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莊聖容抖晾記
前淸有十朝聖容。容者畫像，卽民間歲時所供祖像也。十朝者，太祖天聰，太宗崇德，世祖順治，聖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睿宗嘉慶，宣宗道光，文宗咸豐，穆宗同治也。當時文牘通稱十一朝聖容，殆因康熙一帝有兩容，爲十一軸，相承致誤。共有三份，一在北京，一存奉天，一存熱河。庚子之亂，北京一份，移存熱河，其熱河原存一份，例於歲六月初六抖晾一次。宣統元年，予爲熱河都統幕僚，兼有園廷稽查委員一差，知此爲人生難見之物，先期託同寅馬君在京購照相鏡以備攝照，乃馬君學習未工，不果，殊爲遺憾。屆期在麗正殿某宮懸掛，都統率屬行三跪九叩禮。所屬除本署人員外，爲苑丞八旗參領理刑司法佛哩梁某張某，熱河道謝希銓江西人，承德府管某山東探花，諸公年年抖晾行禮，視爲故常，殊不感興趣。 予以職權關係，先一日入宮，偕苑丞印房諸夸爾打（滿州語首領之稱），請容懸掛，自登陛開柜迄分龕陳設，用笨重之手續，磕無數之頭，典禮乃畢。當開始展覽第一軸聖容爲天聰，令人失驚，其氣象，其精采，其奇偉，其文俊，覺龍章鳳姿天日之表一類語句，舉不足以形容之。第二軸爲崇德亦然。假定是畫者臆造，而有人髣髴其一二，其人已屬非常，况十足眞有其人，那得不做『皇帝』。兩像皆側身姿勢，天聰虬髯花白，似五十歲左右，崇德則似四十壯年。天聰色赭黑，崇德較白晳，大抵威稜在眼部，瞳子光可射人，而又極秀潤，秋波之轉，不必專贊女人，古聖王亦有河目者。眉距眼幾及寸，眉茸有彩，逶迤斜上，所謂眉通入腦；天庭開朗，兩顴高聳，大耳下垂，與口角相應；人中特長，口大脣赤。同是五官，總與凡人不同。其帽卽淸朝之冬帽，式與後來少異，頂尖而帽簷甚窄，似可捲上放下，如通常毡帽，故紅緯拂及簷外，服蟒袍，庫金邊，馬蹄袖，羢領扣帶。相傳洪承疇被擒之初，經種種優待勸說，仍絕食多日，某夜，太宗攜妃親勸，初尙閉目，其後不覺瞠目，於燈燭光中，猝見太宗之貌，爲之一驚，遂决降意云云。淸人筆記，多載此說，信否不可知，但以貌言，猝見失驚。必是事實。 順治帝白胖，兩靨微渦，如帶笑容，滿面慈祥，相傳帝有我本西方一衲子之言，其像眞似一佛像，絕不似祖若父之威武。其帽簷比前稍寬，額際有白絨一道，不知何用。詢諸夸爾打，不能答。 康熙帝有兩像，其一老年者，長眉秀目，面凍梨色，白鬚甚長，盤膝而坐，橫抱一琴，以手撫之，鬚及於琴。予所識人中有由杭州府仕至蜀臬之陳璚號鹿笙者，約略似之。其一年少立像，面部姿態，均似順治，一英俊少年也。帽篬額際，亦有白絨一道。王夸爾打（忘其名）言，此像是康熙三十萬夀平臺灣時作。說當有據。 雍正帝之英鷙，世人咸知，意其貌必陰狠，展軸果然。白晳多皺紋，鼻上眼角，鈎勒天然，尤爲顯著，竟似劇場之粉臉淨。目炯炯有神威，年約四十許。 乾隆帝國字臉，身材矮胖，龍顏隆準，大耳方頤，眉目疏郞，濃髯蒼秀。帝夀八十有四。畫當在五六十時。服八團龍袿，帽簷高如光宣時式，無白絨，十朝一帽式凡三變。按淸至乾隆已六代。予嘗見兩份歷代帝王畫像，一在奉天故宮，一在寧波天一閣，所畫以創業中興之主爲重，其繼體之君，未有連續畫至六代如淸帝之皆稱合辟者，又淸朝有空前絕後二事，一康熙祖孫二人在位占百二十年，一父子繼體，十朝一脈。