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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雪焚城》(30)

2021-08-05 08:28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5.

       我在“后龙颖时代”里,颇过了一段辛苦日子。

  现实方面的艰辛可以预见,少了强势靠山,物质生活水平急速下降,就连发到手里的暗器和药包都会偷工减料,被山堂其他组的人寻麻烦触霉头更是家常便饭。

  丛林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对此我毫无怨言,比较难熬的是心理断乳。我习惯事事向龙颖寻求答案,基本没有培养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真不知过去那些年他是太宠溺我还是想陷害我。但我总算是独立了,一步一挪,努力试着将他从生命里赶出去。

  对原映雪的爱恋仍在,仍处于竹篮打水和剃头挑子的状态,只是我学会了小心掩藏。毕竟其他合作者不同于龙颖,真告我一个通敌便是死罪难逃。藏来藏去,有时候连我自己都需要找一会儿才能找到——藏过东西的人都有这方面的经验。

  有时候我也怀疑这到底算不算爱情。年少时的热烈在时光的摩挲中变成某种温吞的情感,我们仿佛住在天涯海角两个仙翁,因为时光太漫长,现世太无聊,所以一起搭伴游历人间,无关风月,只关风雅——跟清心寡欲的人在一起混久了,我也难免变得仙风道骨,以至于后来时常收到山堂方面的警告:接近敌方高层是好事,但要注意提高警惕,不要被对方和平演变——老爷子大概是害怕我有朝一日被辰月洗脑,从此拜人天墟做一名女弟子。

  这是对我职业操守的侮辱,以及思辨能力的过度高估。我连龙颖写的那篇辰月研究报告都读不懂,哪里能理解深奥的辰月教义。

  我的全部天赋,只集中于星象一门而已。

  来到帝都天启的第五年,我终于成功打入敌人内部,飞扬跋扈的缇卫亦不敢动我分毫,因为我是辰月之外最强的星象师,原映雪唯一的红颜知己。

  花魁之名早已不再,挂牌的价格却日日飙升,无数人慕名而来,一掷千金,只为找我看一晚星星。云四娘突然发现脑力劳动者比体力劳动者有更多的剩余价值可供压榨,在月栖湖大搞学玄玑运动,每天赶着一群莺歌燕语的小姑娘来请我传授占星,大有将妓院开成巫馆的架势。不过这阵风很快过去。毕竟看星星是一件相当需要耐得住寂寞的事。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们尚不了解什么是寂寞,如何学习耐得住寂寞。很快观星楼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多一个原映雪,其实跟我一个人没有太大区别,风也寂寞,月也寂寞。

  偶尔我也会觉得有点奇怪。龙颖究竟什么时候教会了我寂寞?

  圣王十三年春,天罗与辰月的争斗正式进入白热化,决战一触即发。与此同时,我寂寞温吞的生活也被彻底打破——我在这一年遇到了顾小闲。

  名字早就耳熟能详,只是一直未曾蒙面。这个养在龙家,却有着显赫身世、  自家姓名、甚至有一个哥哥的异类。幼年我们私称之为“大小姐”:老爷子的掌上明珠,弱不禁风的千金之体,衣食住行皆与众不同的特殊待遇,样样让人眼热艳羡。别人在天罗接受非人的磨砺,她来龙家大概只是度假——对她我们只有一个评价,此命生来福不穷。

  可当我真的见到顾小闲,才知道这个评价多么有失偏颇。

  我还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时脱口而出的话:顾少心中怨念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身不由已,能原谅就原谅吧。

  那时我并不知淮安城的顾少就是天罗山堂的顾小闲,只是不解为何这个满身富贵的少年怀有那么深重的纠结,本是纵横洒脱的心性,却为陈年往事作茧自缚。等我发现这就是传说中娇生惯养的顾家大小姐,不由得感叹人人命中自带劫数,也许人活在世上就为了度劫。

