贵客到了。”紫轻放下筷箸,拈起白巾拭嘴。“看样子,您这旅途,似乎不怎那么愉快呢。”

我躺在地上,面对这样的妖怪,不敢回敬一言。只觉得恐惧扭曲着爬布在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被妖怪追着跌落山崖,若不是厄神相助,小命或就不保了吧。”紫笑着说,但看见我吃惊的表情,又似没了继续嘲弄的兴趣。“怎么,我可是紫,境界的妖怪,这幻想乡中发生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唉,见你好不容易来到此处,本想纵了你去随意玩览的,却不料发生此事,人运无常,真是不幸啊。”她说着作出十分同情的样子。

“像你这样意外间幻想入的人类,我们一般是不愿去搭理的,期满一个月后若还活着,便会放你们回去。但我转念又想,若是让你二十余天皆用来养生休息,未免太过无趣了。所以,我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交易,而今来同你商谈:我可以治好你的伤,相应的,你需要出演一场演剧,让我寻些乐端,如何?”

“紫大人这样思虑如天网般周密的贤者大妖怪,恐怕也不会给我留下什么拒绝的余地吧。”

“看吧,蓝,外界来的人脑袋的确伶俐不少。”紫扬开一把折扇,遮住笑颜。“正是知道如此,你也早已被我安排在剧中了。怎么,难不成您真的以为自己的运气会好到能在荒山野岭之中偶遇一位神明?你的命运尽在我的掌控之中——没错,我所说的演剧,它的舞台,可就是这幻想乡!演员的命运,都会按照我的剧本行进,不过演出的内容,就靠你们决定了。”

“因此我要警告你——这也是我特地告知你已身处剧中的原因——请您务必尽力出演,不要枉辜了我的一片期待,不然······”她用食指敲了敲一旁的餐盘,冰冷的瓷音回荡大厅,“下一席筵,就要轮您来压轴了。”

紫品尝一番我的反应,才轻轻挥扇示意。“蓝,带他去疗伤。”

糊里糊涂的我在现实与隙间中打转,最终焕然如新地回到了医院。

“恭喜您康复。”少收二十余天的住院费,医生面露遗憾。

“感谢医生的照顾,请问我身上原先的绷带呢?”冷静下来细想,幻想乡为舞台,我的生活便成了演剧的一部分,再由着紫方才的话语,我与厄神大人的相遇或是重要的一幕,目前唯有就着此线追查下去了。

“早烧掉了。”医生凑到我耳边说:“你真的遇见那神明了?”

我点点头,“你也觉得与她接触会招来厄运吗?”

“村里人都是这样说的,”医生回头望了望正在闲聊的那两个病人,“有些事情不可不信,近些天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不过我相信心怀善者可抵御厄运——我医治了许多称为她所伤的人——其它医生都敬而远之,但也未见有什么厄运找上门来。”

出了院后,我急迫地寻着演剧的线索,漫自在镇中逛了两三日。在这幻想的绝境中,如同晋是的桃花源,人类的村落还保持着几世纪前农耕社会的模样,男耕女织,鸡犬渔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非此境眷存着令人流梦的翩翩幻想,我反而会怜悯这样一所桃源的住民。同大千世界相隔,惮妖虑魔地蜗居在这样小小的一隅,根本无法见识世界的辽阔与深奥。只能任着每日的工活将太阳拨下山去,在抓一把闲聊遣乐与呆滞的无味瓜子,将余暇的口袋填满。生儿育女,衣暖食足,这样平淡的目的便足他们耗尽一生。在这科技落后的地方,毫不起眼的一点厄运来袭,就可能酿成大祸,生与死也因此流转地飞快。据说医院和殡仪馆是村中最赚钱的地方,我走马观花地游了一圈,目之所及处便超过十所,两者又常常结伴开张,毫不顾忌,一黑一白就那样相凝望,好似蹲伏着待纳命的一对无常。

想留存于世的生命,总会有手段变得坚韧,在人里,这样的手段便是信仰。人们所遭受的罪孽会因神明的审判变得合情合理,流逝的时光也因神明的旨意变得富有意义,再无抱怨自哀的缘由。那些天地泛生,只会为人类带来不利的神妖,也自然成了人们唾弃谩骂的对象。身聚灾厄的厄神,也被归入这样的一类。

之后我奔往雏河,独自追溯遥长的水脉。却也是浪费了半天时间,遇见几个船家都只说不知道还有这种神明,最终闹腾的饥饿感又将我拽回镇里。

午后的阳光炙烤大地,空旷的石板道上翻腾着蒸汽把沿街的景色都扭曲了,路旁的柳无力垂下,缠黏的风挑动,也未见一点反应,倒是些蜻蜓,在荫下悬空飞舞,翅膀晶莹地闪光。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尚在营业的餐馆,我连忙钻进室阴中。

店小二出来,却告诉我店里只余下几盘凉菜和锅底的糊饭,腹中空空的我可不介意。

店小二才准备进里屋,不想又来了位客人,连忙奔去招呼。

走进门的,记得是命莲寺的妖怪和尚,却穿着同佛风雅化毫不协调的西式水手服,黑色的短发如海浪般波蓬。同她的双眼对视,你会不禁赞叹那之中贮藏的雄风与气度,似中世纪的遨洋巨舰,会毫不犹豫地冲破一切阻拦航路的逆浪。这是统领者惯有的魔力,会让人难以自已地相信并托付于她。“船长”这称呼便因此在相见的第一瞬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船长气度虽在,此时却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看她的样子,或是顶着烈日在外奔波了一上午。

“什么?没有了?!······咳咳,对不起,打扰施主了,告辞。”

“村纱小姐。”我竟违常地开了口,“我的饭菜也才买下,若不介意,就一同来吃吧。”

“感谢施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一旁坐下。

阵阵风吹,船长身上散来海风的味道,将暑气消散。同她畅谈许久,船长性格直爽,轻易便交上了朋友。得知近些时日常有渔船在雏河失事,村人皆传有妖作祟,讯传命莲寺,圣主持便派她来调查。船长巡转半日,却没什么结果。接着她问起我的伤势,我便将被妖怪追捕,又被厄神搭救的经过如实道出。

“看来厄神并不像谣言所传的那般恶毒,对吧?”村纱若有所思地说:“我下午正打算去拜访她,希望能获得些有用的情报。”

此话引起我一个激灵,“船长知道厄神住在何处吗?”

