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传奇】M的邀请函

当我推开门时,所见的只有一片昏暗的世界。
说不定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一只僵尸或者吸血鬼,因为他好像忌讳一切光明与光亮。窗子,镜子,手表,眼镜,显示器,手机……总之屋子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纸糊上,或是被布遮盖。
这里如同进行了一场诡异的仪式,房间内的摆设杂乱无章,但又不像是因为打斗而产生的混乱,更像是一个疯子自己把家中搞得一团糟,地上的血迹颜色尚未变深,还带着生命残存的质感。
尽管屋内的陈设豪华到让人不难联想起居住者的身份,但我还是对他这个人抱有别样的好奇。
因为这里的主人,一名青年企业家在上周自杀了。听说是本来经营顺利的公司,因为他的疏忽而突然出现了财务危机,使他不堪重负最后自我了断。
警方那边已经宣布结案,可世上有些事并不是真相浮出水面就能结束,还是会有很多人对此欲求不满。特别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更擅长把所谓的真相变得天花乱坠,让对那些事感兴趣的人真正能够心满意足,哪怕添加一些善意的虚构。
正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才站在这里。带着《都市夜谈》杂志社主编的委托,身为记者的我只能从早已人去楼空的房屋中寻找能构成文章的蛛丝马迹。
可是除了随处可见的胶带与A4纸,还有那些被粘住的镜面,我并没有找到其他有趣的东西,看来要像以前一样,自己编造出种种诡异秘闻才能蒙混过关。
正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一个盖着漆印的信封,样式十分华丽,就像电视里经常看到的贵族晚宴的邀请函一样。
明明自己哪里都找过却没看到这个东西,难道是我疏忽了吗?
我捡起并拆开那邀请函,上面的文字使我豁然开朗——
M的邀请函:请在午夜两点面对真实的自我,那时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沉迷诡异仪式的青年才俊,以死亡结束的华丽一生。
回家就写这样的一篇文章吧,看来他也是有钱没处花,闲得搞这些妖魔鬼怪的东西。总之,就是这样一个无聊的故事了。
打定主意以后我没有回单位而是直接朝家里赶去,一路上琢磨着再往里添油加醋,弄点什么更玄乎的东西,或者加一些艳情元素吸引眼球。

“‘最后,他选择用最激烈也最无奈的手段结束这场闹剧,不顾床上香肩半露的娇妻,不管外面无数饥渴的,等待他滋润的情人,他死了,带着对世界的遗憾’,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打完最后一个字,我保存了文档,决定下周带着这份稿子去单位继续修改。
毕竟现在已经……
“啊……都这么晚了!”
时钟指着一点五十的方向,这时候妻子已经熟睡,在书房的沙发上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我怕她着凉,从柜子里取了张薄毯为她盖上。本来她是要说陪我一起熬夜的,但她并不像我这样习惯深夜工作。
看着她的睡颜,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尽管杂志社的工作比想象得要繁重而劳累,我还是坚持了下来,不止是出于对写作的爱,还因为在每当想要放弃时,她都陪伴在我身边。
我和妻子是大学时认识的,毕业后就结了婚,可以说我每段生活里最艰难的日子里都有她的身影。
祖父母离世,父亲病重,刚刚工作时家中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这些都是她陪着我一路走过来的,现在的我们比起夫妻更像是彼此的理解者与接纳者,在今后的人生里也会一直如此吧。
我俯下身去轻吻她的额头。
“嗯……欸?”
呢喃着的她睁开眼睛,面对我的举动似乎有些惊讶。
“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有啦,稿子写完了吗?”
“嗯。”
“那就快点睡吧,我等你。”
说完她抱着毯子走出书房。看着她的背影,我再度体会到发自心底的幸福。

