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小说四则
茶
——杯盏虽小,可终究盛下江湖之大。
夕阳西下,一道道的霞光将天边染成血色,片片红云如同棉被,重重积压在本不宽旷的天空,山下的林子里,是归巢的飞鸟惊起的阵阵鸣声。
空旷的大堂里,年轻人恭敬地低头立着,双手捧着一杯清茶。
茶盅乃青花瓷制造型精致,并无一丝奢华铺张,纯白的杯中,是微微泛着波纹的茶水,茶水呈淡红色,澄澈,温热。一枚小小的茶叶静静地浮在杯中,叶有六角,乃是京中驰名的“红枫茶”,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昏黄的暮光透过半掩的大门,照耀着大堂里最后一丝光明。年轻人端着茶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走的很慢,很稳,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唯有年轻人“哒、哒”的步伐在堂内回荡。
在年轻人的前头,大堂的正坐之上,端坐着一名老人,老人年岁已俞甲子,虽须发皆白,仍精神健烁,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宗师气概。
“师父。“
年轻人步至老人身前,先低头鞠躬,跪拜,紧接着将茶水捧至老人身前。
师父端起茶杯,他瞥一眼茶叶,捧茶的手,指尖微微一动。
师父接过了茶,却并不急喝,他轻轻嗅了嗅茶香,叹了口气。
“红枫茶……为师也是许久没有喝过了。从不辞千里能从京中带来此茶,真是难为你了。”
“难得的告别之茶,徒儿自当倾心准备。”
徒弟深深地低着头,语气平缓,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天色不早,你这便回去打理打理,明日一早,便下山吧。”师父沉吟一阵,道。
“徒儿此番出师,下山历练,必定不负师父期望!”徒儿似乎有些迫切,他语气里多了一些急躁。
“好……好,好!”
师父连叫了三声好,大笑一阵,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江湖险恶,须珍重行事!”
这是年轻人听到的,师父的最后一句话。
年轻人走了,他走的时候,除了必要的行李,还背了一把剑。
那是师父的剑,而师父,在昨晚闭目而去。
年轻人临走之前,一把火将整个山门烧了个干净。
……
年轻人的师父,是曾经的天下第一,他在江湖闯荡了十年,从江南杀到塞外,只身独剑会遍天下好手,终于是得到了皇帝的承认,皇帝命全国最好的工匠铸造了一柄三尺长剑,赐予年轻时候的师父。
剑锋清冷,刃若秋霜,古朴的剑身上,有“天下第一”四字雕刻。
“持此剑者,当为天下第一。”皇帝这样嘉许年轻时候的师父。
年轻人此番出师下山,已然将师父的一身武艺学了个全,加之宝剑傍身。他信心十足。
然而江湖上,除了快意恩仇,还有残酷。
年轻人一路行走,名声渐渐传开,当世人知晓年轻人便是昔日武林第一高手的徒弟之后,年轻人才终于知晓这i江湖的另一面。
有人想要杀掉这位“高徒”,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并非恩怨,而是为剑。
“杀了他,拿到宝剑,我便是天下第一。”
这柄剑,就仿佛那皇帝的宝座,成为了无数人心头缭绕的至高诱惑。
年轻人武功了的,来者不拒,但很快,他便厌倦了这种生活。
然后更快的,这种厌倦就变成了恐惧。
固然,尊敬者崇拜者慕名结交者有之,但是,刺杀者毒杀者挑战者围追堵截者更多。
饮食不得畅怀,入夜不得安睡,在街市之中警惕跟踪尾随,在山林之外提防暗箭阴枪。就连行走于道,都需斗笠遮面——一旦以目示人,挑战者便纷至沓来。
好一个天下第一人,好一个天下第一!
年轻人笑了,笑的很大声,笑中带泪,笑的疯狂。
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师父为何不肯让自己带剑下山。
年轻人在又一次的血战之中存活到了最后,他看着满目疮痍,感到了疲惫。
年轻人重新回到了山门,昔日的繁华,如今只剩下疯涨的野草。
年轻人花了五年,一点一点重建了山门,他收了一个徒弟,就此封剑,不再过问江湖中事。
十年又十年,年轻人也变成了老人,他的徒弟也已经出师。
夕阳西下,一道道的霞光将天边染成血色,片片红云如同棉被,重重积压在本不宽旷的天空,山下的林子里,飞鸟的鸣声依旧。
徒弟的徒弟跪在徒弟的身前,而徒弟则坐在本是他师父的位置上。
徒弟的徒弟也要出师了。
“师父……”徒弟的徒弟迟疑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将请求说出口,“请赐徒儿‘天下第一’之剑。”
曾经的年轻人,现在的老人,摇着头拒绝了自己徒弟的请求。
于是徒弟的徒弟便不再作声,默默地给自己的师父奉上这代表着出师的茶。
依旧是那京中驰名的“红枫茶”。
六个角的叶子舒展在杯底,微红的茶水泛着波纹,不知那清澈的茶水中倒映着的影子,可是饮茶者自己?