“只是知晓她在雏河的某一带经常出没。找到她或许还要费些时间。”

“能否请船长引我一同去见厄神?我受了救助,希望备些筹礼报答她。”

“竟想报答厄神······还是头一回听闻,有意思。”船长眼中像是发现新岛屿般闪烁“你不怕厄运缠身?”

“船长不也毫不畏惧地打算前去吗?”

“哈哈哈。我可是妖怪!自然不会担忧这些。人类的性命如此催弱,却为何总妄想冒险?”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说来自己也觉天真,我只是觉得村民们做得不公,我要······伸张正义,为人类所付出的神明就应得到我们的回馈。我的性命为其所救,拿它拼一把也不为过。”

“好,一起去雏河吧,去找厄神!”船长叫道。一旁的小二闻言,哆嗦着躲进了里屋。

“船长为何愿意帮我?”

“伸张正义。”

我俩相视而笑。

“那么恕我先行一步,船长再见!”我丢下饭菜,激动地踏进艳阳之中,悄声感叹:“这或许就是我所染上的厄运吧。”

时过晌午,气温仍高,阳光却不似先前那般灼人。同船长到了雏河,便按着计划分头行动。我自恃身处剧中,不愿多去费神,只在河岸上随意走动。此时正无风,清澄河镜映着云天,河面分割仿佛是两个世界。水镜也因此忘却了岸畔的束缚,包纳无限。如此的平静,很难让人相信已有九只渔船失事于此。

小路蜿蜒,一时离了河岸,一时又近了水边,引我穿过朵朵的木丛。柳树蓬头,像凝固的喷泉:松树支舞着,从侧面望去像是折扇的柄叶。偶然跃出的鸟鸣悦耳动听,珍珠似的连成一串。穿出这树丛,向了河,面见千百姿仪翩翩的荷叶,翠绿的高伞为日下的戏鱼放下阴凉。如此多的荷叶,为何不见一朵荷花?叶们似听见了我的心声,随拂风款弯腰身,现出对岸一朵沐水的红英——厄神大人正跪在浅岸上,专注地向水中放流雏偶,继而颦蹙着望它们离去。长长的发带在水面浮动,逗来几只好奇的白鲤轻吮。

“雏大人。”绕过一旁的石桥,我小心地向她靠近。

她双手拈偶浸在水中,念喃着什么话语。

“雏大人。”我继续向前,待她放了雏偶才又喊:“雏大人,我是前来道谢的!”

她转过头,像梦醒的雏鸟惊疑地向外探寻。“哦,是我今早救下的那个人类!他为何在这里?”

“我是前来道谢的。若不是今早您相助,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受此恩眷,不知何以为报,雏大人又无祠堂,只能前来献上些敬礼。”我拿出个包裹,壮起胆子向前。

身动荡生层层水纹,“不要靠近我!”厄神跽身,盛偶的竹篮不慎打翻,她慌乱地拾起人偶们,却还是有两只自顾地远去了。

“那么······我就放在此处,敬谢厄神大人!”我站在五步开外,将包裹放在草地上。

雏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用空洞的双眼目送远去的雏偶,面神忧伤,“还没有道别就走了······”声音轻颤着,在长河镜天间若有若无地游荡。斑驳的汶光流淌在她身上,一切就这样沉默着。

我只觉得闯了什么祸,让厄神失去了雏偶,这难以捉摸的神明说不定会因此生气。不敢向前询问,不愿向后寻助,只是杵在原地。放出不惧厄运、伸张正义的豪言却又落得如此,瞬间觉得所谓的感谢只像开玩笑一样轻浮,羞愧红了脸。

终于,有阵风刮来。

“跖诗?就这样?啊······也算是毕恭毕敬了。”船长不知从何处赶来,越过我径直向雏,“雏大人,下午好!”

“村纱小姐?”两人似乎相识的样子。

“冒昧打扰,近来可好?此行前来是想询问一下,雏大人对于近日雏河事故频发的异状是否有所了解——寺中任务,还请见谅,并没有针对雏大人的意思。”

雏听闻此言,惊恐的望向我,继而望向村纱,好像以为自己落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陷阱。“不是我!不是我!”雏连连摆头,发带掀起阵阵波浪。“我不愿伤害人类,我喜欢他们!他们架着小舟在河中捕鱼时,我会爬上山远远地眺望——就是那座——如果捕到的鱼装满了渔船,他们会笑得很开心,有时还会唱渔歌,嘹亮入霄,传到我身边,听见他们的笑声和歌声——我收集了那么多厄运——我很高兴——所以我不会伤害人类!”说完仰头看向船长,眼中闪着泪光。

“雏大人,我没有怀疑您。”船长欠下身,让视线与雏相平。“只是想询问一下您是否有线索。”

“我也不清楚。”雏终地平静下来,“不过能感受到厄运在雏河边聚集,我做了很多雏偶,就像这样收集,过些时间雏河就能恢复了。”

“嗯,那么便不打扰雏大人工作了。对了,如果雏大人愿意,随时可再来寺中做客。”

“谢谢!”她顿下片刻,又转回身去,“不必再添麻烦了。”说罢,又只是专注于雏偶了。

“走吧,小子,能说出的话都说了,就回去吧。”村纱招了招手“时间也不早了,这附近有个小渔村,找一户住所快些去休息。”待走进林荫,看不见了雏,才又调侃道:“感谢神明?就这样?哈哈,真是高估你了!”