“现在的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吧?”
本来我不该这么想的。要知道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够了,一旦说出来就会产生怀疑。现在的我的确是幸福的,但我就真的没有别的期望了吗?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是取材时看到的那封邀请函在作怪。说到底那个自杀的青年无非是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满足,明明都有了财富和地位,而且又那么年轻,但对他而言依旧有自己无法得到又迫切想得到的东西。
为了走捷径,他才用那种有些诡异的办法。
毕竟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想要的一直无法满足,只能不断地跌入欲望的沼泽里无可自拔。
也许我的心中同样存在着某些无法满足的东西,只是还没察觉到吧……
临睡前洗漱时,我看着卫生间墙上的镜子,忽然想起这样的一句话:
请在午夜两点面对真实的自我,那时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此时,手表的表盘刚好指向两点钟。
不知为什么,我盯着镜子看了很久。不知哪本书里说过,如果你一直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只要他有稍微不同的举动,就说明你已经逃不掉了,他会将你拉进去,然后——
“那种事怎么可能会有嘛。”
我自嘲地说着,随后转身离开卫生间。
多半是《都市夜谈》的工作让我也变得疑神疑鬼了。其实我也并不喜欢每天写那些添油加醋的文章博人眼球,但无奈自己还没什么名气和声望,要是以后能在圈子里混出点地位,我一定就辞掉这份工作,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以后啊……
我扭头再次看向身后的那面镜子。镜中的自己长着一副三十岁上下的标准样貌,介乎青年意气风发与中年成熟稳重之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看着那个“我”,右手竟然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对面的人也伸出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连上初中的孩子都知道这叫镜面反射,然而我触摸着镜子时,他……
向我展露微笑,但我并没有笑。
“啊!”
随后镜子里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手腕死死攥住,那力气大得吓人,使我整个人被牵引过去并逐渐没入镜面,宛如陷进看似平静的沼泽里,想挣脱却挣脱不掉。
随着身体不断进入镜中,我的意识也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逐渐融化……融化……
这时,一个我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这就是你回去的地方。
这样啊……

醒来后我发现还是自己正躺在床上,只是氛围有着微妙的不同。身边应该是妻子的人正在熟睡。
尽管年过四十,可容貌依旧靓丽的她正在我身边依偎着。诱人的睡裙包裹起雪白的躯体,胸前起伏着,发出规律的呼吸声。
“这一切……是梦吗?”
“老公,你醒啦……”
被我起身吵醒的她不曾恼怒,只是慵懒地微笑着,流露出我不曾见过的妩媚。这使我心头产生了些许的不安。
“我、我这就做饭,我……”
“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时不都是我做饭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
“啊……啊!是是是,我睡糊涂了,梦里做饭来着。”
“你要是有心啊,就真的学学做饭,有空也让我惊喜一下嘛,对了,今天早上吃什么。”
坐在床边的她挽起松散的头发,回过身向我问道。
“什么都好,只要是你做的就行。”
“哦……”
她还没睡醒似的点了点头,脚下飘忽着走了出去。
“原来是真的啊……”
我半起的身子再度摔回被窝,在松软的大床上伸了个懒腰,把身心都交给被褥。现在时间还早,不如多睡一会儿。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幸福。

“睡睡睡,赶紧睡死你算了!”
正当睡梦中的我还沉浸在某场纠结的梦魇时,感到头顶被一盆凉水浇下来,激烈地寒意让我惊醒。旁边的女人插着腰,一副悍妇模样,衣着朴素,头发蓬乱着。
虽然发自本能地不想承认,但记忆中她就是我的妻子,家里用卖房的钱娶回来的的妻子。她一脸仿佛整个世界欠她钱似的怨气,对我喊道:“一天天就知道睡懒觉,再不就写那些没用的东西,有这闲工夫赶紧出门去找份工!别在家里死糗着!你说你怎么不死了啊!”
“我……”
她连打带踢,好像还要接着数落我,但从门外传来几声咳嗽,还有苍老而虚弱的呼唤,让她收起了本来的凶恶面目,不过皱着眉的模样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你那个死鬼老娘又叫唤了!还不快去哭丧!一副哭丧脸,你们母子俩干脆都滚出去算了,晦气!”
“但这房子是我妈买的!”
“但名字写得是我!要不是看你们还有个房,谁嫁给你们家!”
凶神恶煞的她摔门出去,我环视着四周。看似是刚刚装修过的新房,可还是摆脱不了一股穷酸味,贫民窟一样的氛围笼罩着这间狭小的卧室。
这里真的是我家吗?
走出房门,这份怀疑更加深刻了,无论是家具样式还是摆放的位置,都和我所知道的不一样。
我……我到底怎么了?
脑中触电似的回忆起那些,小时候的事,长大以后,工作,结婚,和深爱着的妻子一起生活……
昨天的一切仿佛是梦,梦里我有健康的父母,辛苦而体面的工作,还有温柔贤惠的妻子。仿佛那才是我所经历的现实,而眼前的这一切才是一场梦。
也许我们有时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自己,甚至会产生叫做既视感的东西,如今我正处在类似的迷惘当中。
如果不是那边的女人还在叫嚷,我恐怕会在这样的疑惑里思索一整天。

