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68)【花怜】
谢怜是在一道灼热视线中悠悠转醒的。
身上盖着不知是由什么珍奇异兽的皮毛制成的衾被,饱实得包裹住全身,暖烘烘的,令人分外安心。四周帘幕一放,不论外界是明是暗,内里都是极好小憩的空间。空气中暗香浮动,淡雅清新,大抵是点了安神香,但瞧着周边摆设轮廓,分明是谢怜自己的房间,而他也并未有点香的习惯。正懵然,一道人影入了视线,声音里带着隐隐欢喜:“殿下。”
谢怜方醒,视线尚未清明,听声音知是花城,正要开口,却见那身形凑近些许,似是想来扶他坐起,却又一滞,仿佛是在犹豫什么,又缩了回去。
谢怜心下一急,伸了手迷迷糊糊要去抓他:“三郎!”
听他呼唤,花城赶忙牵了他的手,随着其身形动作,轻轻将他扶坐起来,一双手很是得体规矩,没有再碰其他地方。谢怜却毫无顾忌,只顺势搂住花城脖颈,整个人依了上去,下颌搁在花城肩头,声音带着几分松弛,问他:“诅咒解除了吗?”
花城身形僵硬了片刻,把着谢怜的肩,替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双手却未回抱,只轻轻应了声:“嗯。”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谢怜仿佛还是半梦不醒,笑了两声,呢喃之语仿若梦呓,飘忽不定,但并非虚弱所致。他身上觉不出疼,也并未感觉有甚异样。先前叫花城吃了那么多血,现下也不过微微头晕,并无大碍。想是花城在他失去意识后,替他清理过一番,又服用了丹药,怕是连法力也灌了不少。虽说自己并没有娇弱到需要人这般照顾,但谢怜心底仍是暗暗赞叹——花城当真体贴,细致入微。
他稍稍偏首,透过帘幕缝隙观窗外夜色,问花城:“我睡了多久?”
花城轻轻道:“一天。”
谢怜惊奇:“一天??”
花城肯定:“一天。”
不过是让吃了血,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神思逐渐清醒,谢怜意识到花城从方才起便情绪低迷,把着他的肩直起身,看向他的面容,一怔,双手捧着他的脸,温声道:“你怎么……?”
花城皮肤本无血色,现下顺着月光看去,更添苍白。他面目僵硬,眼下发青,眼中布满血丝,憔悴得很,仿佛心底有事,思来想去,睁着眼熬了一夜。
似是不敢与谢怜对视,花城偏首躲了他的视线,手背青筋绷起,良久才道:“殿下,抱歉。”
谢怜微微一凝,一闭眼,轻轻叹了口气。
他大抵能猜想到,自己沉睡的这一天,花城是如何度过的了。
独自隐瞒多年的秘密,本不想对任何人申张,却唯独被最不该知道的谢怜撞破了。染血失去神智,由着欲望对其肆无忌惮,甚至让他因为失血过多,直接昏了过去。
若此时他再不清醒,后果该将如何?
谢怜跪起身,轻轻搂着花城,让他额间抵在自己胸腔处听着心跳声,一手抚摸他的乌发,柔声安慰道:“不必和我道歉啊,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破解诅咒的。何况我早便说过,你能掌控局面,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花城视线一抬,伸手勾了谢怜颈侧一缕发,轻轻挑开,指尖准确抚上肌肤一处,声线沉沉,“那这又是什么呢。”
他指尖触碰的方寸肌肤,赫然是一枚小小血色印记,观着仿若血肉生蝶,欲从颈侧翩然而出。
正是受吸血鬼饮血后,代表血仆身份的印记。
他指尖微冷,谢怜被他碰得痒了,不禁伸手盖住那血印,神色如常道:“你说这个啊,多了个印记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他原意是想安慰,谁知话一出口,花城脸色一沉,左眼黑瞳中闪过一抹血色,下一刻,谢怜便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引导下,直直后仰,软倒在了榻上。
他懵然,欲要起身,手脚竟是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便见上方花城压了下来,与他两相对望,却没触碰他身上任何地方,只双手撑在谢怜两侧,颇为警告道:“殿下,现在你还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吗?”
