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录（二十九）

耳食录（同治味经堂刊本）·二编

《耳食录二编》原本是《耳食录》的续作，共八卷，后来一般与耳食录（初编）合为二十卷本的《耳食录》

卷一

113，韩布衣

　　有位姓韩的布衣，性情豪放直爽，无拘无束。爱好名山大川，外出游历，经年不回，从来不怕路途遥远，曾说：“我平生遇到的人，有四个最为友善，一个是会稽的老道士，一个是湘江的女子，一个是太仓的泥塑皂隶，一个是粤西的驿亭之鬼。”有人问其详情，他说：

　　“从前我游历会稽，路上遇到一个道士，须如银，发如雪，脚下飘飘然，好像有云气。我很奇怪，在后面跟着他。他进了一座小庙，盘腿坐在大石上。向他话，不回答，，给他行礼，不还礼。生了气，呵斥他，也不搭腔。我没了法子，就坐在他旁边，不言不语，一起呆了两昼夜，饿得我直哼哼。道士大笑，站起身来，出了庙门。我又跟着他，走了一里来地，道士回过头来说：‘你这个无赖，干什么缠着我？想做饿死鬼吗？’我说：‘师傅不死，那我也死不了。’道士看了我一眼，又大笑，掏出一个东西给我吃。这东西像莲子，但大些，吃下去，肚子顿时饱了。道士领我来到一个地方，楼阁高耸，流水环绕，有男女仆役数人出来迎接，道士指着我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主人，好好侍奉，我走了。’我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接受。道士说：‘不要这样。我正找不到人替我呢，正好归你所有。’扯开袖子，走了。我这才进去住下。过了几天，有个大汉躺在门外。我以为他腹内饥饿，让人端饭给他，不接。躺了一整天，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居住，没有房屋；外出，没有车马。不如死掉，我的鬼魂就在你门外安身了。’我笑道：‘何必如此呢。’拉他进到屋里，把道士赠给我的住宅仆役都送给了他。出门往前走，又遇见了道士，对我说：‘你不肯轻易取得，却不难于赠出，心胸坦荡，修道的根基已经有了。五十三年以后的天都峰下见面，别忘。’说罢便走了。这道士实在奇怪，莫非是仙人吗？这是我的一位世俗之外的友人。”

　　“我在湖南游历，早晨走在湘水之滨，看见一个童子蹚着水草而来，手里拿着一把杜蘅，我向他要一枝。童子说：‘这是姑娘让我采了往头上戴的，不能给你。’说着就走了。我也没当回事，不一会儿经过一所房子，门前有一株大树。我在树下休息片刻，忽然看见童子来开门，他把我看了又看，说：‘这就是要花的那个人。’便让我进去，斟茶给我喝。有个女子隔着帘子看我，相貌很美，髮角上杜蘅花的香气似乎可以闻到。我告辞出来，那个女子让童子追我回去。我问有什么事，答道：‘姑娘年轻气盛，不肯嫁人，隐居在此。这里地方偏远，人烟稀少，虎狼极多。看你相貌出众，想借你的福气，做个邻居。遇事可以依靠，但愿你能答应。’我同意了。于是让我往在她家旁边，供给很是周到。童子隔日送一次粮米肉食。一天晚上，来了许多强人。我手持长矛出来，在门外正遇到那个女子，身穿短衣，手中仗剑，剑锋上鲜血殷殷，原来已经杀死为首之人，吓跑了其余的人，然后翩然而回。我这才知道那个女子会剑术。我善于使矛，想同她比试一番，看她本领如何，女子不同意。再三要求，才允许了。我舞动长矛，女子飞起宝剑一削，长矛就像枯枝朽木似的断成两截。我大吃一惊，童子说，女子之父本是侠客，她学得父亲的剑术，故尔所向无敌。女子多才多艺，字写得好，尤其擅长弹琴。有一天，忽然抱着琴来看我，身穿细绢上衣，大红裙子，娴静美丽，庄重严肃，演奏一曲《思归引》，声音凄厉激越，直冲霄汉。弹奏完毕，对我说：‘我要走了。’推开琴，就气绝了。我取出她的钱财，办了丧事，剩余的都给了童子。我给她堆好坟头，栽上树，方才离去。这一场闺阁之交，实在是道义之交。”