  但顾小闲确实与众不同,即使在度劫,也能时刻保持最热烈欢畅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原映雪喜欢她的原因。

  一个悲观的,通透的,对人心过于了解的男人,在看遍沧海桑田之后,喜欢上了一个对残酷世界始终保持童稚信心的,真诚勇敢的姑娘。

  非常合理。

  我在长期观察之后得出这个结论,为自己分析能力的提高感到由衷欣慰。

  当事人八成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原映雪是个有情感洁癖的宗教人士,习惯了克制七情六欲。顾小闲是个神经大条的迟钝人士,不可能觉察到如此内敛的感情。

  而我虽然有观察心得,却没打算前去推波助澜,因为我正忙着为失恋而伤感。

  但这件事不如另外一件事那么让我伤感——顾小闲在某些方面有点像龙颖。

  离开龙颖之后……不,应该说,龙颖离开之后,我才渐渐醒悟他其实是整个龙家对我最好的人。屡次救我于危难,不厌其烦教我各种事,虽然经常欺负我,却从来不许我被别人欺负。人总在失去之后才想重新拥有,如今回忆过去点滴,惆怅总归难免。顾小闲的出现则使我的惆怅达到了巅峰。她似乎特别看不惯我摆出淡无表情的脸,想尽一切办法逗我开心,实在不行就惹我生气,完全跟龙颖当年一个套路,颇让人有昨日重现的恍惚。

  有一回我实在气得够呛,一把揪起顾小闲的衣领往外丢,结果她把着门框笑逐颜开,说这样才对,玄玑姑娘这样的美人,宜颦宜笑,就是不宜做个木头人,平白少了许多生动。

  我当场呆滞,想起很久以前,擎梁山脚下,龙颖将我裹在厚毛麂裘里左右端详,突然捏一捏我的鼻子说,这么漂亮的娃娃,将来可不能变成木头人。

  本来我只是在失恋中伤感,因为这一句木头人,伤感彻底变成了伤心。

  关于我失恋这件事,原映雪的反应非常没谱。首先他对自己的感情走向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听完我的分析之后显得有些神情恍惚,这倒并不奇怪,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但接下来他又发表了一个非常耸人听闻的结论,说玄玑你真是个无比敏锐的姑娘,可惜永远只在别人的事情上一针见血。我好奇地问他此话怎讲,秋日浓郁的夕照下,原映雪笑意浅淡,说你只觉伤感而不觉伤心,是因为你心里爱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岂有此理。辛辛苦苦爱了他五年,到头来被人横刀夺爱,还能心平气和奉上祝福,这不是爱是什么?

  原映雪又笑,说你心里早有答案,只是从来不愿主动去想。

  我彻底沉默。作为一种自我保护,我一向活得被动。我不是小闲那种天生的勇士,撞得鼻青脸肿还敢继续主动出击,只好乖一点,躲得远一点,在黑暗的角落里攥紧拳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确实很不像话,拒绝我的爱就罢了,还要进一步否定我的爱。此情此景,除了恼羞成怒、好走不送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应对。

  倾世风雅的原公子大概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一边无奈离去,一边涵养极好地对围观人群微笑解释,说:“没事,学术纠纷而已。”

  这场所谓的学术纠纷旷日持久。我坚持认为自己真心可鉴,情比金坚。原映雪则始终认为爱情这东西具有绝对排他性,我要是真的爱他,一定会把顾小闲视作眼中钉,而不是镇日与她混迹在一处。但他忽略了顾小闲死皮赖脸的缠人本领,以及我宽容博爱的开阔胸襟,也许我这个人就是特别没有占有欲。

  话说回来,和顾小闲在一起非常开心,虽然我从不表露出来,总摆出嫌弃她的姿态。这女人有用不完的真诚、热情和厚脸皮,正好用来填补我的寡淡、冷情和自闭。我和原映雪在某些方面气质类似,对红尘俗世存在既想接近又想逃离的矛盾心理。顾小闲则不同,全身心投入人世,活得认真而彻底,似一束冷冬暖阳,一帖治愈之药。

  重点,她并不是没有苦痛,只是把它们都隐藏在自己心里。

  这样一个人,即使是情敌,也很难成为我的眼中钉。


  6.

