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彼 (三)

对西玛来说,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
当然不是她没杀过生的意思,而是——躯体不会说话,没有心理活动,当然也不会有脑电波,没有任何的色彩可言。躯体都是单调的,躺的有多不舒服和别扭,他们也不会动哪怕一下。
身为普通人类中的变异者,西玛·巴卡尔生下来就被赋予了一项异能:她能“观察”到人体的脑电波活动,在自己的脑内成像。不同的情绪,对应不同的色彩。可死去的那一瞬间,信息素便已流失殆尽。看着尸体,好像自己废掉了一种感官,只能用目视触摸鼻闻这些基本的手段。
因了这一份“察言观色”的天赋,事发几天后她被英格伦内务部部署在这里,作为集团最管用的测谎仪。西玛尽职尽责地一路察问到新上海区,一无所获。【老头子只怕会从棺材里笑醒。】
“那么,这就是戴威尔先生的遗体了。”殡葬处负责前台接待的老女人始终面无表情,“我回前台,你看完就可以出去了。”
西玛只是点了点,没有回头。遗体存放处冷得很,而他们甚至没有给一件外套。在出去的前台的薄记里,她叫乔安娜·戴威尔,是死者的侄孙女。
老唐纳德·戴威尔作为当事人,已受不了这种待遇了。他的一生体面尽职而兢兢业业,是集团里第一批元老级别的外勤长官之一。近年来萌生退意,才被安排到新上海区养老。没有这桩,他的退休也就是今年下半年的事。
西玛试图想象他的墓志铭会是什么:“这里埋着一个好人”;或者“企业会永远记住他”。虽然基本不可能,但如果是她有这个资格来写,西玛会送他一个“这颗脑袋过去跟不上时代,于是站在原地被时代撞碎了”的评价。在集团内部,“第一批”往往和顽固、强硬、保守派这种词汇联系在一起。她不会忘记这些所谓的保守派在过去对变异者血统的她做出过什么评价。【啊哈,他当初那话怎么说来着?我们是高洁的斗士,不是倒卖军火换取情报的阴沟鼠。】左手同样沾满鲜血的说这话的人会死在违禁军火下,不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
西玛喜欢黑色幽默,不喜欢乱炸的疯子。戴威尔先生死于震荡,而非碎片和灼烧本身,那些东西嵌在舍身掩护他的下级身上呢。【总有这样的蠢蛋,既没保护好对象,也牺牲了自己。】他的那颗光洁脑袋还是完好无损的,殡仪馆的人把他收拾得比生前更体面了,只是虽然瞑目,僵硬的面部表情却仍维持在死前的状态,【那是难以置信啊。】
西玛俯身靠近他,死人的皮肤冰冷彻骨,比金属还冷。【老女人说在警务处批条子之前,谁也没法带走躯体,所以你还得躺在这一段时间了,抱歉啦,老头。顺便,你的人得归我接管一段时间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非常贴心地将他的随身物品里没有落为灰烬的都保存了,摸到左手那块手表,西玛将其小心地褪下,一送就送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只用眼睛去看,而不用脑海成像,今天就已经成了一件如此陌生的事。室温下戴威尔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一点点,有了那么点细微的变化。说起来,死人脸上还能叫表情吗?最后看了一眼,西玛·巴卡尔挎上包,快步离开储存室。
高先生所租住的公寓楼属于一栋比较不起眼的楼房类型,之前人跟真木提到过,老头腿脚不太好,所以选了阴湿一点但方便的一楼,这整栋智能化程度都不高。随着大门“咔嗒”一声打开,这个家的全貌在她眼前展开。
高先生的家的风格和真木家里完全不同,看得出来,老人是一位很爱生活的人。哪怕是临时的住处,他也没忘用各种各样的盆栽、书籍和小物件让它显得更像一个家庭。正对着电视墙的老沙发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摆着报纸、玻璃罐头瓶和老花镜盒,环境维持系统嗡嗡轻响,纸篓里的苹果皮已经干透。沙发那边的墙上挂着题字纸扇,满满的旧时代风格。
真木吸吸鼻子,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纱草木香味。【该说不愧是老一辈吗,能把住处也收拾得这样井井有条又不失生活气息,我原以为高先生也是一位很古板的人呢。】