走到街上,我正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也许这么说有些疯狂吧。但脚下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我正流连在街景中恍惚之时,已然来到一幢大楼前面。
杂志社……
我知道这里是在做什么的,这里是《都市夜谈》杂志社所在的大楼,而我就在这里工作。但当我想要进去却被楼外保安拦下,他们说从来都没见过我。
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在街上徘徊。偶尔能从街边的橱窗里看到自己这副垂头丧气,神情委顿,如同万事休矣的模样。真就像妻子说的那样,我确实没什么好脸色,但我又觉得这个自己十分陌生,仿佛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仿佛在橱窗里又见到了那个梦里的妻子,还有一个我“本来”的样子,我们正在一起逛街购物,但这终究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街上人潮熙熙攘攘,我时不时抬头眺望,我不知自己在寻找些什么,但就是想找到某些东西,找到那个也许有些荒诞,并不在现实中存在的那个自己……

橱窗的玻璃中映照出那个一脸败相,只会摆出一副丧气样子的自己,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因为今后的我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了。因为那些让人长吁短叹的苦闷都已经过去。
吃完早饭,妻子说要我陪她出去逛街,顺便替我挑选几件合适的衣服。也就有了我们现在一起出门逛街的现在。
“老公你来试试这件,这件挺合适你的,能和开春时候的外套搭配着穿。”
妻子唤我去试试衣服,我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
不得不说她的审美很不错,无论是面料还是设计都很合我的心意。衣服很得体,只是看到价码牌我被吓了一跳,这个数字也许只是我工资的十分之一不到,可还是有些惶恐,因为我仿佛不曾买过这么贵重的衣服。
“来照镜子看看合不合适,合适咱就买了。”
“不不不,我……我不照镜子,不了。”
“怎么?这不是挺好看的嘛,你自己也来看看嘛”
“不!”
面对妻子的一再劝说,我的内心仿佛抵触着什么似的,就是不肯来到镜子跟前。她不解地看向我。
“怎么了?”
“没、没事……”
就像把手放在火上自己就会缩回来一样,我突然察觉到自己对镜子这种东西产生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抵触。
或许刚才我看到的那个形象并不是我。
我为此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