“船长以为呢?”

“我以为?把村里那眼中装不进雏的几号人狠狠揍一顿。然后,”她的声音又转了低沉。“逼着所有人感谢她,同她交上朋友,嗯······”她仰头思索“好像我也办不到——不过圣主持可以。”

“圣主持会打人?”

“不是不是,传播佛教,改化人心——圣会这样做。”船长抬头望了望天色,“啊,再不走就赶不上寺里的晚饭了,有缘再会,跖诗!”风摇动衬衣和短发,船长似一只白帆船,飞逝在云中。

日薄西山,天空染上淡淡的霞红。

抵村安顿好后,闲步着爬上村边的一座土丘。隔着丘顶依稀的树枝,越过墨绿色的梯田,我望见了那条雏河,太阳落山后,天地之间只余下黯淡的夕光,天际由红至蓝绕着浅浅一层彩环。那座石桥可是方才所见?那挥动手臂的黑色剪影可是仍在流雏着的雏大人?不对,那不过是收网的渔夫,那座石桥也有出入。似萍草浮动着的是荷叶?视野却被密林遮掩,其余皆不得见了,我扶枝跂望,险些摔倒······我这是怎么了?

莫名气恼地回到住所,思虑着今日的事直到深夜。面对传厄的神明,纵村民与她自身的举动令我担惧,自己对或许已然缠身的灾厄却并不在意,或是因坚守对科学的信仰,或是因紫的威胁而豁出了性命,无论如何,在厄运摧败自己的心灵,并用那残渣埋没自己的良心前,一定要为雏做些什么······现在的决心,也是她的安排?演剧?我真的在一场虚伪的演剧中吗?所感受到的一切却又如此真实而由衷。或是因为舞台上的演员在扮演他自己罢······如此还称得上是演剧吗······与船长相遇的巧合,表明自己至少走对了路,今后一直保持这样,自己身边又会发生什么呢?

 

“怎么会是厄神?那是伥鬼啊!我在三途河捕鱼时曾遇见过一些,不会错的。”

早起后闲逛到鱼市,忽的听见一群人爆发出谑笑,所议论话题的中心,又与厄神沾了边。进市卖鱼的妇女和老人,被迫随着的小孩,甚至是邻边的鱼摊主,都聚在一处,好奇地打听雏河异状的真相。人群中心正挥动双手、眉飞色舞地说着的,是位长着牛角的妖怪。她身着黄色的短衫短裤,头发竟是从中间向外平分为黑白两边,言谈举止略显粗俗,让人觉得像个村姑,倒因此比其他妖怪显得亲切。

“伥又如何,我可是牛崎润美!三途川的的蛇颈龙都由我圈养我会怕那些溺死鬼?但是你们这群人类可得留心了,若有不慎,只被拉作九泉之下的替死鬼!”除了这样几句为了张耀而特意扯开嗓子喊出的话,其余同人交谈着的,都被掩埋在众人唏嘘与议论的声浪下。

“竟然不是厄神?之前淹的半死的那家伙不是说亲眼见到她了吗?”

“那家伙多大岁数了,十有八九是眼睛看花了,牛姐说的话你还不信?绝对就是伥鬼闹事!”

“会不会是厄神与伥联合起来害人?”

“厄神好歹是个善神,你们真是······怎么什么事都扯得上她?”

“就她一个妖怪身上带着厄气还总爱在村子旁转悠,不扯上她还能扯上谁?”

在雍嚷的人群中挤向前,钻入耳中的却都是这样一类话。有时未料的推搡,逼自己踩了一脚清洗鱼时遗下的内脏。冲刷着鱼鳞的血河,从各摊发源,汇聚在一处后又裹着尘土凝固了像是大地结下的痂。鱼腥味也顺着河流淌,张牙舞爪着霸占尚洁静的地方。

人的兴趣就像火柴,焰火越旺燃得越快,不一时,摊前就只散下几个平常的卖鱼人,我也终的有了机会上前询问。牛姐见了我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撇着嘴道:“抱歉啊,今天的故事会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营业时间。”

“那我买鱼。”

“随意选吧,都是从雏河里捞来的鲜鱼。”

“那么,多少条鱼才值得上牛姐的一则故事?”

她一伸手,张出四指,余下个大拇指将伸未伸,最终还是缩了回去;“起码四条。”

 

花了些钱套得情报后,又在村中一边闲逛一边盘算了一阵,不出所料地遇见了船长——果然都是剧本的发展!

“伥?原来如此!劳烦你了——我这就去将它退治掉!”

“船长退治伥是为了什么?”

“扬我寺威名!再过几日圣主持就会率众门徒到雏河一带宣扬佛教,讲念佛经,开化百姓。”

“船长能将这个机会让给雏吗?”

“让给雏,什么意思?”

“如果让雏在渔民的见证下击败伥,再加以宣传,她在村民们中的风评便能好转,或许顺着命莲寺佛法的宣扬,曾经深爱人类却遭人遗弃的厄神能就此为人所接纳。佛教深旨我并不了解,但博爱众生应是蕴含在内的,厄神命运如此凄痛,寺里的众人若是知晓,也定会生怜吧——如此难得的机会,还望船长应允!”

“这······”船长摇动眼神迟疑了一下,“雏毕竟只是厄神,如果无力退治伥呢?不如我同她协力······”

“那样雏恐怕又会被扣上作恶的罪名。我设想,船长先隐秘退治伥鬼,再装作伥鬼由雏大人退治即可。船长是船幽灵,大致可视为海上的伥吧——若有冒犯还请原谅。”

“差太多了!”