带他们进来的警司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跟牙仙说道:“那就这样,我先回门口了。你们有什么事情,直接找外面的警员即可。”
“——嗯,麻烦你们了。”牙仙应该是答话前看了一下真木,才会出现这样小小的明显停顿。
真木心里有些烦。
本来他们下午就能进入房间,但是警务处的人一看情报活动局派过来的是一个小姑娘,于是转头就改口起来。意识到没可能和对方讲清后,她转头就走,片刻后又杀了个回马枪闯进了那间“还在开会”的警长办公室。小鬼难缠,阎王倒确实好见。展示了预先准备的警长税务单后,半小时内她和牙仙就站在这房间里了。
“他们没在屋里放人,倒省了我们劝离的工夫。”
“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没骗我们。”牙仙正点按着“小帮手”上的环境检测软件,说道:“安全系统没有被强行进入过,没有窃听,也没有监视眼。”
尽量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真木对端详起纸扇上面的字的牙仙说:“我们放心大胆地好好找找吧,首先是他的保险箱。”
牙仙捧着“小帮手”,听到这话有些惊讶:“谁也不知道那玩意在哪。”
“没关系。”真木径直先溜进书房:“老一辈们特工一般都会留些备份。一些不起眼的线索,就是以备万一。”
两人先去了书房,墙上的字画后面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她转向书柜,里面第二层摆着的都是植物培育书籍,书桌上一本夹着书签的书和旁边的笔,可能预示着老头并没有想到这是一去不回。
老头的书房办公气息并不浓,档案柜里放的东西并不多,真木逐一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老头还留意着选了老式的相框,里面是比现在年轻一些的三个老头,都戴着草帽,举起手中的渔获,笑容可掬地面向镜头。真木只能认出来屋主人和英格伦方面的死者,第三个人她则不认识。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照片背面写着:清川江水库摄,没有留下时间。
“你看这个。”沉默地找了一会,真木转过身来,把相框先举给牙仙看。
“这是……高先生和戴威尔先生,但他们后面那个老头是谁?”
“我也不知道呢。”真木抽出相片,翻到背后:“牙仙先生,你喜欢吃鱼吗?”
“嗯?喔,我啊,不喜欢。这边的鱼都是淡水鱼,刺太多了。”
这确实是一份普通的照片。“我猜高先生就好这口吧?”真木用小帮手的紫外线光灯扫了一遍,【难道线索就在照片里吗?】
牙仙摸摸鼻子:“他?他倒是经常出去钓鱼。还会分给同事一些,自己吃的话……唔,招待期间我没怎么注意过。”
“嗯……”真木心不在焉地答话。她把照片随手放在桌上,去翻着文件柜。
“这是哪里?”牙仙指着那张画叫道,它就在相框摆着的正对面墙上挂着。“特派员小姐,你年轻见识多,能认出来吗?”
“你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就更不知道啦……我都还没亲眼见过雪山呢。”真木瞥一眼,画上的天空白的刺眼,太阳就像是月亮一般。雪花缓缓垂直地落下,密集的雪片像一面白纱上的装饰白点,给群山,给积雪沉沉的冷杉,给画上失去光泽的绿松石色溜冰场,披上了白色的帷幔。唯一的人类建筑是一栋旅馆,建在雪山顶上门窗玻璃被雪粒掩盖。那旅馆,看久了就好像它整个在缓缓向画面顶端的白天飘浮。
牙仙突然感叹道:“唉,这画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去过的阿尔卑斯山了。”
这句话极其巧合地唤醒了真木的记忆,她意识到她竟然真的认识这个地方。【采尔马特,这里是采尔马特。】父亲曾经给年幼的真木看过一本小册子,他那个年龄的人,只要大图书馆认定无害,都很喜欢存一些迭代之前的小册子。
工作时想到父亲和他的旧时代到底不算是愉快的事。真木尝试转移话题:“高先生迭代前生活在哪?”