身为血契的主动方,吸血鬼可以在任何时刻控制他们的血仆,不论是发泄情绪抑或性欲,血仆都只有乖乖承受的份儿。甚至也有传闻,有吸血鬼以此为方便之门,对自己的血仆随意殴打、凌辱,最终将其折磨致死,种种早已屡见不鲜。
谢怜欲要说话,花城却低低道:“每每诅咒发动时,我都能看见。”
那些源自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欲,杀意,连着最心爱的人,因着诅咒带来的幻象,凌乱交织一气:凌辱的、残忍的、荒诞的。每每看见,总让人心神胆寒。画面却接踵而至,让他分不清幻景与现实,只能通过残害自己的方式保持清醒,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可他还是没能坚持住。
境界里,吃了大半血,他神思微清,搂着瘫软且四肢发冷的谢怜,只觉身心都随之消残殆尽,几乎是在惶然与恐惧中带他出了境界。灵药、法力、仙池,一番微不足道的弥补,又将他抱上榻,裹了衾被,点上安神香,守了他一夜。
期间,他双手发颤,一遍又一遍在心底责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忍不了?
为什么到最后,还要让他替自己抵了那诅咒的灾?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再强一点,再强一点?
他睁着眼盯了谢怜多久,就在内心鞭笞了自己多少次。
每月十五,圆月高照,他忍了这么多回,压抑了这么多次,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与谢怜重逢时,他有信心不会出事,便放纵自己的欲望,让谢怜留了下来,期间也从未出错。
可为何这一次却不行?
见花城眼中隐隐附上一层浊气,谢怜心中焦急,蓦地手脚一松,能动了!赶忙搂上花城颈侧,唤道:“三郎!三郎!”
花城被他喊得回了神,还未言语,就听谢怜道:“你没有错,你根本没做错,欲望是天性使然,又非遁入空门,怎会无欲无求?何况你并未做什么,我是记得的啊!”
花城睁大了眼,失声道:“殿下……”
谢怜搂紧了他,一双眼里闪着清亮的光:“若非是我自愿,你根本不会失控,何况即便是你失控时,也并未做伤害我的事,跟你在幻象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实话。除去吸血,花城对谢怜做的也只有亲吻和抚摸。即便当时很不好意思,谢怜也能感受到,花城虽无意识,下手却尽是隐忍克制,偶尔两下失控,也不过是无伤大雅。否则按花城在幻景里看到的,还没等他清醒,谢怜就已经给折腾死了。
谢怜攀着他的肩,简直是豁出去了,闭着眼大声道:“而且……而且!即便没有这血契,三郎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僵住了。
谢怜只觉头顶生烟,下意识要揪住旁边的衾被给自己裹成个春卷,身体却是被一揽,起了身,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他感觉到,拥住自己的人,正在微微发颤。少顷,一声低语贴着他的耳廓,痛苦道:“殿下,你不能这样……”
如此毫无防备,简直就是任人宰割,是容易没命的。
谢怜垂了眼,笃定道:“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伤害我。所以不要再自责了,好吗?”
二人微微分开,谢怜摩挲着他的脸侧,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从前你替我中了诅咒,为了不伤我直接离开,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寻你,但也一直没有踪迹,一度以为你受诅咒反噬,自己再没办法弥补了。没想到,如今却还能相见。”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一直在寻的人,竟与自己有如此渊源。自己思念着,感怀着,又落下遗憾的,一直都是这一个人。而便是一场阴差阳错,他们又相遇了。
谢怜道:“我很开心。”
花城深深凝视着他,一手覆在谢怜手背上,弯身徐徐贴近,谢怜轻轻阖眼,微仰起头,二人身影映在床帘纱帐上,袅袅娜娜,缱绻旖旎。
“太子殿下!!!”
一声通灵炸响在谢怜耳边,谢怜被激得一惊,朝前一撞,额头登时麻了,忙不迭帮花城揉着额头,两指轻抵太阳穴,回道:“师父,你到地方了?”
怎么突然想起要给他通灵?