後者在外國惟土耳其有之，然不過五六代，已稱僅事。此亦治歷史學者所當知也。 嘉慶帝白晳似雍正，五官平正，比諸雍正，愈見凡庸。予最注意者，六朝皆方頤，至帝下頦漸瘦削。 道光帝在各帝中又特殊。面紫赤色，額暴出，眉箭眼弓，兩顴 骨特高，而頤內陷，下頦突出，若捲向上，肩頸勁直，一望而知爲骨格瘦硬之人。此類人最便弓馬，予所識人中，有曾任東邊道，袁時代任直督之張錫鑾字金坡者酷似之。金坡好騎馬，關東稱快馬張。張去今未遠，如有認識張金坡者，不啻見過道光帝。 咸豐帝白面書生，下頤更瘦削，似患不足之症，了無歡容，下顎尖圓，突出上捲，似道光，予見過光緖皇帝，貌與咸豊相似。 同治帝一美少年，而有一破敗，卽嘴唇右角紅腫歪斜是。此何必畫出，最不可解，詢諸夸爾打，咸不能言其故。後此予以語人，人或不信。假令予非目覩者，聞人言亦必疑之。同治薨以天花，相傳實是梅毒，豈此病之關係歟。 十聖容案上，各有陳設，多小件，殿中陳設多大件。古物法物，典麗矞皇，珍奇瓌異，眞所謂富貴不過帝王家，見之令人咋舌。然在宮中，不過千百之什一。關於抖晾一事，予日記頗詳，兵燹燬失，最爲可惜，今追憶補錄，除當年注意者外，多付遺忘，例如各帝服裝佩帶，其帽上爲絨結，抑東珠。十朝只康熙一坐像，餘皆立像，但半身或全身。又天聰崇德兩帝中，有一眼有重瞳子，王夸爾打所指示，今均記憶不淸。所最確記者，畫中顏色泥金，二百年來鮮艶如新，軸頭之玉，翠之綠翡之黃不足奇，乃竟有紅玉黑玉焉。 避暑山莊，通稱行宮，內宮殿座落七十餘。乾隆定爲三十六景，美麗絕倫。西湖金焦山獅子林峨眉五臺各名勝，無不仿效包含。予友朱遲生，鄂人，任赤峯州，詞人也，嘗言入其中如入紅樓夢之大觀園然不過形容其百一。樹木皆百餘年物，有名者萬壑松風之松，萬樹園之樹，此園屢宴外藩王公，放烟火角觝扎馬，紀載極多。山前後歷朝建廟八，通稱外八廟。內二廟最大，係收服前後藏時，達賴班禪來朝，預先按照其藏廟建造以迎之，一名札什侖布，一名偶忘之。工程奇偉，世所罕見。六廟各有特色，至一宮八廟收藏之美之富，形形色色，怪怪奇奇，直是不可說不可說。自光緖廿八年園廷總管裁撤，改隸都統，開始淸查，三任六年，已解送進京珍物十萬件有奇，黃册高可隱人，留熱者尙不知凡幾。予在熱兩年，任居機要，大開眼界，關於文獻見聞，多有記載，强半新奇可喜之事，毀失極爲痛心。吾家亢德選事，倩予憶錄以實宇宙風，予諾之，第年老筆鈍，且不知病魔許我否。 今此記爲聖容，以類相從有數事，併記之。其一，某宮有名手塑巨大佛像數尊，中有騎白象之文殊菩薩，面貌身段，卽照乾隆帝爲之，核對聖容，酷似無二。其一，某宮有千佛金塔一座，高三尺以來，九層，每層羅列金鑄小佛，高約寸餘，佛面貌卽乾隆帝面貌，千面一貌，佛腹中實以唐古忒經一束，由座底捲而塞入。其一某宮有一凱宴圖，畫乾隆帝像，雀頂朝帽披肩龍袿項珠上坐，前列御案尊簋之屬，蒙藏王公羣臣地毡矮桌，席地跪坐，殿上張黃幄，懸宮燈，架宮扇，列樂部，殿檻外儀衞，有黃繖旗纛弓矢列架駱駝馬匹等，是平定何部所畫，記不眞，但記得圖係藍紙，長不及三尺，寬尺餘。其一藏廟有入定圖，白紙畫，係橫幅，兩僧合掌瞑目，盤坐累茵之上，戴尖式帽，披袈裟，一爲乾隆帝，一爲前藏活佛，此次坐禪若干時之久，活佛失敗，昏厥遺溺而罷，其遺溺之黃緞墊猶存。諸夸爾打及諸堪布（二等喇嘛之稱）僉如此云；此墊予曾見過。