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之神》(2020版)第二章 北风的呼唤
经过漫长的旅途,吾夷终于来到了黑罴山的山脚,这里矗立着一位恶煞的塑像,然而现在的雕像却被枝蔓覆盖,进山的道路也变得模糊不清。这里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渔猎村落,也不清楚是鄂温克人还是布里亚特人,反正村民们一面信仰天国白人带来的周天教,一面信仰当地的精灵和萨满,然而随着小冰期到来,当地气候变冷,无尽的暴风雪和从北方涌来的狼群让这个虔诚的村庄变得难以生存,村民们将这样的灾难归咎于北风之神的暴怒。
为了拯救村庄,村民请来了天国的讨伐队,讨伐队在激战后抓住了北风之神的化身并封印在青铜外壳中,为了能让村庄恢复正常,村民每天向北风之神朝拜,希望北风之神能停止施暴。结果,在某一年的冬天,从北海迁徙而来的褐鼠群将村庄中的食物洗劫一空,饥荒和鼠疫将村民从祖辈生活的家园毁灭,从此,再也没人敢于在此居住,即便如此,每年依然有不少过路的人在此死于非命。这座山中一直盘踞着巨大的狼群,它们在北风之神被封印后就从未离开过这里,它们一次又一次击败人类的讨伐队,但却允许吾夷的父亲在此安家,吾夷也从未被狼群攻击过。
吾夷听到这些传说时,他已经在北风之神统治的山林中生活五年了,在他遭遇不幸濒临死亡时,也曾在北风之神的神像前哭诉乞求,但北风之神并不同情他的遭遇,丝毫没有显示慈悲的意思。
“喂,北风之神,你为什么要降下雷霆和我作对?”吾夷手握钢斧,恶狠狠地盯着那尊塑像,童年的悲痛化作无比的愤恨,他要摧毁这个荒唐的神像。吾夷爬上塑像,用绳子将塑像的脖子套牢,然后又用钢斧砍向北风之神的脚后跟,破坏了青铜外壳和其中的黏土部分。
“我要你明白,你,北风之神,可以杀死我,但是休想再从我这儿得到一丝殷勤。”吾夷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拽着神像脖子上的绳索,在杠杆原理和重力的帮助下,神像一开始慢慢向后倾斜,但又突然加速后仰,神像砸在地上轰然碎裂。尘埃落定后,吾夷欢呼着捡起神像面部的碎片,恶狠狠地向上面啐了一口,骂道:“以后没人能再向你进贡了,你以后就吃屎度日吧,反正你吃什么也干不出好事来。”说罢,他将那碎片丢掉,却发现神像的面部后面,似乎有一圈什么东西。
“嗬?还藏好东西了,给爷拿来吧你!”吾夷用手一拉,那东西便从碎裂的泥基中现了原型,那是一顶铁质的桂冠,刻着一段吾夷看不明白的符号。吾夷将那桂冠戴在头上,一脚踩在那神像的面部骂道“以后,你的就是我的,再敢挑事我就整死你个xbzz。”
忽然,他发觉右手有什么液体在流,他抬手一看才发现,刚刚丢掉青铜碎片时,锋利的边缘割伤了他,吾夷连忙清理伤口进行包扎,在他忙碌于这些事时,只觉得那顶铁桂冠似乎在变得沉重。
“唉?摘不下来了?”吾夷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并不觉得桂冠很挤,但桂冠却可以纹丝不动。正在他疑惑之时,一股眩晕感突然袭来,吾夷动弹不得愣在原地,当他恢复正常时,铁桂冠却不翼而飞了。
“想整我?就这?不会吧,北风之神就有这本事吗?”吾夷被这样的把戏激怒了,他脱下裤子就在神像的面部碎片撒了泡热的。
“哼,就这?老子再抢……”吾夷撒完了尿回过头去,却见神像的泥基中显露出一具完整的骷髅,吾夷被吓了一跳,但是既然已经惹上了北风之神,就再没有后悔的机会。
“你觉得我会怕?”此时的吾夷年轻气盛,目空一切,他非但没跑,反而研究起那骷髅来,骷髅的口中塞着一个开花梨(一种天国人带来的刑具,对付撒谎者和辱骂者,用于撑开口腔),吾夷的态度瞬间从愤怒变成了同情,他小心地取出了那个残忍的刑具,将骷髅的头骨恭敬地放在了地上。
“你是被冤枉成邪神的无辜者吧?即便是死了,他们还是不让你说话。”吾夷一边和骷髅说着话,一边从泥基中清理其余的尸骨,那骷髅被捆住了手脚,骨架上尽是伤痕,不知他在青铜和泥土的禁锢下伫立了多少年。大概那是一位被周天教的宗教审判所或者什么祭司陷害的普通人,被当成北风之神的化身困死在被夯实的泥土中,无知的村民和工匠们则试图用青铜永远锁住可怜的冤魂。吾夷这样想着,他只能动手去掉死者身上的刑具,却无法让骷髅复生,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只有埋葬逝者。