“但这一带二者都见过的只有牛崎小姐,我已花钱买通不会泄露风声,届时的渔民也将由她引导来——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吧。”

“你哪里来的钱,竟还能买通别人?”

“外界而来,我把随身的一些物品卖给了河童——她们特别喜欢高科技产品,我藉此卖了个高价。本打算用这笔钱在余下二十天里游遍幻想乡的,而今只有帮助雏大人这一个目的了。船长是洋中巨船一样直来直往的人,所以我也直来直往地将计划说了。我抱歉,我自私,我只是想利用您,但我也期望船长愿意付出自身而帮助她。”

“哈哈哈,服了服了。”船长扶着额头轻笑,“答应你的请求,我会帮雏。不过不是免费的——身无钱财?就用劳力来换吧,事成后你得来我们寺中帮工,如何?”

“感谢船长!”

“那么,我先回寺中请示圣主持了。”

脑中莫名浮现出武侠剧中常见的兄弟共赴沙场,决意不还的画面。虽说自己的处境与之相去甚远,但如今无理的计划受到船长的同意,心中涌起澎浪,却真有一种“侠义”的感觉。我目送着船长,视线愈渐蒙上沙翳,只见白色的身影穿梭在云间,几只鹭鸶也恰巧飞至眼前,白羽轻掠而过,她的身影便消没了。     

一切又寂静下来。

当我知晓自己身处演剧之中时,便毫不顾忌地使用了伪造、金钱、道德这般从未尝试过的手段。我害怕它们有毒,拿过钱的手、说出话的嘴,都沾上了毒,终的会侵蚀大脑,将我变成自己曾唾弃的虚伪之人——但又有什么办法?我想推动演剧,我想在余下仅仅二十天中见证一个令我安心的结局,我只能如此。

船长呢?我又望寻她的踪迹。依就本心而为的她,知晓这演剧真相后,会调转船舵吗?——不会的,我知道船长是不会的。如果可以,我真的愿去做追随她的一艘小艇。

再相见时,船长已私下将伥退治了。

“我假装作渔夫,驾舟在河里漂了许久才撞上他。可怜的家伙!大概是前些阵子乡里暴雨淹死的,嘴中一直含含糊糊地喊着或是他家人的名字。他费尽力气才将我的船掀翻,这时我露出真面目,他也明白不是我的对手,掀河搅沙地闹腾了一阵,才终于倒下,安然地被我‘超度’了。”船长的语气轻松,表情却略显凝重——这不过才开始,我心中的负罪就又加了一重。

“接下来,你的演剧何时开幕?而今你可是我的‘船长’了——下令吧!”船长似觉察了我的心境,即刻转了神态鼓励我。

“那么,还请船长去原定的位置待命。”

 

这天风和日丽,广阔的水面上撒满了光鳞,牛崎引着另两个渔民在雏河上游荡。

“就在前面一段,河床深水势缓,一般能不到不少鱼。”

“谢谢牛姐!就知道跟着您准没错!”

其中一个划着船,船桨放入水中,却忽地撞上一股劲,若非趁早松了桨,这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或都要被撞飞出去。船桨在空中旋了三道,哗啦一声,溅得水花四起。

两只渔船愣在原地不动,余下那个在水上滴溜溜地打转。

“腾”的一声像是鱼雷炸响,水壁爆裂伥鬼现身,见她张牙舞爪藻发帆褴,双眼闪着彤绿直朝那打转的小伙扑来。

小伙转身准备跳水,尚稳的那渔人赶忙划过去准备救援。谁知伥近了却将身一潜,又是“腾”的一声钻入水中,炸起雷浪一下就将两船翻得底儿朝天,两人也跟着被囚在水下。

牛姐在旁不敢妄动,尚自保就是不错的了,但那落水的两人危在瞬息,谁人来救?

谁人来救?

雏河的厄神,这时正被个外界来的无赖人逼迫在林中纳凉,听见河上的巨响,丢了手中未流的雏偶便向河边飞去。两边林叶飞针似地划过,只见了两只翻船边上泛着白沫,牛崎跪在自己船上持桨而待。

腾泡化浪,伥鬼又从水中跃出,直奔牛崎。

“退下!”雏飞截伥鬼,与它锁坠水中,白浪激荡。都以为她会用什么魔法,却不想成了此等搏斗。

牛崎趁二者纠缠之际救起了两个落水者,三人待在船上,握着木桨欲去却留。

伥一声长啸势摇山河,挣了雏悬在半空,将双臂一张,扬帆似的长袖招来重重迷雾,霎时水汽凝成浆糊,伸手无指,久了只觉一群麻蛇在眼前扭动,一条又一条钻进衣中、缠在身上,冰寒刺骨。

一双彤绿的灯笼又朝雏扑去。雏将头上两条大缎一扬,便在水上立身转起圈来,缎带环绕如同把巨扇旋起狂风,将那水雾连同伥鬼转聚一处。雏奴着旋风,将颈轻转,伥鬼被甩至岸上。

烟消云散,那家伙毫发未损!又一个飞扑便把雏拦腰囚住,拖曳水上。

厄神撒手散符,片片残损的符文飞出又转身撞上伥鬼,却似沙尘撼石,失了力,浮作水萍。她又试图以力抗之挣脱虎钳,娇柔之躯终不是伥的对手。

“怎么,厄神,不敢用厄运诅咒我吗?再不动手,那三人可死定了!”伥鬼大笑。

雏双眼一晃,尚能动的双手在空中画了两圈,似凝聚了什么在手,大喝一声“去!”,便把它们压在伥鬼身上。

伥鬼顿时大叫,如同枯枝划玻璃般的嘶吼能把人心都刺出血。声寂后便抽了魂般身毙河面,自此不再动一下。

三人远远地对雏道谢,扶起船后便走了。留雏一人对着尚未平息的河澜发呆。

 

收幕后正打算犒劳船长,却见到她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头——她可不是会因吃亏而生气的人。

“奇怪”船长喃喃,“真是奇怪,你也看到了吧,明明是厄神,她却硬碰硬地退治伥,像是丝毫不会魔法。我也正是奇怪呢,为何每次见到她自己身为妖怪的本能,都感受不到所谓厄运的危险。”

“那方才将你击倒的法术是?”