“这他可从没提过。如果你要档案的话,我们得问笔筒了。”
水库,雪山画,钓鱼。一无所获的真木在整理书柜里的书,这些词眼在她脑海中漂啊,漂啊,就是不往下沉。“唐纳德桑……高先生多少岁来着?”
“突然问这个的话……五十三,不,应该五十四了。”
“他的记性还好吧?”她索性蹲在地上,仰望着书脊。
“在同龄人中应该算好的吧,但谁也比不过宗先生。”
“わかった。”真木念叨着,从地上弹了起来。
牙仙还蹲在地上。“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我们去厨房的冰箱里看看吧,我猜起码有一格里冻了很多鱼。”
他们一格格打开,翻找,果然在一袋又一袋冻鱼里,找到用马克笔写着“Switzerland”(瑞士)的那一袋。
“也许……就是这袋。”真木把照片揣进兜,一只只倒出来袋子里的冻鱼,又仔细地在鱼腹里翻找检查,没一会儿,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卷起的纸条,示意给牙仙看。
“保险箱的密码。”腥味让他直皱眉头。
“是呀!我猜保险箱也在这附近的地方,上了年纪的人可不会把线索、密码、东西分开放在离得很远的三个地方,那样忘了一个,就完了。没准就在冰箱底下还有暗格呢。”
“这老头,”倚着厨房门,牙仙摇头笑道:“也不怕吃进肚子里。”
“反正这是给后来者的,他自己忘了的话,吃掉也许就想起来了。”真木把纸条展开,读着上面的数字。
“琥……南小姐是怎么知道在这里的?”
“猜想加推理,福至心灵,一半一半吧。”
牙仙又笑了:“原来这样,看来女人的第六感还蛮有趣的。”
“不是有趣,是‘神经’才对吧?拜托你,跟我一起把冰箱挪开。”
他们搬开底下灰尘最少的那一格瓷砖,深绿色的保险柜果然显现出来,输入密码,保险柜门“咔嗒”地向两边打开。
“我看看……嗯,除了这个u盘,好像都是一些本站的人员档案和任免名单呢。”真木仔细翻着里面的纸,有些姓名后面划上了对号。
“喔,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回避——”
牙仙话音未落,高先生的家里突然黑了。自洁系统的轻微嗡鸣声彻底中止,短暂恢复俱寂的世界里,两个人面面厮觑。
真木站起来,厨房对着的窗外的群楼也是漆黑一片,楼上的邻居不安地跺了几下脚。
“上海区平平常常的一天。”牙仙说道。与其是解答不如说是在借由喃喃自语给自己恢复镇定。“你没吓到吧——”
“请稍等,”真木挥手制止他接着说下去。“什么声音?”
他们都听到了,那是某种细小些微的,频率极高的声音,一阵,又一阵,随后是“咯当”一声,某个物品摔在地板上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单膝跪着,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掏出手枪进入戒备姿势。牙仙做着手势,示意她待在这里别出声,然后低姿戒备着出去了。
那声音已变了调,成了一种震颤敲打着固体的混合声响。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牙仙恢复正常的说话声音:“南小姐,解除戒备状态,是书房的电子闹钟,调成振动模式,掉在地上了。”
“高先生他设一个这种时间的闹钟干嘛?”真木起身,并未把手枪插回枪套。
她的话音有些不确定,因为视界内突然变得漆黑的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看着自己。
那视线绝不是来自于牙仙,刚刚也趁机确认了一下直觉。虽然真木自己不愿意承认,但牙仙一直是带有某种小小的过家家心态看她的。那种令她不安的视线却好像来自于混凝土、石灰和砖墙之间,甚至在那之后,因为她觉得那是极具有穿透性的通感,好像伸出的荆棘,要刺穿什么东西一样。
她也知道说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走向窗台,打开推拉门,外面的潮湿、闷热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进屋里,外面的远处有行人走着,一个个模糊的黑色剪影在远处跃动。轻轻的,细碎的抱怨断电的咕哝声音透过天花板传来。
窗台都是摆放的花草与土盆,牵牛花架与玻璃窗之间的防盗网被打开了。不是暴力破解,而是自然而然地向上宛如开盖的鸟笼一样,一双手拔开螺丝,从里面打开了它。
外面的楼道口,暗光下的水泥地有如画中覆上初雪的土地,那里趴着黑色的两个人。
“是留下的两个警员。”牙仙蹲在地上,确认他们的脉搏,“都晕过去了。”
“没有搏斗痕迹,也没有用过化学或催眠药剂的迹象。”真木望着四周,没有行人。
“他们根本没想到会遭到这个方向的袭击啊。看来袭击者做得挺利索,从阳台逃出,动手,跑路,一气呵成。”
“也可能在外面有同伙。”发现警员的对讲还留在他们身上,牙仙拔出它,开始呼告刚刚那个警司:“……是的,你们的人遇袭……封锁社区的出口,别惦记恢复供电了!赶紧多带上人来这边搜查。”
“如果嫌疑人是借我们去察看书房的闹钟机会逃走的话,那他们应该没跑多远。”
“是啊,”牙仙望着一片漆黑的小区:“没听到发动机声音,是不?”