被赶出杂志社以后,我本想去附近的咖啡店稍微坐坐,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口袋里仅存的几张绿色钞票让我打消了念头……不,我应该没有这么奢侈的爱好才对。
只能回家了。
在家门口,我反复摆弄着手里的钥匙。其实我是不愿意开门的,甚至说回家这件事都让我倍感痛苦,可是不回家我又该去哪儿呢?
如果去了其他地方,一定会被妻子训斥“鬼混”,然后夹杂着一大堆强词夺理的狡辩。
况且……可是现在房里传来的“嗯嗯啊啊”,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另一个男性低沉的喘息,难道就让我能心安理得的开门进去,然后对他们说“忙着呢?继续”?
我有过这样的记忆,那是碰巧撞见她偷情,但因为从没成功过而始终怯懦的我却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被她取笑成没用的东西,并默然忍受。明明该发火的是我,我才是有理的一边却被赶了出来,直到她舒坦了才让我进去。
想到这些,我坐在门口旁的楼梯上,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地揉搓。也许今天对过去的我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被妻子训斥辱骂,照料病重的父母,在外面游荡,忍受妻子的放荡和不忠……
可我还是有种失去了一切的悲伤,以及莫名的怀疑:
这个家,真的是我的家吗?
说来也怪,我竟然产生了否定自我的可怕想法,认为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蹲在门口阴暗的楼梯上,我试着从记忆里找出关于现在的信息。
从小到大我仿佛一直都在做着错位的事,小时候稀里糊涂地混日子,对自己的不努力丝毫没有反省;长大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字,开始拼命学习和写作,却一无所成;最后只能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挤出所剩无几的时间去写作,就在有一两篇被《都市夜谈》杂志编辑选中的时候,家里又为我安排了一门我并不想要的婚事,让我放弃了追求梦想的想法。
这时我尚且还有点希望,可母亲的病压垮了我们的一切,妻子也正是在这时候无法与我共同承担压力,并开始频繁出轨……
婚后一年,母亲卧病在床,父亲去世,我只能做一些零散的工作换取一日三餐。
你说我可怜吗?并不可怜,至少我不这样认为,甚至有一种作为观众在看电影的感觉,如同这些都不是我亲身经历的,没有丝毫的实感。
同时我也觉得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的东西,你总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然后对现实屈从,最后……
你想要的?
我突然察觉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尽管重要却依旧想不起来,就像拼图丢失的最后一块。直觉告诉我那将是解开所有违和感的关键。
啊!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信封的样子,那个东西也许对我来说很重要。

信封。
妻子外出买菜准备晚饭,我自己在家,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转换电视频道,说起来我对电视频道的感觉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始终觉得每个频道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转换频道的我就像世界的窥探者,在它们之间往返。想到这儿,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古怪的信封。
那是宛如贵族晚宴邀请函一样的信笺,摸到这封信的那一刻起,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仿佛不属于我的记忆。
信有两种,一种是会带来幸福的信;而另一种则是带来不幸的信。
看似对立的两种含义,也许正是硬币的两面,因为幸福的反面正是不幸,这对我而言简直是太恰当了。
没错,这里固然不是我应该存在的世界,但我在这里也没有错,因为我就是他,他也就是我。至于我享受的这一切——
“这也是我应得的东西,因为我本来就该得到这些。”
我终于知道自己接受并不喜欢的婚姻,被倾家荡产娶回家的老婆羞辱,被患病的父母拖累,始终郁郁不得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让我在如今重新拿到原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记得那还是一周前。无所事事的我在街上闲逛,本想着妻子和那个人差不多要完事儿了的时候回去,可身后某个声音叫住了我。
“看起来你似乎并不幸福,我的朋友。”
他身穿斗篷,面前是一张小桌,桌边摆着塔罗牌和一颗水晶球。尽管应该尊称他为占卜师,但我还是觉得这人和江湖骗子没什么区别。
“第一,我幸不幸福这不是你能规定的,第二,我也不是你的朋友,第三,我没什么钱能给你,所以换个人搭茬吧。”
“但这时候的话,你的妻子和情夫还在沙发上翻滚,回去只会自讨没趣哦。”
“你……你怎么知道……不,没什么。”
也许是从我的动作里看出了什么,他微笑着示意我坐下。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骗子,那我就直说正题吧。”
“我……算了,你说你说,只要不是让我买什么东西就好。”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时我已经信了他。因为正如他说的那样,我并不幸福,而且在苦难里快要被压得抬不起头,喘不上气。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欺负我,可我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他果然也这样说道:
“也许你总怀疑自己为什么非得受这么多苦,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拿着个去吧,它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只要你决定舍弃现在的一切,再见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
“M世界的邀请函,在午夜两点……诶?你是不是要钱,我跟你说要是掏钱的话这东西我可不能要,我跟你说,你这……欸?人呢?”
从那以后那个人就消失了,而我始终没有拆开。直到昨天,我听说有个熟人发了疯,明明是个又懒又馋的穷光蛋,却总是说自己有上亿的资产,还每天都在镜子前面发愣。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但现在需要彻底摸清这封邀请函的作用。