“那只是我的演戏,雏不过是将双手凭空画着圈罢了。”船长的眉头皱地更紧,“她却对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甚当做了最后的手段,在我的威胁下方肯突破底线——恐怕她收集厄运的能力,也一样子虚乌有。”

“船长确定?”

“大概确定。”她思忖着,似乎也不愿相信。

丝毫没有能力的付丧神?那些收集厄运并流雏而去的仪式,抽剥了厄神的赋义,变得如同过家家的游戏一样,而雏便是那沉浸在幼稚梦中不愿醒来的可怜孩子。指尖再空中划着曲线时,你在想什么?把雏偶珍重地流放而去时,你又在它们身上寄托了什么?厄运与不幸,你为何愿相信?孤寂与谩骂,你又为何甘心忍受?这场扮演雏偶的虚假演剧究竟是为了什么?

“怎么可能?”无数疑虑填满了我的大脑,眩晕着如同醉酒一般,这世界忽地离我远去,虚若薄纱,又忽地即我而来,坚若磐石。

“舆论就像海洋中的暗流,其渊源无从寻觅,然心中有迫切需求的群众们,只消一点点刺激,便可将暗流助推为岸上肆虐的浪潮。身为雏偶的厄神,原型就有着寄托厄运的功用,人们或因此将厄运的工职丢至她头上。或许这一切在雏降临于世不就后便发生了,对这世界尚无所了解的她,也因着自身帮助人类的需求糊涂地接受了自己的厄运。人因灾厄担负恐惧,雏因信仰无法实现愿望。只要双方的需求未有满足,这虚假的信仰便会一直存在······直到如今。”村纱无奈地摇头,“生活真就是自娱自乐的谎言。”

“若将真相宣传开,雏不就能为人所接纳了吗?”

“还是先保密为好。”船长神情严肃地说:“颠覆一个人终生的信仰比乘船环游世界还难。其次,若揭明此事,人们所犯下的罪孽该如何处置?雏又如何能接受自己无故现身却饱受欺凌的事实?巨大的伤疤应靠时间缓缓消除。而今的任务,还是遵循着计划让人类接纳尚为厄神的雏。”

“那么,我所余下的时间里是无法见证她完整的蜕变了。”

怀着沉重的心同船长道了别,我忽地生出一个想法:何不去为雏的觉醒埋下个“伏笔”?只留下几句暗示与隐语,或许就能让雏早些迎来美好的结局,我激动地奔回雏河,四处搜寻雏的踪迹,未料时间飞似地流逝。昏鸦唱起归巢的哑调,黯淡的天色下,才发现自己四周皆是陌生的风景。

我又迷路了?心中一个惊颤,我慌忙环顾四际寻找指引方向的光芒。盈满的玉轮挂在空中倾撒浩辉,我能清晰地看见林枝下纤络的践径,远处也似隙露一点橙色的火光,如一粒橘瓤。邻村的原野中也少有野兽和妖怪——不必担忧。

林中那幽绿色的光芒又是什么?我渐渐挪近,原来是一方小小的池塘散发着奇异的荧光。不由让人浮想童话中洋溢魔法的泉水。

两只素白色的菜粉蝶飘转,映着池水化为萤色流光,好奇地探望四处。林叶窃窃地低语,草虫们架起弦琴低吟,淡清的月光把世界打扮的仿佛贮存在宝石中,蕴着夜空的蓝,藏着夜空的黑。明荧的光线飞舞上台,成了夜奏会最动人的指挥。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跃近林梢,时而隐没林间。雏就在一旁,倚在池边的树上,安静地睡着。左手搭放在一处低矮的枝上随风微摇,柔顺的发瀑流淌在臂上作了安枕。她身边的草绒上散着雏偶,尚未完工的一枚还握在手中。厄运的神明,脸庞上现出熟睡的恬蜜,淡淡一缕微笑,足令世上所有的花儿醉迷。光池映照着,眼中的一点流星划落脸颊,两只萤蝶忙去争汲······

面对这样的夜色,我带着泪水踯躅,终地还是在宁静中退去了。

 

那之后的日子里,纵然刻意寻找,我也再未遇见过雏,或是打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命莲寺的众人,也在此时悄然地到来。我怀疑自己在这场演剧中是否淡退作了一个背景人物,无权再参与剧情的推动。那一心寻趣的妖怪,会不会突然反转,将结局朝悲剧导去?想到这里,心脏便如着火般窜动。

“我们并不祈望能使多少人阪依佛门,我们不过希望给予漂浮萍生们一个可以依靠的精神支柱,让他们被烟土埋没的心灵能生出对世间万物同对自己般的关爱。雏的事情,村民开化后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应船长的要求,我成了命莲寺的帮工,所做的不过是些端桌砌椅,散饘布粥的苦力活,也算轻松,余下的大把闲暇,便能学习着打坐阅经或是同寺中的前辈们探讨佛经奥妙、闲聊些日常琐事。我才知道妖怪僧侣们并不像人们谣传的那般高深莫测,难以岂近。因着佛法的教化,圣主持更多地将她们引向包容与怜爱,寺中的成员一如一所大家庭般和谐。

命莲寺的众人迁居至镇中的一所破败的小寺,我则住在不远处的旅舍。费了些时日清清扫扫,修修补补,寺院总算有了布讲传教的样子。进了院落便是一处空地,再深入则是祀堂与住居。因着长年的弃置,空院地砖的缝间油生出浓浓绿意,四角圆坛的柳树也长得枝繁叶茂,主持本想将它们裁剪得稀疏些,又怕惊动了那些树巢中育着的小鸟而作罢。村民们在院中聚集时,它们便会好奇地探出头,啾啾地私语。