老人从那茶水中看到的,分明是自己师父的脸。
杯盏虽小,可终究盛下江湖之大。
刹那间,往事历历。
昔日的徒儿,给自己师父奉上的,并非“红枫茶”。
其名曰,“八角断肠草”。
“草生八角,其大如叶,入水熬制,汁液剧毒,饮之必死,无药可医。”
昔日,徒儿曾将八角断肠草掰去两角,作红枫茶赐师父归去。
今日,徒儿亦将八角断肠草掰去两角,作红枫茶赐师父归去。
老人笑了,笑着笑着,他叹了口气。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昔日师父的叹息所谓何意。
”徒儿啊……”,老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说出了他一生最后的话,“江湖险恶,须珍重行事!”
老人将茶水一饮而尽。
夕阳西下,一道道的霞光将天边染成血色,片片红云如同棉被,重重积压在本不宽旷的天空,山下的林子里,是归巢的飞鸟惊起的阵阵鸣声。
画
——画虽然早已不是原来之画,可,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真假?
张生是个画师。
三尺画布,方寸墨台,在张生的挥毫之下,一副佳作便就此而生。
张生善画,由善山林江湖,在他笔下唉,山苍劲厚重,林影影绰绰,江奔流不息,湖倒悬如镜。
见过张生画者,无不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曾有诗者赞云,“画镜中”,便是说的张生作画不凡,其景色其意境仿佛从镜中观详实景一般。
如此通玄的画技,终于是引起了皇帝的注目,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与朝堂之上,皇帝赐予张生“御用画师”一职,每每令其作画,总有重禄以许。
说来也是奇怪,张生自从得了这“御用画师”,画技反倒每况愈下。可他本身技巧超凡,远非常人能及,加之皇帝又不甚懂画,纵然退步,却仍不少任何俸禄。
其实这也难怪,张生生于民间,生活困苦,自然只有予情于画,每日以作画为生,作画为乐,心中纯净专一。可自从张生进京,每日锦华绸缎,酒鱼肉餐,耳畔尽是阿谀奉承,加之名声尽显,高官富贾登门不绝。在这京中的花花世界里,张生沉溺于享乐,画心全无,画技日渐消减,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惜好景不长,张生画技如此高超,名气又日益彰显,仿画盗画者便日渐增加了起来。
这一日,张生又作一副《山河社稷图》,呈给圣上。
皇帝看了那画,江河奔涌,山峦恢弘,偌大的京城在初升的朝阳之下气势磅礴,甚是满意。龙颜大悦的皇帝,当场便将图画呈与百官欣赏,又赐张生厚禄嘉奖。
然而张生不曾料到的是,就在次日,便有一副《山河社稷图》,在京城集市上公开拍卖!
究竟是何方盗贼,胆敢夜盗皇家宝库?!皇帝震惊之余,命人前往宝库,却发现,那《山河社稷图》竟然完好无损的呆在宝库之中!
原来只是盗画,皇帝松了口气,速命张生带人买下那假画,并派人缉拿盗画者。
张生将那假画拿到手,又向皇帝索来《山河社稷图》原画,两者对比,定睛一看,却骤然间泛起了一身冷汗。
只见那假《山河社稷图》,笔力遒劲,洒脱狂傲,在细节处却又巧妙无比,远不是自己的原画可比。这盗画者,画技分明胜过自己!
张生再思索及皇帝看画时候,那专注得神态,眼中分明就只有画作,根本没有自己。
今天有他一个张生,明天,便可能有无数个“王生”,“李生”取他而代之!
想念至此,张生把心一横,大手一挥,将自己的原画撕了个粉碎!
“这副假画,已被我亲手销毁!”张生一手拿着自己的画的碎片,另一只手拿着“假画”,对着皇帝说道。
“我提议,将这盗画者缉拿后,当场格杀!”张生的语气冷漠而决绝,他决心要守护住自己的地位。
画虽然早已不是原来之画,可,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真假?