  圣王十四年的春天特别少雨,城外赤红的帝槿花开得火热,好像随时会点燃角楼。好容易在五月盼来了一场雨,人们的心情却没有得到安抚和平复,因为就在同一天,紫陌君白曼青和三十三个士林子弟被辰月的缇卫当街屠戮。这个被后世称之为“永安血案”或“紫陌三十四友之殇”的事件,直接开启了两方对决的最后战场。

  理论上圣王这个年号此时已不复存在,因为匡武帝崩于十三年,后一年应该是新帝元年。但无论是辰月支持的伪王白千行,还是百里恬和天罗支持的太子白渝行,都没有完全获得继承大统的资格——换言之,这是权力更迭的前夜,辰月和天罗的争斗进入了最激烈的尾声。

  就在此刻,老爷子将目光又重新对准了原映雪。

  其实针对原映雪的暗杀一直不曾停止。虽然他多年不问政事,甚至对辰月的倒台摆出乐见其成的态度,但始终是辰月二号人物,若能成功诛之,对舆论导向和军心鼓舞将会起到难以估测的作用。问题是原映雪实在太过强大,这些年一直没有人找到突破之法——龙颖当年也许找到了,但他信守承诺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老爷子决定转变思路,改用离间之计,借刀杀人。

  消息来的时候是白天,我没有星星可看,如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发呆。突然一个影魅信使出现在崖子的暗角,递给我一封直达密信。影魅信使在天启,说明老爷子也在天启。老爷子在天启,说明……我脸上突然发烫,匆匆将信拆开,一读之下却是浑身冰凉。

  是祸躲不过,龙颖曾经假设的情境终于出现。老爷子认为现在时机合宜,可以考虑对目标收网。

  整套计谋执行了有段日子,形势对原映雪越发不利。设计陷阱的起因是辰月得到确凿消息,说缇卫内部埋伏着天罗的间谍,且是卫长级的高层。这简直是为原映雪量身定做的罪名。他一贯对辰月的事业漫不经心,有同情义党的名声,而且和天罗走得很近——后一条显然指的我和顾小闲。

  最简单的陷阱往往最行之有效,我们要做的只是埋下怀疑的种子,静待它长成参天大树。甚至不用浇水施肥,人心里那些肮脏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肥料。

  于是我在山堂指示之下,向辰月某个执守坦白了身份,假意要以间谍的名字换取政治避难,目的只是将一系列莫须有的证据交到辰月手里。

  现在指令来了,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将证据交出去。

  我在窗边一直坐到天黑。身上裹着厚毯,脚边生着火盆,却始终觉得冷:

  檐下挂着白花花的雨线,好似许多股粗麻绳拧在一起,厚重的水雾渐渐凝成涓流,顺着窗缝和桌面汇聚到我身边。饱食水汽的毯子甸甸下坠,我仿佛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旋涡里,风暴将至,四野无人。

  这是我做龙玄玑的最后一天。

  从明天起,我是谁,要去哪里,答案完全未知。五年前我就为这一刻做出了抉择,当时的答案非常确凿,只为那一场生如夏花的绚烂爱情。如今花期已过,答案未改,理由却变得有些复杂。也许不再是为了爱情,但必然是为了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爱是什么?我其实也没有特别清晰的定义。不过当你怀着爱去做一件事,哪怕是独自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上,也会觉得充满勇气。那是一种积极、正面、让你想起来就会由衷微笑的东西。我至今不懂爱情,不懂友谊,不懂如何定义我和龙颖、原映雪、顾小闲之问的关系。但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会由衷微笑……我低下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龙颖真了不起。我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多么孤僻而固执的灵魂,他竟然教会了我这么温暖复杂的东西。

  你以前没这么爱哭。

  熟悉的声音,又是龙颖。我忍不住破涕而笑。最近两年变本加厉,每当犯蠢的时候就幻觉听到龙颖各种嘲弄。难怪人家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一辈子摆脱不掉:呼吸、心跳、童年阴影。我摇了摇头,努力想甩脱我的童年阴影。但龙颖要是那么容易甩脱,也不会让我在过去那五年饱受折磨。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在耳边,带有十足嘲弄之意,“玄玑姑娘贵人多忘事,在下龙颖,可有印象?”