一日，園廷遞淸查籤呈，內有第一妙第二妙字樣，都統（予座師廷杰字用賓滿洲進士）不解，命予查看，原來藏廟上層有樓室兩排數十間，每間懸有寫經一份，第一間懸者標題曰，第一妙法蓮華經，卽法華經第一章之謂，意在以經之章數，記室之間數也。此室無名，只合稱第一妙第二妙，稱固不通，歷造黃册，皆如此寫，竟無以易之，此事甚趣。活佛遺溺之黃緞墊，在淸查第幾妙中見之，溺痕顯存。皇帝佛功，高於活佛，可見乾隆之好勝。其經係用滿漢蒙古唐古忒四種文字書寫，藍地金字，每室四幅，合併數十百幅，奇觀也鉅觀也。又憶一事，附誌於此：民國四五年間，予爲鄞縣知事，查辦天一閣范氏將閣藏御賜圖書集成稿本售與洋商某，檢查天一閣，見有御賜平定囘疆圖，係銅版製印，白高麗紙，精美絕倫。皇帝坐八人顯轎巡視，卽乾隆像也。 光緖帝予見過二次。一次甲午二月先農壇行耕籍禮，曾爲目擊記，登大風二十八年二月五日第廿八期。一次以保知府引見養心殿。予班七人之首，至階未及跪，吏部堂官已遞綠頭籤。此際引見員應立卽口背履歷，予背稍遲，帝執籤注視予，時陽曦初放，眞乃「日照龍鱗識聖顏」。距耕籍十二年，帝蒼老多矣，病容滿面，予心黯然。迨抖晾嘉慶聖容，乃知淸運之衰，自嘉慶始。至光緖貌似咸豐，分爲叔姪，於理固宜。予又曾望見過慈禧太后與光緖皇后，其經過附述於此：甲午予公車留京，年少富於好奇心，其年因戰事，萬壽慶典停止，各省派點景官留京尙數十人，乃擬定十月初十太后自宮還海時，令各官跪御道瞻覲，以申祝嘏。貴州委員齊通判予戚同寓，遂同往，夜半入前門，繞東北向西，黎明，經金鼇玉□，逾西苑門而南，太后轝已出西華門向北行來。長街商店人家均未啓門，兩邊有鑾儀衞人員站道，手執旗麾掌扇鑾甲等物。轝到處均向北指，轝最前行，內監數隊，執宮燈手提香爐，繼以綠衣花帽太常樂一部。此處鑾儀衞均與耕籍所見同。轝前王公大臣百餘人，蟒服貂袿，人捧一玉如意，緩步而行。後此見翁常熟日記，一段說如意頭右尾左之捧法，有猗歟盛哉之諷語，可見此時翁在此羣中。轝夫六十四人，服色一致，雙雙挽手而行。轝座頗高，四面玻瓈，仰望之，太后服團龍袿，肩臂一團尤顯，斂袖危坐，梳兩瓣旗下頭，簪端綴黃縚。后頸長，肩秀削，想見碩人其頎之美。鼻梁與兩顴均高，額無皺紋，薄施脂粉，似四十許歲，絕不似六十人。轝後緊隨八人黃緞轎，前有宮燈香爐數對，端坐轎中者，光緖后也。自玻瓈窗望之，服飾一如太后，濃施脂粉，風度反遜之。又後則四人黃綠緞轎，朱輪後戶車，黃繮紫繮車，多數大鞍車，宮女車，有跨車轅者。太監從騎數十，亘里餘。予北趨望見轝停西苑門首，兩內侍扶太后下，又見皇帝自神武門方面來，至苑門跪迎。苑門對面搭一戲台，轝到時台上鑼鼓演梆子腔戲，片刻而罷。當官差應故事，最可笑。 民國二年，淸宣統帝兼祧母隆裕皇太后卽光緖后薨。某月日，政府令開放太和殿開追悼會，殿上供后半身攝影，予上殿敬禮，廻憶西華一面，相隔十有八年，不復能省識矣。是會也，警令民衆自大淸門之東門入，西門出，自旦至暮，絡繹不絕，殿陛銅龍鳳，至於擠倒，到會何止百萬人，實開國首都一盛大典禮。隆裕固以一懿旨授國吾民者，人情感念，遺像淸高，値得一紀，以殿吾文。
作者:陶在東，原文载于民国二十八年 宇宙风（乙刊） 第二十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