丹
——仙丹,从来不是区区身外之物的交换所能求得的。
道士修为高深,精通道法,修身养性,还身怀着通天彻地的本领。
传,昔日连月苦旱,滴水不落,道士乃祈雨三日,即暴雨如骤。
传,帝王派人求仙问道,道士予皇帝一方仙丹,保皇帝重病之身七日不陨,保国家社稷稳稳不动。
传,道士道法通玄,可洞晓过去未来,掐指便可计算世间百态。
…………
年轻人在道观的香炉前,跪了整整六天。
这六天,他不饮不食,旁人行过笑过骂过,他无动于衷。
年轻人此次千里来求道,不为荣华,只为那一方仙丹。
道观里,香客们三三五五的来,又依依不舍的去,鼎盛的香火之下,是芸芸众生的七情六欲。但是,他们看到的,却永远只是道士那盘坐在八卦之中的背影,以及道童那冷冰冰的面庞。
道士看破红尘,自不把区区香火看在眼中,反倒是那些便便巨贾,离去之时眼中充满怨恨与不甘。
仙丹,从来不是区区身外之物的交换所能求得的。
年轻人来到这座道观,是一个下着雪的清晨。厚重的大雪压垮了门口那老树的枝桠,而当这位衣衫褴褛的可怜人打着哆嗦叩响道观的门扉,第一声晨鸡鸣声方才响起。
年轻人身无分文,无法贡纳香火,便只能用他那短小的衣袖将那布满了铜锈的香炉的积雪扫干。他自然也是来求仙丹的,和那无数无数的人一样。
“求道长赐我仙丹,救我老母!”
年轻人小的时候,便体弱多病,四岁便沾染了风寒,从此,别说与一般的孩童一起玩闹,就连下地行走,都要费劲了力气。
年轻人父亲早亡,全靠母亲一人拉扯长大,母亲身份低微,靠纺织为生,起早贪黑。但母亲却并不嫌弃他,反而含辛茹苦,倾尽所有,寻医问药,只为了他。
兴许是母亲的辛劳感动了上天,从年轻人十岁开始,他的一身疾病竟慢慢的好了,从此,身体竟也愈发的健壮起来,很快,年轻人便在乡里有了一番基业。
反而母亲却由于连年的积劳成疾,四十岁年纪,竟已满头白发,神态苍老,身形佝偻,疾病频发。
年轻人倾尽家财为母亲治病,却终究不成,在一筹莫展之际,他在家中那泛黄的书页中找到了道士的事,于是,年轻人便不辞辛苦,求道问药。
但是道士却告诉他,非是他不愿出手相救,而是不能。
“道长道法通神,为何不能?”
“天道有常,不可轻违,我虽然可以逆天而为,救你母亲,但这冥冥之中的惩罚,我却无法承担。”
“那便有我替道长承担了便是!”年轻人意志坚定。
道士于是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天命啊……”
道士赐了年轻人一方丹药,服下它,便可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年轻人拿了丹药,暗暗下定决心,此番回到过去,一定要阻止自己母亲过度劳累,劝她以身体为重。
年轻人服下丹药,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待到醒来之时,发觉自己恍然已置身于道观门口。
道观门口那参天大树,此刻却仅仅是一株小小树苗,而那一口古老斑驳的香炉,此刻也铜光闪闪,甚是崭新。
年轻人满腹疑惑,走入观内。
道士还是那个道士,而他的前面,也依旧蜿蜒排满了人群的长队。
而在那队伍的最前方,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正不住地叩头感谢,
“谢谢道长大恩,我愿用我半载寿命与青春容貌,换我儿身体健康……”
线
——这世间,就如同一台巨大的戏场,世人百态,尽不过那幕后之线操纵而已。
古时有个艺人,善耍小人。
其人不知何许名也,亦不知其身世来历,唯独一手线机拉扯,仿若神通,他手上的小人儿,在艺人的操纵下,能哭能笑,能打能闹,明明是机括的物事,言语神色却宛若活人。
艺人一不求天,二不求地,亦不求什么功名,什么财富,只凭自己一身手艺,行走世间,天地为床,山川为居,世人皆知他本领高超,每每耍弄这“小人戏”,总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尝有高官以厚禄相许,仅为求地观以一戏。
正是有如此本事,艺人亦自恃不凡,笑人愚钝,井不分真人小人。
那日,艺人自酒馆而出,畅饮两湖姑苏清酒,心情舒畅,当即在酒馆作台,即兴拿出这许多的小人,以线牵之,现场表演起来。
起初酒馆里只人丁三五,不多时,有人认出艺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区区一个时辰,小小的酒馆便座无虚席,看似点菜饮酒,实则聚精会神,目不转睛,一双双眼睛锁定在那小小的戏台,小小的假人儿身上,偌大一个酒馆,除了艺人的嬉笑喝骂,吹拉弹唱,竟别无其它一丝声响。
只见那戏台之上,两个武将,一耍大刀,一舞长枪,好一个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斗至激处,众人无不沉沦,耳中隐有金铁交鸣,真的仿若身处战场。又转眼见一个素衣女子,一位青冠书生,好一对才子佳人,情意绵绵,众人无不看得痴了,戏曲终了之际,二人依依惜别之时,在场竟有啜泣之声。
良久,艺人醒木一震,满座皆醒,震惊之余,无不鼓掌,艺人身前的小钱袋鼓了又鼓,但艺人却面无喜色,仿若平常。
“哈哈哈哈……”
最后离开的一人却是一个道士,素衣布鞋,羽扇纶巾。
艺人不耐这一阵笑声,颇为不喜地瞪了一眼道士,道士却毫不介意,朝着艺人拱一拱手,
“先生技艺绝世无双,似洞察天机,可惜,却始终不察这世间本色,唉呀唉呀……”
瞧着道士颇为感叹,艺人顿时心火大增,他冷哼一声,
“我虽卑微,却凭此手艺,自可置身世外,道长不必多管闲事!”