打扫院落的任务主要由一位叫响子的山彦小妖怪负责,我也常常帮忙。响子也如同七八岁的人类小孩子样,活泼开朗,富着朝气。寺中每日都是她头一个起床,之后便会兴冲冲地跑向屋外,拄着扫帚,对着才露尖的曦日喊上一句“早上好!”来发泄平日里压抑着的天性。这清杳如磬的声音便作了寺院新一天开始的标志,不一时众人咏经的音脉便从屋中流出,对其半知不解的小家伙,也就一边扫动落叶,一边学着: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阍崛山中······”

就在我们潜心感悟佛法教化时,雏是否仍在重复着那无意义的游戏?午光淡为夕阳,夜晚黎变清晨,娇柔的身躯似支撑不住那件华丽而沉重的舞服,却始终跪躯于林间,在河中,纤细的手指引一根枯草经穿梭巡回,却让草结划下几点鲜血,清澈的雏河水又将这一切洗涤干净。待晚,同她相伴的又只余下了滋滋作痛的伤痕。

我在为圣主持搭建作讲的木台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掌,只能不甘地站在一边敷药,看她们在台上竖起杆杆写着“毗沙门天王”的杏黄大旗,经风一吹,齐齐振响,雄威十足。有趣的是,虽宣扬着名号,这寺中却并无毗沙门天王的尊像,因为寺中星大人的工作就是扮演天王。虎妖风雨不动地矗在祭台上,手托宝塔耀金光,帛纱环回萦檀香,凛凛兽威都化作佛法威仪,论谁见了都不禁会躯身虔拜。

每日用过午膳,寺中的众人有着聚在回廊上闲坐品茶的习惯。船长性急,一轮姐暇时少,泡好后需扇凉些才能端上。星大人和圣主持则显得自在,可以慢慢饮下腾着蒸气的茗水。这时的二位,是抛却了表仪,最易近人的时候,而冒失马虎的星大人同她扮演的角色简直判若两人。一日我正泡着茶水,又听见丢了宝塔的星大人四处叫嚷,她终地寻见在躲林荫下休息的纳兹琳。毗沙门天的代言,此时竟低声下气来,请求着自己的下属:“幸好你此时很闲,就帮帮我吧!”像条理由,又不像条理由。纳兹琳叹口气,不情愿地又冒着日晒寻塔去了。后来听纳兹琳说,很久以前的星大人的威仪与冒失是并存一身,不过扮演毗沙门天的工作持续了太久太久,她也辨不清了自己是谁,最终才分作了这两种形象。

平日里在寺中帮工,有了闲暇还是忍不住去打探雏的消息。厄神舍身救渔民的故事已然在村中传得沸扬,雏在人们心中的形象经了这一下竟真的大有改观,甚至一些受了厄神帮助的故事也开始流传。“虽然她远远地躲在森林里,但从那两条缎带的影子可以猜到,就是她!”大家听后一阵唏嘘,却总还会有几个提醒讲故事的人犯了认出厄神禁忌。

听了许多故事,却依旧觅不见她的身影。村庄旁,雏河边,我能见到的只是川行的人群与流水。

前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香火缭绕终日难断。这恐怕是因正逢暑气渐消,寒秋将至的时节,农人们无事可做,便纷纷来新辟的寺中凑热闹。小寺环境清幽,倒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荫蔽,年久的荒废倒为此处增添了一种沉重与隐秘的感觉,木制的房舍因长年风雨泛起白色,顶上瓦片残落几许。走廊上的的木板踩上去便会吱呀吱呀地尖叫,透过些窟洞,还能看见地板下茂盛生长的绿苔,饱汲着梅雨时节的天馈。这样的地方却引她们的到来笼上了一味檀香般的古韵。

此韵在诸位参禅修行时所显尤甚,端坐着的众人如同一座座石塔静穆。我身为门外之徒,并不知晓她们如此是为了何样顿悟,也曾请为此教过星大人,“似有一只飞鸟越过脑海,你便想去追寻,但同时也会被路上的烟云弄得无力与迷转,回过神来它却又触手可及再往下看,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却又难道出所以然来。”或是因我不够虔诚,或是因我头脑愚笨,始终未能有此感悟,我只是装这模样神游罢了,在夏气沉闷的古木庙,在雨雾萦缭的山巅,在浮映皓魂的洋渊,探寻入世的第一声啼哭,探寻瀑布下迥动的水纹,探寻追觅着光的蜉蝣。烟云、飞雀、潮汐、洋鲸、风沙、裂石、海洋、陆地、大气······

一天天地过着,每天在寺中待的时间无意地越来越长,甚至终的一日,忘记了外出寻找“自己”。但觉历经重重险情与迷障般的情节后,激动、不敢、期待、忧虑······这些让我的心脏不知乱撞了多少回的燃料,统统流散了,不必计忧时光的流逝与外物的运转,向着心中一味挖掘,这十余天或将是我一生中最难得、最短暂的宁静。

但世上没有永恒的宁静,佛教的到来当地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其中也不乏阻行的逆浪。

除了慕教而来的村民们,也有诸多不怀好意的人总在庙前徘徊,虎视眈眈。沿街为摊的占卜师和算命先生,不知何处来的道士以及一群无业无赖的流浪人。当圣在木坛上讲经,众人端坐默听时,这帮“杂家”常聚在荫处,毫无礼数的隔着门框对院中的人指指点点。每逢人走出来,却又像躲在林间的麻雀样不敢作声,还要抬起下巴看着她。

我向船长汇报此事,她却耸耸肩说:“宗教斗争而已,见我们香火兴旺便妒绿了双眼,不必在意,却管他们反正中圈套,惹上麻烦,只会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然而船长并不知晓,在戏剧中,群聚的小人物们也能挑起不小的事端。