“应该是这里了吧。”
顺着记忆我找到了自己曾经来过的某个地方。但那里并不像我印象中那样豪华,只是一片低矮的老旧小区。走过快要锈烂的楼梯,询问了很多的人以后,我终于找到了某个人的住所。
房门没有锁上,推开时里面早已空空如也,破旧陈腐的木材气息伴随着各种混合的臭味令我不禁掩鼻,同时翻箱倒柜寻找我记忆中的某样东西。
“这是……”
桌上的信看起来很是华丽,和这间与贫穷落魄是同义词的房子完全不符,待我拆开检视,里面只写着这样一句话:
M的邀请函:请在午夜两点面对真实的自我,那时你将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半夜两点……”
也许这就是我回到“现实”的机会,如果我没疯的话,可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正在我的脑中酝酿。
夜半我偷偷回家,什么也没说,也没谁会出来迎接我。我悄悄来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面,里面似乎只有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蠢脸。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两点快到了。
说实话我都觉得自己有点要疯了,因为这种诡异而邪恶的只有都市怪谈才会出现的仪式,做出这些傻事。
在沉默中,我听到卧室里传来沉重的鼾声,似乎不止一个人,看来他们早就完事了,但还是对我可能回家这件事毫不忌惮;隔壁房间里,母亲痛苦地叹息还在持续。
但是对于此刻悲愤交加的我来说,这种宛如身在泥潭的人生早已无所谓了,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因为我还有逃出这一切的希望。
既然生活已经这样,我也没什么可珍惜的了,与其继续默然忍受,不如用斗争将它们扫个干净——
“回来啦……我……唉,孩子,你还是走吧,家里……不像个家啊。”
本该这么想的,但我最后还是喂母亲吃了药,看她睡下才回到卫生间里。
我重新看向洗手台上的镜子,镜像里指映出一个卫生间……不,应该说是另一个卫生间,而我的样貌完全看不到,就像吸血鬼或者幽灵照镜子一样。
这时,“他”终于出现了,不,应该说是“我”才对。镜子的那一边站着的人和我一模一样,只是我们的神情有所不同。
他似乎满面得意,正要面对自己新的人生,而我或许只是一副颓丧的模样。
“哟,我们又见面了,兄弟。”

深夜,尽管娇媚的妻子正在身边酣睡,我却还是无法入眠。
也许只是自己还没适应这样舒适而顺心的生活,我总是回想着那些过去的糟心事,当然我并不觉得那都是什么好事,但还是有所挂念。
不知道母亲今晚吃药了没有,有没有被那对狗男女欺负。
尽管今天也去看了父母,吃了母亲亲手做的饭,和父亲说起工作的种种,还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外人,始终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甚至是“我”本应该拥有的家庭。
明明我也就是他,他就是我,为什么呢……
不,我可能还需要一个仪式吧,一个完全让他接受命运,让我坦然面对崭新人生的仪式。
我忽然想到之前为了试验“邀请函”的作用而发现的某种机制。也许那正是为了让我这样的人接受自己的崭新人生,才产生的东西。
正因如此,我下床来到卫生间,再度看到了他。
果然他和我一样,稍微动动脑子竟然也找到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接口。
然而面对那个在对面只生活了一天就这副衰相的自己,仿佛一个被惯坏了的大少爷人生第一次受挫的自己,我不厚道地笑了:
“哟,我们又见面了,兄弟。”