“这地方有别的出入口吗?就那种,地下的,二楼的,只能一个人通行的之类的。”
“有是有一个……在小区东南角,有一个靠近车棚的地方安了个小门。但估计也被警察封上了吧。”
“牙仙先生,如果那里真被封上了,这人是从哪溜进来的?”真木说道。“我们有必要去看看。”
牙仙奇怪地看着她。
“我们?”
“你之前还是外勤方面的行动人员对吧?和我一样。这也算我们的本职工作了。”
“我们毕竟不是警察啊,真碰到了怎么办?”
“我们只是去看看,如果发现踪迹可疑的人还是先叫警察来吧。”
“这两个人怎么办?”牙仙指指地上趴着的人。
“先别管了。找到袭击者要紧。”
这是她说出口的,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对刚刚在高先生家里感受到的那种带刺的视线十分在意。不由自主地,真木开始猜测从阳台跳出去之前,袭击者在高先生家里待了多久。那种令人不安的视线……是一直都在的吗?
他们一路上匆匆忙忙地,经过的两三行人都是外出乘凉的居民。居民楼里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火烛,一些备用发电的家庭已经亮起来了。
牙仙带领真木去到的地方,是一扇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嵌在墙里的铁栏杆门。看来警方完全没把这里当回事,除了最开始的门控系统,警方只上了个新的电子锁。停电使得它失去了作用,如今不比用铁丝穿起来的门难开。
“这下我开始觉得停电也不是偶然的了。”牙仙说道。
“警察会用一个停电后就不起作用的锁?”真木摆弄着那个电子锁:“这更像是被人黑了。”
牙仙挠了挠头:“那现在怎么办?”
“先告诉警察一声,在那之前,我们得在这里看着。”
远处款款走来一个女人,牙仙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直到那个女人走近他俩,他才开口道:“很抱歉,这边现在出不去。”
离两人有十几步的距离,那女人停住了脚步,双手插兜。她戴着遮住嘴的头巾,声音却没一点含糊:“你们不该在这。”
牙仙的声音听起来很困惑:“Excuse me?”