  我猛然回头,廊下灯火飘摇,透过门上满雕的细花漏进些许,勾勒出一个清冷身影。这个身影我从小到大看了十年,放进人海中只凭一个依稀的轮廓就能认出,没有理由只用五年就能遗忘。但我突然不能确定这一幕是否真实,急急挥开窗户,为了让更多的光线可以照进。

  冷雨夜一拥而入,吹散火盆周围的残温和龙颖额前的湿发。他的脚下积了两圈小小的湿,看起来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夜路。我自认思维不够缜密,构造不出这么逼真的梦境,所以这一次大概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龙颖真的回来了。

  我想也没想,直接跳起来冲进他怀里。

  龙颖明显有些错愕,因为这有生以来最热烈的欢迎。过了很久,他低低一叹,声音已经变得柔软。

  别抱我,我身上湿。

  随时随地不忘洁癖,果真龙颖。我却不肯松手,泪雨滂沱直下,将他冰冷的衣襟浸得温热。他身上有久违的气息,其实我在早年间就非常熟悉。月下踏马中白山,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虽然路途颠簸,却是多日来第一个安眠之夜。

  那一年我七岁,失去了一个世界,又获得了一个世界。学徒生涯残忍酷烈,多少夜晚偷溜进龙颖房间,非要紧靠着他才能安然入眠。这个习惯持续多年,直到有一天被他严令禁止。那一年我十三岁,在度过数个不眠之夜后,誓言今生最讨厌的人就是龙颖。

  青春是荆棘丛中的暴走,越亲密的人就越容易被扎伤。时至今日我终于发现,如果龙玄玑的世界有一个不可替代的唯一,这个唯一就只能是龙颖。

  可惜时至今日,已是最后一日。

  我一向生活清简,没料到自己性格中也有挥霍无度的一面——龙玄玑生命的最后一天竟然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奢侈地一觉睡到天明。

  睁眼时雨声已止,晨鸟未鸣,正是破晓前最黑暗寂静的时分。窗户不知何时关上,湿衣不知何时烘干,炉中炭火明灭吐息,将常年冰凉的手脚烘得微暖。

  炭炉暗淡的火光中,龙颖衣冠不整,似笑非笑将我凝望。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我看见自己双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仿佛担心在睡梦中遭人遗弃——幼时养成的坏习惯。

  我力持镇定,默默将他散乱的衣襟恢复原状。难怪后来龙颖禁止我与他同睡,实乃怪我睡相太差。整理到一半,龙颖突然低声开口说,别乱动。好歹在月栖湖混迹多年,饶是我经验欠缺也立即听懂了弦外之音:龙颖大爷八成是想起了此前某堂教学实践,想要与我温故而知新。

  回忆起第一堂课是何等惨烈,我立即僵在当场,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有些事如果要一定发生,就绝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不会以我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何况时间地点人物气氛都是那么恰如其分。最终我还是被温故知新了,过程可谓不堪回首,我也实在没脸回首,只能痛定思痛,对事故的前因后果做一些事后分析。前因主要有二,直接原因是每个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都会忍不住想要做一些荒唐疯狂的事,间接原因是人性真的非常脆弱,当年随便找龙颖学习切磋的时候就已早早埋下祸根。

  至于后果……等我发现后果时,才发现自己对前因的剖析多么肤浅。

  其实事故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根本原因——它根本就在龙颖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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