“我不知道你信什么教,但应该不会信周天教吧。”在那个秋日的夜晚,吾夷连同那具骷髅一起躺在地上,白色月光下,吾夷用小刀削着树枝,试图制成一柄威武的木剑,但他的手艺实在不过关,削了半天才弄出个正经形状来。他给骷髅摆了个拿剑的pose,剑锋直指昆仑天门所在的西方——那正是天国白人殖民者“带来文明”(指侵略)的方向。在吾夷的想像中,这位被当作北风之神的可怜人曾举起利剑,向天帝的权威发起挑战,踏上通向银河的征途,要替所有含冤的“黄皮牲口”(黄种人)讨回公道,可惜他悲壮地失败了,躯体被困在青铜外壳中,魂灵默默承受着无端的恶名。
吾夷一边这样幻想着,一边埋葬着这个陌生的可怜人,突然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想到黄种人注定是要被神明审判和消灭的低等种族,在这个世界只剩下白皮肤的人后,谁又能知道他们的努力与辛酸?黄种人将会永远作为恶魔随从和温顺奴隶的形象被歪曲和丑化,他们的名字也会被冠以“黄皮牲口”的标签,再也不会有人为他们申辩。
“我倒是希望你真的是传说中的可怕邪神,那个让天国殖民者闻风丧胆的北风之神,这样当你举起利剑时,连天帝都要认真倾听我们的声音,即便我们在战争中落败,我们也会成为未来神话故事中的反派角色,成为天国人永远惧怕的存在。北风之神啊,若你真的是令天国惧怕的邪神,就请让我效忠于你,若你从未有过成为邪神的觉悟,那就请你追随于我吧。”吾夷一边说着,一边在埋葬骷髅的坟包上用石块摆出了倒五芒星的图案,那是周天教所宣传的,代表恶魔的可怕标志,但在被周天教抛弃时,恶魔又成了凡人们崇拜的偶像和唯一的希望。
吾夷埋葬完骷髅,就在绚烂星汉下向着天空大喊“恶魔和凡人的军队啊!一起向阿特拉斯(代指天柱)进发!恶魔和凡人的军队啊!一起向阿特拉斯进发!恶魔必胜!炎族必胜!恶魔必胜!炎族必胜!”那是在天帝的掌控之外,凡人出于愤恨和压抑而发出的绝望战吼,那声音很快就消散于茫茫林海,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天国的神明们也将继续在庙堂上寻欢作乐,他们认为帝国的统治就像周天城的高墙一样,由最坚固硕大的巨岩组成,矗立在无法摧毁的大地之上,将永世延续,而现在我们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都有个尽头(套用《三体》中对拜占庭灭亡的描写)。
忽然,林海中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吾夷只能隐约看到狼眼的绿光,很快巨大的狼群涌入村庄的废墟,它们至少有上百头,可它们没有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立在吾夷的身旁。吾夷拿起钢斧准备拼命,然而狼群却突然不约而同地沉寂下来,坐在这个孩子的周围,硕大的头狼趴在孩子面前,如同温驯的小狗一般乖巧。
“追随北风之神的狼群吗?我应该算是你们的战友吧!”吾夷想到了传说中追随邪神的狼群,便不再害怕,而是握起头狼的前爪,用人类间的礼仪致意。头狼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它仰起头来高声嚎叫,带领群狼合奏出一曲野蛮而古老的狂放歌曲,被气氛感染的吾夷也加入其中,同狼群一起围绕着那个埋葬着骷髅的坟墓逆时针奔跑,汇聚成一股生命的涡流,这是恶魔的浪漫,这是动物的本能,时间仿佛就在这样的仪式中倒流。狼群与死去多年的邪神共舞,孩童和不幸战败的祖辈狂欢,主宰的律条、天国的法典、文明世界的道德统统都在生命的冲动前变得脆弱无力,既然文明世界的统治者垄断了正义和神圣,那么就必然要有生物选择邪恶的一方。那是在太初之水的波涛涌动时所有生命都共有的原始本能,只是这样的本能在长久而残酷的自然竞争中被压抑和消磨,只有在野性挣脱生存的枷锁、意识逃出文明的牢笼、生命溢出造物者的模具时,这样的原始本能才会在现实的世界中完美呈现。听吧,令所有血肉跃动的呼号,那是来自北风长久的呼唤!
激动人心的仪式结束了,长久聚集在此守卫北风之神的巨大狼群也终于解散,它们奔向远山的林海,向着不同方向的广阔天地勇敢进发。留在坟墓边的孩子沐浴在月光中,傻呵呵地笑着,他见证了奇迹,揭开了隐藏在青铜外壳下的久远真相,作为邪恶的存在重获新生。他成为了邪神的信徒、龌蹉的异端、文明世界的叛徒、恶魔的奴仆和走狗、自甘堕落的行尸走肉、被原始欲望蒙蔽支配的纯粹动物……,文明世界的人们可以在道德高地上尽情批判他,但他不会在乎,心安理得地在邪恶和异端的大旗下傲立于世,不惧向世界最神圣和强大的存在发起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