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人物志1——祁瑞宣
“当下过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一个钟头。那白而远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他愿意摆脱开一切俗事,到深远的山中去读书,或是乘着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他”是祁瑞宣,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实实在在的属于民国的新青年。
矛盾的时代,矛盾的瑞宣?
北平陷落,是这本小说发生的第一件大事,也是这本小说的时代背景,而北平陷落时,瑞宣的具体表现和心理活动却让这个人物鲜活,立体起来。祁瑞宣,小羊圈胡同五号祁家的祁老人的长孙,天佑的大儿子,韵梅的丈夫。他,胖胖的,长得很像他的父亲天佑,圆脸,重眉毛,大眼睛。尽管长得很像他的父亲,但他文文雅雅的态度确是祁家独一份,不管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样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一副地道北平人的模样。他做事同他的祖父,父亲一样,作事非常的认真,且带着自然。他很用功,对中国和欧西的文艺都有相当的认识。这些是瑞宣,但不全是瑞宣。当听到北平陷落的噩耗时,当韵梅和祁老人开始担忧全家人的吃穿安危时,他和他的三弟瑞全想到了国家危亡,他甚至想到了世界局势的变化,可当瑞全想到逃出北平进行抗争时,他又想到了祁家的柴米油盐,一家老少的安危吃穿。在胡同里,他是祁家的当家人,全家人的生活的仰仗着他;在学校里,他教着学生们外语,使他肩上又多担着一份责任,为了学生,为了家人,这位有血有肉,极有思想,极有本事的新青年不得不做了亡国奴。面对北平陷落,他让,也只能让瑞全逃出北平,他向老三鼓劲,讲道理,为老三的出逃出谋划策,瑞全出了城,但瑞宣却留在了北平,地狱一般的北平。
平津陷落!小羊圈胡同里却口口相传一则不知真假的消息:“一个青年汽车夫,将三十个日本兵与自己摔成了肉酱。据说,汽车夫是钱家二少爷仲石。”这则消息给瑞宣带来了惊喜,也让他想到了八国联军时,许多北平有地位的人家自杀殉难,而仲石的死亡比自杀殉难更壮烈,更有价值。要是全部北平人都像钱家二少爷一样,别说小日本,就是大日本也不敢跟咱们刺毛啊,瑞宣的内心又燃烧起来。冠晓荷,生长在北平的冠晓荷,向日本人告发了钱家。钱先生入了狱。“瑞宣从护国寺街出来,正碰上钱先生被四个敌兵押着往南走。他们没有预备车子,大概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钱先生光着头,左脚拖着布鞋,右脚光着,眼睛平视,似笑非笑的抿看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来。钱先生并没有看见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看,看看,渐渐的他只能看到几个黑影在马路边上慢慢的动,在晴美的阳光下,钱先生的头上闪动着一些白光。迷迷瞪瞪的他走进小羊圈,除了李四谷的门开着半扇,各院的门还全闭着。他想到钱家看看,安慰安慰孟石和老大大。刚在钱家的门口一愣,李四爷——在门内坐着往外偷看呢——叫了他一声。他找了四大爷去。‘先别到钱家去!’李四爷把瑞宣拉到门里说:‘这年月,亲不能顾亲,友不能顾友,小心点!’瑞宣没有回答出什么来,愣了一会儿,走出来。到家中,他的头痛得要裂。谁也没招呼,他躺在床上,有时候有声,有时候无声的,自己嘟囔着。”瑞宣无力改变自己,更无力改变北平人,他只有尽力帮助别人,或许可以减轻他的忧虑,与不能像老三那样去赴国难的罪过,他在,也只能在钱家大少爷和钱太太去世时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死去的或许还有他的热血。
动荡的时代,改变的瑞宣
次年端午,为了一家的生计,瑞宣找了洋事,他给他的大学老师富善先生做了助手。这对瑞宣来说是一次改变。他变了,他卸掉了对学生的责任,一份很小的,但对瑞宣来说很大的责任,北平陷落时,许多教员出逃,他冒着被骂汉奸的风险给学生上课,他丢掉了自己的脸面,现在他要丢掉学生了,他舍不得那群学生,虽然他不敢对学生们谈论国事,但至少他还是个正直,明白的人,能和学生在一处,他至少能用一两句话纠正学生的错误,教他们忍辱而不忘复仇。瑞宣想去学校与学生再见一面,嘱告他们忍耐,储蓄知识,别忘了复仇雪耻,但日本人给他上了枷锁,他只能写了封极简单的信给校长,小跑着投在街上的邮筒里,他怕稍迟疑一下,便因后悔没有向学生们当面告别,而不愿发出那封信去。他没变,他内心对作洋事很别扭,但为了讨全家人欢喜,他暂时抛下了放弃学生的惭愧与苦痛,而把作洋事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买了五毒饼让祁老人安心,让孩子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
