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

夏日的午后，班中一群闲人打开了多媒体，欲乘先生吃饭之机看鬼畜乐呵乐呵。于是偶然刷到了“土猪白菜”的笑料，一群人围着多媒体大笑起来，闷热的空气便活泼起来。我只顾笑得口干舌燥，回首拿水时，一张可怖的面容映入眼帘，我皮肉不自主得地发起抖来——卷王把头埋进臂弯，而后一抬头：肥头大耳的猪头炸满青春痘，痘印中散着密密的斑。只见其嘴唇紧抿，像含着一口的粪；双眼仇恨且悲愤地瞪着多媒体，早已哭红——怕是猴屁股也没有这么红。我赶忙扭过头去，避开这惊悚的一幕，而后觉得脊骨一阵发凉。 卷王谓何人？姓张名紫相，九15班男生也。平日没什么话，也没什么人和他讲话——因为他很卷。上课卷，下课卷，连吃饭睡觉也在卷，于是开口之乎者也，闭口三角函数，走路understand，坐下中和反应……他在夏季期末考试有个惯例：该星期决不洗澡，用挤出的时间内卷。据说他曾搓出直径两厘米的泥球，在级里传为佳谈，卷王的名号从此传开。可一直令我们纳闷的是，卷王的成绩常年在班里垫底，所以他在我们这所唯分数看人的学校没什么面子，只是成为了饭后谈资。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卷王是个正常人，同窗三年，唯一给我的印象是除脑子外五脏六腑俱全。前文说他上课卷，卷什么呢？原来是卷棋艺。这位神人在纸上画棋盘，跟自个下五子棋。他连校长的语文课都敢下。然而如此猖狂，自然少不了天天去办公室叹茶。可偏偏这人屡教不改，仿佛下棋下出了瘾，依旧我行我素。如是几次，老师也放弃了。于是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先生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卷王在台下厮杀博弈，实乃“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属于是深得陶渊明真传了。 那他下课呢？哦，这回是跑办公室去了。因为他上课不听讲，下课才发现自己啥都不会，活出个“恍如隔世”，所以净跑去问先生一些诸如“一加一等于几”“太阳是打哪边出？”之类的问题，故惹得先生多有愠色。有一回我到历史老师处交作业，卷王也在，他开口问道：“李白不是唐朝的皇帝吗？”我他妈顿时就绷不住了，真是老太太钻被窝——给爷整笑了。敢情天底下所有姓李的都做过唐皇，所有短头发长胡须的都是他爹。历史老师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坐在那涨红了脸。属于是绝绝子了…… 卷王张紫相的名字是有来头的，倒过来读就叫作“像智障”。大抵不能说像了——为何如此引人愤怒呢？亦是有来头的。有段时间我坐他前头，这个寄吧他妈一下课就跑办公室，也不向老师弯腰道别。于是我鞠躬时，身子就阻拦了狭窄的过道。“老虱！”这是鄙人的贱名，“好狗不挡道！”他这样狗吠道。因为已有几次礼让过他的经历，这次竟如此出言不逊，实在忍无可忍。我便将所有的村话一齐向他骂去，一句话就骂死了他十几个亲人。卷王的眼圈渐渐红了，然后豆大的泪水沿着脸颊滴落，泪痕像狗撒下的尿痕。他妈的，一大老爷们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哭啼啼！“他妈的！”我愤然离去。卷王瘫坐在地上，不知是在呻吟还是抽咽。 后来自然少不了办公室里的茶水，处分也谁之而来。周围人也没什么言语，就当它是一件笑谈罢了。 “他妈的！”从办公室中接受洗礼后，我高兴地赞美了一句。 别人生下来都有父母教，大抵他没有——神棍做事一不经脑子，二不经肺腑。六月的夏日，卷王忽然不见了人影，许是升仙去了。那是自习课，卷王并未打报告，坐班老师发现少了个人，脸吓得煞白。后来发动全班寻人，又叫来扫地的张三，搬砖的李四和看门的王五，将校内的草皮都翻了个遍，终于在办公室找到了他。这个小可爱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耻下问”。其时正是仲夏，毒日当空，离开教室走两步都会冒汗；而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坐回教室休息时，卷王腋下夹着一本书，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没有谢罪，也没有道歉，他就这样走了进来。全班霎时间像个火药桶一般，仇怒的目光如激光般一束束打在他身上。我很敬佩他如何能坐得住…… “他妈的！”全班一齐高兴地赞美道。 中考后，在学校摆烂度日的我压线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一中，而日卷夜卷的紫张则去了二中。我于是便长久地没见过他。后来的后来，再一次同学聚会上偶然聊到了他—— “他怎样？” “怎样？死了。” “死了？” “听说是考试时猝死的。” “哦——”大家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我终于再没有见到他——大抵张紫相的确已经死了。 也许一代卷王的宿命，就是光荣地死在考场上；可人呢？人被丢入题山卷海之中，不知如何才能学会游泳，岂不溺死？ 我的朋友，我轻轻地问你一句：你真的在卷吗？ ——2022年6月，于昆仑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