梅念卿那边急吼吼道:“这不是重点!我方才算了一卦,你怎么遇上血光之灾了?凭你的身手什么东西能害得了你?你是撞上什么邪祟了?那鬼王是干什么吃的,白白看着你受伤吗?!”
谢怜真要怀疑,要不是梅念卿已经远在他处,他能直接杀上鬼王府。
他赶紧解释道:“师父你误会了,没什么血光之灾,我是帮三郎破了个诅咒。”
“诅咒?”
谢怜和花城对望着,见他一边眉挑起,估计不听那通灵内容也猜到了来者是谁,又说了什么。谢怜解释道:“从前三郎初成鬼时救过我一命,那时不幸遭了诅咒,现下算是弥补,帮他破解了。”
梅念卿似是在寝居内走来走去,闻言不解:“堂堂鬼王,连个小小诅咒都破解不了?什么诅咒这么凶猛,能缠他这么多年?”说到这又一转话头,“我一看那鬼王面向,就知道他八字凶险至极,危险得很,小时候定是父嫌母弃,被人追着喊扫把星,十足的天煞孤星啊!吉则吉破天,凶则凶穿地,太危险了!太子殿下,你真的确定要和他过下去吗?”
谢怜听得满头冷汗,心虚地瞟了眼花城,小声道:“我确定,还有师父你别说了……”
他方才将通灵之音顺手传给了花城,是以梅念卿那一番说辞,花城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一声轻笑,谢怜回神,便见花城伸出二指,轻轻搭在他太阳穴上,悠悠道:“虽说这是您与殿下的通信,我不方便听,但从前好歹我也称您一句'师父',当着殿下的面说我'八字凶险至极''父嫌母弃''天煞孤星',也不太好,对吗?”
说完,他捂住了谢怜的耳朵,下一秒,通灵那端响起了梅念卿的惊叫声。
花城吐了吐舌头,谢怜笑道:“调皮。”
一番解释后,梅念卿断了通灵,想来需要一段时间消化这爆炸信息。谢怜放下两指,下了地,看向花城:“关于你成鬼这件事,我有一个疑问。”
花城取了新衣,替他褪去身上寝衣,道:“哥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便是。”
顺着他动作,谢怜伸手将那外衣套上,道:“幼时我初见你,那时你分明是人类,为何现在却成了吸血鬼?吸血鬼与人类是两个种族,从未有互通一说。”
花城慢条斯理地将他腰侧的带子系紧了,整了整衣袍下摆,答道:“我母亲是吸血鬼一族,生前被她下了封印,死后封印破解,便成了如今这般。不过,即便从前身为人类,也还是有与旁人不同之处。”
谢怜心下一紧,猜测道:“你的眼睛……”
花城一笑:“不错。”
谢怜尚仍记得,幼时花城的右眼一直被绷带覆盖,看不清面容,旁人想要看他便紧张得不行。那时谢怜从几个孩子手下将他救起时,那些孩子是怎么说的?
丑八怪,没有娘。
而现在,那只人人厌弃的眼睛,正被藏于黑眼罩下,再不现于人前。
而视线一移,他一颗心坠入了冰窖。
花城腰间,弯刀厄命刀柄上那只眼睛正睁得大大的,似是很喜欢谢怜这身打扮。
他不自觉将弯刀取了下来,颤声道:“所以,厄命这只眼睛,是……”
花城正在给他梳发,眼一瞥正在谢怜怀里高兴得 眼珠乱转的厄命,轻轻道:“我挖的。”
谢怜追问道:“是什么时候?”
花城只道:“发疯吧,我不记得了。”
见谢怜下意识拥紧了怀里弯刀,花城扶着他的肩,道:“哥哥,你不必如此挂怀。”
谢怜已经猜到了其中缘由,道:“可是,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身中诅咒,为了保持清醒而……”他说不下去了。
束好了发,花城弯身拥住他,柔声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厄命也是如此。事情发生并非因你而起,若你心有不安,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相信我,相信我们,好吗?”
厄命那只大眼睛,真诚地看着他。
谢怜垂首,爱怜地亲了亲那只眼睛,轻声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