　　“在太仓，我曾在一座古庙里歇宿。庙里泥塑的神像大多面目残缺，横躺竖卧在颓墙断瓦之中。只有廊下一个手持棍棒的皂隶塑像，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我开玩笑说：‘旅途困乏的过客，请你做东道主人。随身带有一壶酒，请饮一口。’举起酒壶，往皂隶口中灌了一点酒，问道：‘好喝吗？’不料皂隶答话了：‘很好。’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呵斥皂隶：‘泥鬼竟敢如此，看我砍掉你的头。’皂隶放下棍棒，叩头求饶，说：‘素来喜欢喝酒，何况遇到了知己。不由得脱口失言，望您多加宽恕。我陪您小饮，也可免去寂寞。’我看他很会说话，笑着同意了。两人对坐饮酒，但没有酒杯，就轮流用酒壶来喝。不一会儿，酒完了。皂隶说：‘您给点钱，我能打来酒。’我给了他一些钱，他果然打来了酒。接着又喝，皂隶先醉了，絮絮叨叨，说些阴曹荒诞古怪的事，继而横跳竖蹦，嘻笑不止。我揪住头发来戏弄他，他一堆泥似的躺倒在地。接着我也醉了，躺在他的旁边。天亮时酒醒了，皂隶照旧握着棍棒站着。那天我郊游直到天黑，又住在庙中。皂隶高兴地到门囗迎接我，问：‘有酒吗？’我说没有钱了。皂隶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我想想办法。’便出去了。不多时抱着一坛酒、两只杯子回来。一喝，真是好酒。追问酒是怎样来的，皂隶低声说：‘从酒馆偷来的。’我欣赏他很懂事，纵情畅饮，直到大醉。从此，习以为常。一夜，皂隶出去偷酒，半天不回来。我又纳闷又困倦，头沈胳臂睡着了。梦中见到皂隶，说：‘我去偷酒被捉，抛在污水沟里了。感谢您的情分，特来诀别。’说完，我便醒了，心里很是难过。一个酒徒就此没有了。

　　“我还曾在粤西寻访奇观胜景，晚上在驿亭过夜。长夜寂静凄清，枕上直望星空，不能人睡，便起身漫步。远处有吟咏之声，清脆悠扬，委婉动听。仔细听来，所吟咏的词是：

‘月黑万山迷，西风吹我出。

平生短剑青，秋气侵人骨。’

我惊异地说：‘是鬼吧？’又听到鬼吟道：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

无人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声音逐渐逼近。我慢步迎上前去，见一个鬼又高又瘦，冒冒失失地走来。我心中害怕。鬼笑道：‘我虽是衰朽之人，却不轻易出现在平庸人的面前，绝对不同于害人的魑魅魍魉。你何必害怕呢？我生前喜好独自游览，以致死在山谷里。鬼魂留恋这里，不肯离开。从前有位萧生经过此地，同我交情很深。萧生走后，我孤单寂寞，直到今天才遇到您。希望您能逗留些时。’我点点头，同他坐在亭子上，高谈阔论，很是畅快。天将亮时，鬼便隐去。我整天游山，晚间在亭子里等候。鬼来了，说：‘您游玩得很痛快，但是您不认识那些小路，幽深险峻之处没有走遍。今夜月光很好，我愿陪您一游，必定让您赏心悦目。’我欣然同意。鬼给了我一双鞋，穿上它走路很轻，攀悬崖，登峭壁，像走平地一样。每经过一处峰峦洞壑，都要给我详细介绍。到了一个古洞，洞中有个老猿，见了我们，行礼相迎。洞外几十个小猿，纷纷献上山果，我们饱餐而回。这样过了十多天，路费将尽，方才同他告别。鬼痛哭失声，前来送我。第二年，我再度前往，三次夜宿亭中，鬼也没有来。这一交往便断绝了。

　　“道士不知姓什么，名叫希客；女子姓阮，名西娘；驿亭之鬼姓练，名嵌。”

114，逆旅少年

　　孝廉陈奇圣，从京师去金陵的制府衙署，路上遇到一位骑使，也是去制府那里办理公事的，于是二人同行。

一天，到一家客栈住宿休息，北面的房间已有了客人，就住进了东屋。不一会儿见到有个年轻人从外面进来，戴着很深的斗笠，穿着宽大的衣服，面部大多被斗笠掩盖，很难看清，这就是北房的住客。少年人督促店主，让准备酒菜招待客人，一定要丰盛干净。主人答应后马上置办去了。年轻人进入北房，曲腿用膝盖支着下巴，望着灯静静地坐着。陈奇圣也躺下就寝。而那位骑使素来喜欢找事，喂完马之后，偷偷跑去窥探，藏身在屋梁上。

　　旅舍传来第二次报更的梆子声，突然看见有个东西飞了进来，像是鵰一类的猛禽，接着感觉屋里叮叮当当，像是有兵器相斗，灯影散乱，没人看得清。顷刻之间，有一人倒地，原来是一个胖和尚。少年人举剑比着他说：“你太不自量，想侵犯你老子吗？”和尚不停地口称不敢，用低贱的语言乞求饶命。少年说：“你虽然输了，但也算我辈中人，作为帮手尚可用，怎么恰恰找上我？”于是放他起来。

　　少年人又仰头望着屋梁上，对骑使说：“君虽然只做壁上观，也是很勇敢的。请下来相见。”骑使这时正心惊胆跳，闻言更加害怕，赶紧下来拜伏在地。少年将他搀起让他一并坐下，招呼店主人将酒肴端上来，和他们大吃大喝。席间少年与和尚说话，骑使一点也听不懂，只是端坐一旁倾听而已。