距我离乡还有三日时,圣主持见众民愈发笃诚,终于借讲经之机提出雏的事情:“我听一门徒说,村落附近有一位厄神居住,怀善心守望诸位,前日还于雏河救下三位渔人,却因身致厄运的体质遭受不公,许多村民将无关的灾厄迁怒于她,实属罪过。贫僧试问:村中可曾有人前去祀答厄神?可曾?然一位外界之客,即今日寺内的帮工,由善悯之衷,亲身答谢厄神的相助之恩。近二十日未见分毫厄状。此事岂非荒诞?惧厄之人厄频至,怀善之人自有神加护。诸位应以何报之,想必不用贫僧多言。”

众人听闻,皆沉默着低下头,面露愧色。

“骗子!”两字厉如犬吠,从庙门外奔入,打破沉寂。望去,是扎团的那几位,正嚣张地踩坎入门。为首的一个麻脸算命先生,见诸位或怒目相望或惊疑而视,咋吧两下嘴,便从一堆麻子中挤出朵媚笑来,躬下身作着揖说:“各位老爷且听我一言,可千万不要被这帮人面兽心的妖怪所骗!雏河厄神救人的故事,分明是寺中之人自导自演!为的不过是方便证应她们一帮的假慈悲心肠!亲答厄神,廿日无灾,又有何以证?可曾有他人所见?可曾?这群僧人就是信口胡说,妖言惑众!”

“信口胡说,妖言惑众!”他身后一帮齐声相应,气势振人。

“你说人家自导自演又有何依据?”一参拜客大声回击。

麻脸将手一伸,从人群中请出一位牛崎润美。牛崎面露困窘,挣扎一番,还是向着众人把我安排雏河演剧的全经历抖了干净,人群中议论纷纷。

“钱!”船长就站在我一旁看着,从咬着的牙中剔出个字。

“如何,妖僧们,还有什么话说?”麻子洋洋得意。

“牛崎,我问你,于此之前是否见过真伥?”船长说。

牛崎点点头。

“之后它便未出现过吧?”

牛崎又点点头。

“那伥早被我退治了!诸位想,此事能扬命莲寺威名,我等又为何隐瞒,并大费周章导演假戏?不过是为了向诸位显现厄神并非谣传那般阴暗!”

“退治伥又有何证据?”麻子死咬不放。

“没有证据!”船长声如啸风。“那村中有谁能退治伥!”

“虚张声势!”麻子身后的占卜师把长袖甩得呼呼作响,“她们如此就是为了······”

“为了现出你们的原形!”星大人托持宝塔走上台,虎目眦瞠。“我们早就知晓村中有你们这群触抵佛法之人,便设了此计,以牛崎小姐为饵,诱出你们的小人嘴脸,让众人看清!对吧牛崎小姐?”牛崎又是一阵点头,离了麻子走进参客群中。

争辩中的人,但凡气势足够,说出的假话听着也有七分像真,天王般的星大人,最不缺的就是气势,。在场的人听后无不赞叹寺人深谋,斥责麻子无赖。

“诸位不必如此,宗教交斗乃我等私事,这群人就交给寺中同我商谈些时日再放出去吧,村纱,一轮,去请客入座!”船长和一轮姐一步步朝麻子和占卜师逼去,那两个张皇着回头,却见身后一切早撤了干净,地上连片叶子都不剩下,顿时吓得腿都直不起来。

“我······我是被逼的啊!紫——紫妖怪逼我聚众闹事,不然我就要被她吃了!”麻子双手护着头大喊。

此话却即刻把命莲寺击炸了。众人沸腾般地议论起来,“紫妖怪?”“紫?”“紫!”一声又一声,浪潮重重叠加,巢中的幼鸟惊得飞去,四处的柳枝都吓得躲在枝干后。星大人对众人的反应也一脸惊愕,不知所措。

“如此一来,我也要登场了。”一声轻语却压过嚷嚷喧闹,冰冷的刺感伴纤声入耳,整所场地霎时鸦雀无声。台上凭空画开一条隙间,紫撑着阳伞徐徐走出。

“怎么显得如此惊讶?对在场的大部分人而言,我可不是什么生人啊。”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哎呀,竟还都当做秘密藏着,我这幻想乡的大妖怪,何时也落得厄神一样的下场?凄惨,凄惨!”紫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那么紫大人到此有何贵干?”有胆子大的喊道。

“我只不过是听见许多人在喊我的名字,便来一探究竟罢,还以为是什么异变,又要让灵梦那孩子增加负担······巫女的工作可真不易啊。”

“这还不是你的演剧!”

“演剧,什么演剧?”妖怪又作十分惊讶的样子,睁大了双眼,却又张扇将半边脸遮了。

“幻想乡上演的演剧啊!”

“呀!瞧我这记性!只顾着通知完你们就以为万事俱备,情节导演就全抛掷一边了,罪过,罪过!”薄扇轻翕,她扬起眉环视众人,将信将疑地说:“难不成,你们已经自导自演,将这剧目上映地迫近尾声了?我竟一幕也未能窥见,,实在可惜,实在可惜!”所有人只是转着头检查别人的反应,妖怪贤者的威视下,无一个敢出声议论。紫站在台上细细品赏这一切,脸上得意之色渐显,才又立即转了客套的笑容,

“开玩笑,开玩笑。剧本与导演,其实都交给我的式神处置了。”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声音汇聚起来如此洪亮,以致又让众人吃了一惊。

紫又画开隙间消匿无迹了。只留下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寺中的众人始终在一旁平淡地观望。  

 

紫假作无意的话语,只引了个谜团,这谜团却又像钩子一样勾出了我内心的一大串思绪——演剧,我从第一天就开始怀疑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到底是谁?原本怯懦的我会做出曾经的一切吗?我······还是我吗?穿过一道道的隙间时,我是否就被替换了?近一个月里,我一直都试图用奔忙与参悟来掩埋,但紫却重新把它们摊在我眼前。迷雾重重将我包裹,脑中充盈了各种问题,时刻思索,不得安息。

午间品茶时,我碰巧坐在了星大人的旁边。风吹拂霄云,在屋脊上撩动,挂在旗幅上的铜铃也随着轻轻作响。我看向晗闭双目的星大人,正犹豫应不应该打扰她,她却先开口了,仿佛洞穿了我的灵魂:“跖诗,紫的话让你心乱了——你还在寻求自己的‘真’吗?”