日本特使被刺杀当天,瑞宣被捕入狱。被捕时,他尽管手颤着,腿有点发软,但很快的,他鼓起了勇气,为因家人没有离开北平的感到后悔。可随着五号的门一关,瑞宣感到一身轻松,带着为国捐躯的释然,他想就此迎接自己的命运。这次入狱是瑞宣的一次思想启蒙,他看到悬着的手,钉着的人皮,感受到日本人的残忍,忘却了家的温柔与家人们的生计。他的心硬了,不预备在出逃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的感情。他开始把家看成囚狱,温柔的囚狱。出狱的第四天,他遇见了钱先生,默默抗战的钱先生,他的思想再一次动摇,“家的温暖能叫人由直立行走改为爬行,变成四条腿的动物。”这种思想在瑞宣经历牛教授的投敌,父亲、老二的死,家里人吃共和面饿得不成样子,富善先生的锒铛入狱等事件中不断深化,才能让瑞宣与老三瑞全重逢时,老三让他继续在北平教书时说出:“这四年里,我受了多少苦,完全为不食周粟!积极的,我没作出任何事来;消极的,我可是保持住了个人的清白!到现在,我去教书,在北平教书,不论我的理由多么充足,心地多么清白,别人也不会原谅我,教我一辈子也洗刷不清自己。赶到胜利的那一天来到,老朋友们由外面回来,我有什么脸再见他们呢?我,我就变成了一个黑人!”中国对德意与日本宣战的当天,瑞宣与瑞全重逢。这次见面对瑞宣来说是高兴的,老三抗战有了成就,或许能冲抵他和老二的罪过。也让我们见识到了瑞宣思想的真正转变,尽管心里仍然有着家人,但对于抗战,“哪怕连累全家,大家一起都得死,他也不能打退堂鼓。”瑞宣就此跟着瑞全一起抗战,直到战争胜利。
时代的局限性?真正的瑞宣
瑞宣接受过新式教育,他的心里有一把尺,丈量着自己的家国情怀,家人们的生计和自己的感受。面对自己的婚姻,他丈量了自己的幸福和家人的感受,选择了自我牺牲,接受了韵梅,接受了包办婚姻,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北平陷落,面对窦神父的嘲笑,他丈量了自己的家国情怀和老人的生计,毅然选择辞职;即使到了后期瑞宣参与抗战时,仍然是内心丈量家人生计后才产生的结果。瑞宣心里的尺是极精确,极公正的,这把尺带着四分家人,三分家国情怀,二分北平的礼教,最后一分里才有一小部分带着自己的感受。瑞宣是值得敬佩的,他违背了自己的感受在日本人的统治者下偷生,以自己的力量维护着祁家的存亡,并尽力帮助着自己的朋友和邻居,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处于煎熬中,他用小孩的笑脸,老人的安心来麻痹自己的赤诚爱国心,对这个家庭有无限的自我牺牲。大多数读者谈到瑞宣,总会想到瑞宣的思想进步,却带着北平的礼教,想为国效力,却被家人的生计绊住了脚,带有时代的局限性。瑞宣不是带有时代的局限性,而是带着广大中国人的共性,血浓于水的亲情的共性,在中国的传统伦理教育中,家庭是极重要的,这种思想来源于中国古代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体系,每个家庭自给自足,其中的每个家庭成员都是极其重要的,我们现在大多数父母重视生育也从侧面体现了这种思想。把现在的有知识有家庭的人放到瑞宣的位置,他们大多数仍然会做出同瑞宣一样的选择,甚至可能成为陈野求。如果非要说局限性,应该是中国人的局限性,而不是时代的局限性。当然,评价瑞宣和大多数中国人不能用局限性这种略带贬义的词语。这种或多或少存在于大多数中国人中小家庭思想是极具变化性的,以瑞宣为例,在和平年代,或者说有希望的时候,这种思想多表现为以家庭为重,得过且过,但当丝毫没有希望时,这种思想会在有文化的青年心中不断变化,全部或者部分抛弃小家庭,成为爱国思想。回到瑞宣,瑞宣对家庭忠心,对朋友和邻居热心,对陌生人软心,对自己却相当的狠心。整部小说,瑞宣虽然内心充满斗争,但他带给读者的却永远是一种有思想,做事认真,待人儒雅礼貌,极其负责任的形象,同时他的妥协和内心的矛盾又与我们现在的青年,甚至部分中年形象相当符合。
儒雅的瑞宣一直为了家人的生计不断向敌人和自己的报国之心妥协,直到家人吃共和面饿得不成样子,才想起来反抗与斗争。现在的我们又何尝不是瑞宣,知道社会的许多不公,但我们目前生活得尚好,或者有迂回的余地,那么改变就可以往后稍稍了。“孙七虽然刚刚作了副里长,可是决定表示不偏向着日本人。他主张抢粮造反!‘他妈的,不给老人们粮食,咱们的孝道到哪儿去呢?不给孩子们粮食,教咱们断子绝孙!这是绝户主意,除非没有屁眼儿的人,谁也不会这么狠!他妈的,仓里,大汉奸们家里,有的是粮,抢啊!事到如今,谁还能顾什么体面吗?’这套话,说得是那么强硬,干脆,而且有道理,使大家的腮上都发了红,眼睛都亮起来。可是,他附刚说完,连他带他们便似乎已经看见了机关枪。大家都咽了口唾沫,没有一个人敢抬起臂来,喊一声;‘抢啊!’他们是中国人,北平的中国人,相信慢慢的饿死,总会,若与因抢粮而被杀头比起来,还落个全尸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摘录自《饥荒》)你我都是祁瑞宣,还没看见家人吃共和面的祁瑞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