艺人言辞激烈,道士却仅仅是摇了摇手。
“也罢也罢!有缘既是道,我今日便传你阴阳之眼,予你看看,这事件的真相!”
只见道士伸出右手,食指直刺向艺人心窝,艺人大骇,却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行动,慌乱之间,忽然一阵恍惚。
艺人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桌上,仍是一团团的丝线,三五个零落的小人,地上,那鼓鼓囊囊的钱袋仍旧躺在原处,酒馆,依旧是那个酒馆,道士一事,恍若一梦。
“我真是睡糊涂了,兴许是酒后弄惜,太过劳累了吧。”艺人自嘲道,捡起了钱袋。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遇见了道士以后,艺人这一双眼睛反而变得伶俐无比,上至飞鸟,下至游鱼,尽可明察秋毫,但,除此之外,艺人还看到了另一种东西。
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路人熟人,其脑后四肢,尽皆牵连着无数无数的线!
这些丝线透明细小,但是不知为何,艺人反而看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艺人想要触及那些线,它们却恍若从不存在,一穿而过,毫无触感。
艺人自己身上也有线,这些透明的线,彼此相连,人人相接,但凡线动,线连之人亦动,行走奔跑,衣食住行,无不由线牵连。
简直就恍若艺人手里的小人一般。
艺人恐惧了,他开始逃跑,从一座城逃到另一座城,从庙堂逃到江湖,从市井逃到山林。
但是无论他逃到哪里,总是有人,而只要是人,皆逃不过那线的牵连。
艺人行走江湖,见过夫妇训子,那儿子低着头,头上的线,就牵在父亲手中。
见过官兵校训,那一个个的方阵,千千万万的士卒,脑上的线汇成绳缰,被将军握在手中。
见过神医济世,但凡病人,无不将脑后之线,交由大夫处置。
还见过同行卖艺,那戏耍木偶之人,有形之线,握在艺人手中,无形之线,系在艺人脑后!
这世间,就如同一台巨大的戏场,世人百态,尽不过那幕后之线操纵而已。
艺人迷茫者,恐惧着,最终,他抛弃了小人偶们,自封手艺。
他也思索着,既然世间人人有线控与他人之手,仿若操控,那么究竟这许许多多的丝线,从何而来?又汇往何处?
艺人苦苦思索,最后决定,进京。
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励精图治,若说这世间究竟控制何人之手,唯有皇帝,方可掌握天下人之线。
艺人真的拜进了宫门,见到了皇帝。
皇帝独坐高堂之上,龙椅之中,满堂尽是金碧辉煌,桌案由玉石雕刻,而那无数的透明丝线,就仿佛江河,汇入皇帝的右手之握。
艺人忽然间,放下心来。他在满堂大臣之中,演奏自己的小人戏。
小人栩栩如生,连皇帝也为之侧目,曲中戏毕,皇帝也龙颜大悦,心满意足。
皇帝赐艺人万两黄金,艺人跪拜感谢。
皇帝转头,宣告退朝,艺人终于抬头望去。
那一刻,艺人的目光,凝固在了脸上。惊讶?恐惧?疑惑?
艺人疯了。
那皇帝的脑后,分明也牵着一根透明的线!
——
后记,
这个是以前高中时候就有写的,大学时候投了个稿,嘴瘾因为一些原因又把它翻出来了,想了想顺手也发到b站上好了。
回忆起当年的时光……我也从一名充满了废土气息的文青,变成了……一只鸽子。
希望大家看的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