【不对劲。】那种不安的,宛如被人窥伺着的紧张感觉又回来了。她没有找到任何视线。直觉让真木把手放在了腰间,离隐蔽手枪套不远的位置。“保持距离。”真木出声提醒:“她不对劲。”
那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的左脚抬起,真木几乎要抽出配枪来,但却只是——原地落下,踢了踢地面。她的身后,小区恢复了供电,万家灯火组成的光塔同时点亮,女人踏足的地面由暗转为被路灯照亮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没有任何明显动作地把什么东西掷向了两人。
真木优子用最快的速度抽出手枪。可那易拉罐一样的物体旋即在空中解体,粉碎为一团扑面而来的红粉烟雾。
他们两人的视野全都被结结实实地挡住了。牙仙就在半米外,真木只来得及看到他挥手想要扫开眼前视野的影子。这股烟雾里有某种刺激成分,真木感觉到口鼻难受无比,而眼泪涌出。【有毒吗?】她抬起左臂,捂住口鼻,左眼的刺痛,只能被迫闭上眼睛缓解。
他俩都拼命地咳嗽着,真木跌倒在地,往烟雾外的世界爬去。【那个女人……该死,她跑到哪去了?】
烟雾里传来几声钝响,牙仙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手枪还握在右手上,真木保持着低姿,枪口指向烟雾里,仔细听着从刚刚那几声钝响后,每一处细微声音。她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紧缩着,
【她不在烟雾里——】真木只听见了一声脚步。
回过头时,她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宛如两道流星刹那的交汇,那招随身直冲过来才打出的掌突,擦着鼻尖被真木堪堪躲过。
什么时候?——刚刚的躲避完全是猝不及防下,凭借身体本能做出最快的反应,而在对方借着势头冲出几米远,调过身子又后踏一步时,她已经向着对方冲去。对方抬起左手,真木优子确信了自己没有看错:一把枪口对着她的SIG P320手枪。
【这疯子!不怕烟尘爆炸吗?】此时自己身躯的大部分正好暴露在对方的射界里,明亮的枪口焰绽放之前,真木赶忙避开了视线。快速下蹲,足弓把自己“弹”向对方的左侧,那发子弹险些打开她的天灵盖,只穿过了她依然在惯性运动的头发末梢。
【好险!】这个三步远的距离,一枪可以靠幸运、压低身位与保持动态运动躲开,那么接下来的几枪?【得快点贴上去。】
真木正是这样做的。对方还没打出第二枪,就已经被她窜到“鼻子下的距离”了。来不及细想,真木猛地抓住对方握枪的手腕往下压,第二枪打响,子弹打裂开地砖。而她握枪的手腕也几乎同时被对方抓住了,枪口在真木以为几乎对准对方的头颅时迅速被推高,那一枪也自然打空。
枪响带来的耳鸣令她们本能地一偏头,暂时保持着这样一个不相上下的别扭的交叉姿势,一时间真木拧不下对方手里的枪,对方也缴不了她的械。一方调转着步伐,另一方赶快跟上。真木在对方锋利的紫瞳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里面透着冰冷的狠。
对方率先破局,屈膝顶向她的小腹。真木松开对方的同时躲掉,后退几步,抬起手开火。
【速度好快——】同样是低身位疾速接近,对方比真木高半头,那双长腿点几下就绕开了真木的枪线。但真木也只打空了前两枪,第三枪就补充好了提前量,一枪击飞掉她握在背后的手枪。
“停止抵——哇!”
她只来得及这样喊一声,就在刚才她扣下扳机打飞对方手枪的同时,自己手里的枪也脱手飞了起来。握枪的右手被剧烈的疼痛到麻,她下意识颤抖着收回。【混蛋!那种诡异的角度也能开火吗?】
对方却几乎浑然不觉地直冲过来,真木躲让到她的右侧,抬肘招架住对方的攻击。拳来脚往,两人不断交换着身位,破坏彼此勉强维持的平衡……一时只能听见喘息声,钝物击打在衣料和肉体上的声音,急促的脚步鼓点,夹杂着偶尔谁压抑住的吃痛的叫喊。【快进快攻,借此打乱我的阵脚,这就是她的如意算盘。】真木想道。除开套路不同,她们俩的战斗风格极其相似,很少直接格挡、招架,都只是避开拳锋让对方打偏,或者拨开对方的攻击,反击时则招招奔向彼此的要害。
这样的彼此无法破招的连续对打看上去凶险刁钻,实际上因为过于熟悉人体那几个要害的角度和方位,已纯粹沦为耐力的比拼。真木很快注意到,对方频频尝试着拉开距离。身高臂展都不如对方的自己,近身已经在逐渐落于下风,【一旦被拉开,那么格斗技术已经无用,会被高低扫腿踹出发挥范围,就算重新冲进,也会在过程中被拐肘勾拳砸。】
可她还需要防御着身后的出口区域,闪转腾挪的区域就更小了。架住一记低扫,对方顺势手刀挥砍向她的肩颈。【就是现在!】真木向前避开,准备施展她更擅长的短打与合气道,却正中对方下怀,她的臂膀被把住了。【糟!】膝盖狠狠顶在肋间。剧痛令气息一下乱套了,她踉跄着向后几步,勉强挡住了对方挥向自己腹部的勾拳,而胸口被狠怼一掌,令她后退到绊到牙仙的躯体,跌坐在地上。
“作为对手,你还真有点难缠。”对手晃晃脑袋,从地上捡起手枪,对准真木。“不过该结束了,你不会还有什么想说的吧?”