“真······如果都是她人的设计,我的努力与收获甚至我自己,都像一团棉花,明明存在,却无法切实地抓在手中,我想看清这一切。我觉得紫的话只对了一半——她一定参与了幕后的安排,不过不可能所有人的所有事件,而是剧中关键的几个节点,比如我与雏、船长的相遇。而剧本的确是没有的,因为后续都是根据演员们对关键点的反应即时定下——我已经确定了故事中原初设定的几个节点,通过对后续的分析,甚至还能反过来猜测紫当时的心理,只要再花些时日······”

“何必呢······”星大人金黄色的卷鬓在风中微颤,“年轻人,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就算看清如今这一场,你今后也总有一天会迷失其中。我来告诉你吧: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串串真与假、因与果的交织,无穷无尽,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古时曾有一个魔法师,出于意志的决定,来到一所焚毁的庙宇。他在墓穴中藏身,靠打柴人的贡品维持生命。”

“他的任务是睡觉做梦,那梦境起初是一片混乱。他梦见了一群学生,想从中寻找值得参与宇宙的灵魂,花了十日,却失败了。”

“一个月的休息后,他终于梦见了一颗跳动的心脏。随着时间的推移,肺、胃、肠、骨骼、眼睑甚至不计其数的毛发都被他在梦中构建,一年后,他终地梦见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睡梦中的少年。”

“他进而向神明祈求,神庙中的塑像出现在他梦中,它的名字是‘火’。火让那少年有了生气,以致其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火命令魔法师,让他教给少年拜火的仪式后把他派往另一所庙宇。”

“魔法师照火的命令去做,虽然找遍了借口拖延,同心爱孩子相别的一天还是来了。”

“魔法师不再做奇特的梦了,他生活的目的已经实现。许久后,有人告诉他,北方的庙宇里来了个会魔法的人,他不会被火烧伤。魔法师知道那是他的儿子,只有火知晓他是幻影,他有些担心儿子意外知道自己是梦的投影后会沮丧迷惘。”

“然而一天,被焚毁的废墟又遭到了大火的侵袭。魔法师想用死亡结束他的晚年,从容朝火中走去,却发现火舌丝毫伤不了他的皮肉——他终地明白了,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场幻影。”

沉默着听见风摇铜铃的清响,嘴中茶的甘甜还未消散。

“所以说,跖诗,让自己的眼界在满意的风景处停下,不也挺好吗?”

 

距我离乡尚余两日,在寺中待了一天。

距我离乡尚余一日,村中环访寻雏踪迹,无果。

今日离乡。

村纱同朋友们为我设宴送行,宴中招待虽不过是些蔬果糕点,二十天的相识后虽不过一生不得再见,却是一场十分愉快的道别。大家畅所欲言,欢笑戏谑着如同是过节一般。船长假扮伥鬼、响子装样念经、星大人丢塔等逸事,免不了被揪出来调侃一番。

“跖诗何时出发?”

“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看紫的心情吧。”

“办宴会得瞒着圣,寺中只能准备这些了。招待或有不周,”

“这已经很丰盛了。”话虽如此,心中却觉得空空的·····

“还在担心厄神?”船长笑着说:“放心吧,她为人接纳不过是时间问题。”

“咚咚”门又被扣响,启扉,却是圣站在外面,嗔怪我们太过喧闹,不合礼数。但听闻是为我送行,圣的怒气也消了,反而笑着坐列于席,询问我是否尚眷恋此境,是否因离别而不舍。众人都静静待我回答,我也只好答谢着让她们放心。眷恋?当然眷恋,虽不过二十天,同着幻想乡已有千丝万缕相连。

度享欢欣的同时,只能祈求着紫将她那未知的现世列车延后些许,每一块糕点的味道,每一句闲谈的话语,我都匆忙贮在脑中——我感到时间迫近了,列车进站的钟声仿佛在耳边敲响。

“请问有人在吗?”门外有人喊,话至一半,声音忽地落了下去。

启扉,是雏站在外面。担虑的眼神像蜻蜓在空中转了一圈,见众人将节庆的气氛收敛,才敢启口说:“我是键山雏······厄神。我听闻了你们为我所做的事情,非常感谢你们!”雏鞠了一躬,“这段时间我也考虑了许多,甚至······”

一条黑线,在我眼前划开,瞬间展成一片隙间,将我裹入深渊。

“演员退场,感谢您的出演。”暗中传来紫冰冷的声音。

 

睁眼,我又回到了现世,躺在床上,发觉耳机中的音乐还在播放着,把空荡荡的房间逐渐填满。

我感觉像撞在了一堵墙上,恍惚着走至阳台,见天际微露晨曦,便站在窗边,一直到阳光洒满了天地,头脑才算稍稍清醒,将这一个月内的一串串记忆拆阅,又丢至一边。

心中堵着的东西渐渐消失,方忆起身旁的摇曳着的向日葵已有许多天没浇水了。

 

 

 

 

所选加分项:

1、迷途黑暗(开头)

2、不可名状(总是能找到雏相关的线索)

5、决斗(船长与雏)

6、并非命运(通篇相遇都是设计)

14、遗失的故事(环形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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