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雨——李天梭
远野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沈阳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有点惆怅的时候(大嘘),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在风雨中永不凋谢的红梅花,末端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雨夹雪。左下画了几朵榛蘑、口蘑和猴头蘑。题了这样几行字:
“沈阳人家常于门头挂梅花一朵以辟邪,红梅树悬空倒挂,常在春雨中开花。于此可见红梅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沈阳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榛蘑、口蘑和猴头蘑,味道鲜美。”
我想念沈阳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的雨季,“雨季”,是到沈阳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沈阳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这并不使人苦恼(迫真)。因为是下下停停,一去不复返,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空虚。我觉得沈阳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沈阳的雨季是生动的、璀璨的,使人发情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沈阳的雨季,是青葱的。草木的枝叶里渗透出来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到极致的,可以与同纬度的意大利罗马、美国芝加哥媲美的,过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常年遇见风霜雨雪还能倒挂千年开花永不动摇的红梅树。旧日沈阳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太极八卦,下面便是一片倒挂着的红梅树——在红梅树枝上扎下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沈阳红梅多,且极为红亮、肥大。有些人家在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红梅树以代替篱笆。——种了红梅树,猪、牛、羊便不敢进园吃果子了。红梅树的种子有毒,猪、牛、羊最怕。
沈阳蘑菇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蘑菇。最多,也最便宜的是口蘑。口蘑原产于内蒙古高原,从河北张家口销往内地。口蘑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都卖炒口蘑,连东北民族大学(中央民族大学的前身)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口蘑色泽雪白,味道醇厚,滑、嫩、鲜、香,超好吃。炒口蘑多放蒜和辣椒,否则容易使人晕倒。猴头蘑比口蘑略贵。这种蘑菇炒熟了也还是深黄色的,价格比口蘑高。蘑中之王是榛蘑,味道鲜浓,无可方比。东北名菜“小鸡炖蘑菇”即是所用的这个蘑菇。榛蘑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榛蘑的价钱和一碗兰州牛肉拉面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辽宁乃至东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沈阳坐火车到通化,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榛蘑,他跳下去把榛蘑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沈阳到通化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榛蘑随处可见。有一种蘑菇,中吃不中看,名曰“元蘑”。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黄带红,有点像一堆腐败过的橘子或一口完全生锈了的铁锅。里头还有许多碎屑、绒毛,还有鸟粪!可是下点功夫,把碎屑、绒毛、鸟粪都一一择净,用刀切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酸菜、大蒜、红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哎哟!怎么这么好吃?!(便乘)还有一种蘑菇,中看不中吃,叫做滑子蘑。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外表光滑,炖在肉里能吸收香气。不过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有什么味道的。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朝鲜族女孩子,戴一顶红帽子,穿着老婆娘们从法国带来的高跟鞋,坐在人家青石板墙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啦——”,声音娇娇的,很有小家子气。她们的声音使得沈阳的雨季更加柔和了。沈阳山区的杨梅很大,主要产自本溪、丹东一带。这种杨梅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由于生长在寒地,是南北结合的水果,颜色非常乌黑亮丽,叫做“火烧梅”。这个名字起的很好,这些杨梅都黑了,真是像被火烧了一样!这种杨梅可能不像南方的杨梅,但是杨梅来到了东北,一点都不酸!我吃过浙江台州的仙居杨梅,湖南武陵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沈阳郊区丹东、本溪一带的火烧梅。雨季的花是蒙古桂花。蒙古桂花即天女木兰,早在亿万年前的侏罗、白垩两纪就已经存在过。北京人把蒙古桂叫做“小花木兰”(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代著名的女英雄花木兰)。东北把这种话花叫做蒙古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外蒙古西部的阿尔泰山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小兰花、小花木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上海家乡看到的兰花多是一人高,沈阳的蒙古桂花只不过就是一棵大树(迫真)!我在沈河西顺城街三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蒙桂,密密麻麻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蒙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沈阳的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五、六寸的盘子,里面摆得满满一片蒙古桂花!带着雨珠的蒙古桂花使我的心暖暖的、甜甜的,不是怀人,也不是念家。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浓重的乡愁色彩。杜甫的《春夜喜雨》、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都是为许多客在异乡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雷雨少有的早上和天梭从东北民大新校舍到荟华园(避暑山庄的原型,国家5A级景区,中国四大皇家园林之一,位于辽宁沈阳市小河沿)去。看了园中池塘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喇嘛装的秦良玉的石像(传说秦良玉来自四川,跟随一群男女士兵征战沈阳,最后在沈阳因积劳成疾而死与世长辞),雨又下起来了。荟华园旁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一碟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毛豆,半市斤延边米酒(装在上了酿葡萄酒的玻璃瓶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金达莱花,也叫烈香杜鹃花,沈阳杜鹃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杜鹃,但是这样大的杜鹃却并不多见。一棵烈香杜鹃,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红花和膨胀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打的一文不值。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晚上。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荟华园外少行人,蒙桂飘香十里村。浊酒一杯天已暮,杜鹃花湿雨沉沉。”
还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逸一时,误一世,逸久逸久罢已龄。”
我想念沈阳的雨(大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