真木只是捂着肋骨喘息着,竭力恢复气息节奏。【刚刚我摔倒时,什么硬东西硌了我一下……】缓缓动着手臂去探的同时,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你是谁?听口音,你不是土著……”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踏实上路。”
可她没有马上开枪,却转过头去,那边晃动着手电筒跑过来的人影,分明是警务处来增援的人。“怎么回事?喂!”他们喊着。
【终于来了。】真木欣慰地想。
“烦人的家伙……”白发女子嘟囔着。
【她望着那边,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拔腿就跑。】真木从牙仙的隐蔽持枪套上拔出手枪。【她现在没在看我,破绽百出。】
这个距离,绝对不会打空的。
“砰”!“砰”!“啪”!“啪”!“砰”!“啪”!
中弹的感觉比被拳头打中要沉重十倍,钝痛感要更甚。真木没能全都扛住,直接被带躺在地上,子弹所有的动能作用在血肉上的感觉,仿佛被铁锤直接敲打在胸口一般,有那么半秒真木几乎以为自己漏了呼吸。
但她还是挺过来了,【父亲……这种感觉无论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最开始的疼痛刚过去,连绵不绝的疼痛尚未到来,真木勉强撑起脑袋。
白发女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后两枪瞄准的是她的肩膀,她也因此被击倒在了地上,一边喘息咳嗽着,一边撑着身子要坐起来。隔着围巾,真木认为自己几乎看到她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该死的……防弹衣?你穿它干嘛?”
这句话更像是结论而不是疑问。疼痛下真木毫不客气地还嘴:“那你穿它干嘛?”
“哼,今天算我倒了血霉。”她稍微费劲一点地站起身,向着真木走来。
真木握紧手枪柄,但她只是把手枪收进怀里,从她旁边离开。
她去打开铁门时,真木喊了她一句。
“喂!”
那个白发女转过头来,睥睨了她一眼。
真木比了个手势:“I’m watching you” 。
白发女“呵”了一声,回了一个锡安友好手势,就消失在铁门后了。
不知道为什么,真木失去了再开枪的欲望。
在刚刚的枪击中各自找寻掩体躲起来的警察,这时才越过真木身边,跑向铁门。“小姐,”之前的警司来到她身边,有些紧张,问她:“你怎么样?给你呼叫医疗援助吗?”
“不用为我。”真木优子尽量不显吃力地撑起身子,站起来。“你们现在追赶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同伴可能有脑震荡,先救他。”
“你有没有看清,嫌疑人的体态特征?”
“嗯。白种人,白色头发,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脸部戴着口罩看不清。”
“记下了。就这么多吗?”
“就这么多。”真木把关键特征隐瞒下来。万一让对方带着情报局的东西被警察逮住,并不能算作一件好事。在实地走过一遭后,真木确信还没送到证物室之前,那些可能的照片、文件和芯片就会被拷贝的七七八八。接下来就会被以高价,卖给鬼知道是什么地方去。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情感,令她放弃了最开始一枪命中对方头部的机会。刚刚短暂的对枪中,她放低了枪口,瞄准的是白发女人的肩膀。
可等回到了酒店,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独自往身上的淤伤涂抹药膏药水时,真木几乎被刺激得要后悔这一决定。【作为被堵截的一方,她倒是没收力气。】活动着肩膀,她沉郁地想。【一周应该就看不出来了。真该死。】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响了,真木看一眼联系人,顺手接起来。
“……你没有大碍那就太好了,关于今天我们拿到的东西,我有了一个新想法。帮我联系一下笔筒先生,我需要和他见一面。哦,还有警务处那边,也稍微处理一下……好,麻烦你了。”
【我们走着瞧。】镜中的真木优子望着自己。显然,她有预感,之后她们还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