　　酒足后，少年对和尚说：“我有一封信要投寄到某处，能为我当回信使吗？”和尚说：“能。”少年又说：“三天后，在某山与我会合，能不误期吗？”僧曰：“谨遵命。”少年就从袖中取出书信交给了和尚。和尚便请辞，又像鵰鹗一样飞走了。

　　骑使也辞谢而出，回东偏屋睡了。天亮以后再去看看，北屋已经空了。询问店主人，也不知情。便将夜来所见所闻说给陈奇圣听，则相互嗟叹异事。算算和尚送信的目的地以及少年与他约会的地点，大约三四千里。骑使又谈到少年的形貌，说是“亭亭玉立，美如曲逆侯陈平”。

115，影娘

　　青莲山陡峭秀丽，状如莲花，清泉从其北面流出，形成一个小池，池水清澈。当初有个读书人，在春天登山，走累了在水边歇息时，捡到一支玉钗，一边摆弄一边胡思乱想。忽然从水中见到一个美丽女子的倒影出现在自己肩后，如同与自己相倚偎一样。吃惊地回头看，则什么人也没有。一会儿微风吹皱水面，晃动很长时间，平静下来之后，女子的倒影就消失了，读书人惊诧叹息而回。

　　到家后找了一面镜子试试，女子则在镜中，美丽的面颊上秋波流动，读书人很喜欢她。取出玉钗问她说：“这是你送我的吗？”女子摇头微笑，徘徊而去，甚至能听见身上的环佩啷啷作响。书生大为不解，用戏谑的言辞挑逗，女子面颊发红，隐隐从镜中退出。书生急忙翻过镜子到背后找寻却什么都没有，垂首丧气怅然若失。忽闻空中传来吃吃笑声，并有非常轻微的语声说：“错了！”其声如风吹箫管，微婉清妙，没人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书生彷徨四顾，神情散乱。又听见空中的语声说：“如果不戏谑的话，可在镜中相见，每天一回。只需要点上沉香，供上玉钗，我就来了。”按她所说去做，果然出现，就能相对絮絮谈论一些其它事情。只见镜中人朱唇微动，则声音也出自镜中，言辞极妙。起初一、两个时辰便去，久后，言语渐渐亲昵，女子的答话也多起来，滞留镜中不忍心离去。

　　家人对这种情况感到很不正常，怀疑镜子是妖物，夺下来摔在地上，镜子粉碎，书生失声痛惜，说：“伤了我的丽人！”赶忙另找镜子来看，才高兴地说：“幸好还没事！”家人的怀疑更甚，将所有的镜子都藏了起来，不让他有看镜子的机会。书生十分忧闷，懊丧的样子像是丢了魂。

　　书生偶然在书案上得到一枝芍药，不知从何而来的，听到耳畔有细语声说：“你能清楚知道这花的名字不？请往西去园中的水池边上，我将与君告别了！”书生心中凄然，来到了水池边，见女子在水中，挥洒涕泪唱道：

“涓涓流泉，潋滟清池。灼彼镜光，影合形违。

斯影斯幻，复能几时？春风告行，赠子将离。

子不我思，思我其谁？子即我思，我胡能为。

悠悠天地，两心知之。水流西东，永以为期！”

随后消失不见。

　　书生从此病倒，不思饮食，请了巫、医治疗，都无效果。有位道士忽然叩门求见，说是知道书生的疾病根由。家人让道士进来，道士问书生：“玉钗在哪里？”书生惊奇地说：“你怎知道这件事？”道士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粒红色丹丸，让他吞下，病马上就好了。

　　道士对他说：“你前生为读书秀才时，从邻家过，正好邻家女儿影娘将玉钗掉在帘下。你看到没人注意，直接捡起来不还给人家，从此心里对影娘暗自思慕。影娘死后，念念不忘钗子还留在人间，业缘未了，千方百计找到后，转赠现在的你。而受阴阳界别的限制，不能相合，又怕为你带来灾祸，所以离开了你。她跑去求我，我同情她真挚的深情，所以这就来你这里了。”于是拿出个一小瓶给了书生，说：“你必须于某日去青莲山，见梅花树上有千百翠鸟飞翔，就捧着瓶子面向西方，站着招呼‘来来来’三次。就会有所际遇。”说完辞别而去。

　　按道士说的时间和情景，书生喊“来”，就见一缕紫烟进入瓶中，并听见瓶中有人说：“来了！”于是收起瓶子回到家中，放在室内。顷刻之间，瓶子膨胀至几人合抱那么大，瓶壁上打开一扇门，有个丽人从门里走了出来，正是以前水面和镜中见到的人。道士旋即也来到，抚摸着瓶子说：“差点弄坏了我的器物。”瓶子立即回复成原来那么小，道士收进袖中，转眼不见踪迹。女子告诉书生说：“道士就是唐朝开元年间的那个申元之。”【传说他作法帮助唐太宗游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