面前这个人,就是让我体会这段生活的罪魁祸首。也就是说他所在的那个镜子里才应该是我原本的“世界”。啊啊……眼前的这些事究竟得有多脑残的三流编剧才能写出来,但身上发生的事,那些所谓的既视感,竟然都是真的。
看着他笑了,我也不由自主地附和着他苦笑。
“现在能说说吗?你到底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
“嘿~~这该问你自己哟。”
问我自己?
面对被抛回的问题我并没有手足无措,事实上我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想起自己还在对面那个世界时的记忆,那个自杀的企业家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封上了。
现在想想,也许他正是察觉了“镜中自己”想要把他的一切据为己有,甚至连他的存在都要占据,为了不让那个人得逞,他最后……
“镜子里的世界……是这样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之前的那些遭遇都是你所经历的,而你通过某个仪式和我所在的世界产生了联系,来到了那里,取代了另一个自己……也就是我。”
听罢,他欣慰地拍了拍手,但装腔作势的样子还是让人感到厌恶,尤其是用我的模样做这些。
“不愧是我,说对了九成。”
“看来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先不说这个了,你没对我的家人做什么吧。”
“没事,我这几天没什么欲望,所以对她只是远观而不亵玩。”
“你……”
“别恼火嘛我的兄弟。哪怕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就是你,你也就是我,我们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切都相反,大到人生轨迹,小到这颗痣,你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他说罢指了指自己的股间,继续说道:“还有那里,虽然大小都差不多,但你是向左对吧,我是向右偏的,记得丰臣秀吉也是向右来着~”
“你到底什么意思!别打马虎眼!”
我此时脑子里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没办法接受,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被镜子那边的他牵着鼻子走。
毫无疑问我是想回去的,但他显然不会那么轻易让我离开。
看了看我,他冷笑几声,放弃了和我兜圈子的想法:“你并没有理解真正的现实。回想自己的一生吧,难道你就没觉得不对劲吗?”
“真正的现实?”
他似乎充满着余裕,那姿态仿佛一个胜利者,扫视着茫然的我。
“你也许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二十年来无论做什么都顺顺利利。小时候因为一点点小聪明被人捧上神坛,读书的时候因为多看了几本书就被周围的人高看,大学毕业以后虽说有点累和身不由己,终究是靠文笔吃上了饭,妻子也是一直深爱着你的,但你不觉得这些都太美好了吗?简直就不像是现实中应该有的。”
现实。
他的话里无疑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人生宛如预先设置好的一样,也就是说——
“你、你说这……不是现实?”
“但你终究是个聪明人,似乎看出了两个世界的不同。没错,的确有一个是镜中的虚伪的世界,但不是我怕这边,而是你那边!你们的那个世界就是我……以及世间的所有人想要的世界,是所有愿望的聚合体!你们只是愿望的产物!”
“……”
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足够疯狂了,可他的这番话让我更加难以置信,我难道一直生活在这个现实的妄想中吗?
“还记得那个企业家吗?”
看出了我的不安,他接着说道。
“他也许提早见到了那个作为穷光蛋的自己,而他同样也不想放弃自己拥有的,所以才会把‘入口’全部封死,可是最后自己却承受不住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另一个自我替代的恐惧,才愚蠢地自我了断。”
听完他的话,我本来已经渐渐接受现状的内心再次掀起巨浪,无法平复。
原来是这样……
另一个“我”的话语,让我之前的那篇文章里的所有猜想,包括自己刚才的想法被全部推翻。而新的疑问也就此产生。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
“你不一样,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说实话。”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一个人的缘故,我知道他这话并不是真心想法。
“哦?还能看出来啊。总之我是不会害你的,放心,只是想让你回到了“你”应该回去的地方。”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你承认了?”
“或许我的人生只是你的设想,那这样的话你也有成为我的权力,我也应该为你承担这样痛苦的现实。”
我扶着肮脏的洗手台,看起来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让它从墙壁上脱落似的。同时不住地叹气,脑子里就像煮沸的粥一样,沸腾着刚才接收到的所有信息,可心里却冷得绝望。
“但我不需要你这样简单地认输”,镜子那边的他忽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道:“或许你也会和我一样对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慨,为了让你心悦诚服,我们不妨做个测试如何?”
“你也许,那就让她来决定吧。”
“她?难道你是说——”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手从镜子里伸出,把我带了进去。

和之前一样的感觉再度出现,当我意识恢复时,眼前的景象又有所不同了。
可是我来到的地方并非家里的卫生间,也无从判断出这里究竟是不是原来的世界,只是直觉告诉我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空间。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餐厅,木偶们在台上演奏,菜肴不断在桌面凭空浮现,精美的金属餐具陈列其间,而我对面正是他和妻子。
“既然都来了,那就开始吧。”
“老公,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呀!你、你们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发觉了身边有两个相同的人,她有些诧异,可又并不是很慌张的样子。
“放心,这里是两个世界的夹缝地带,除了你我以外任何人离开这里以后都会忘记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算有残存的记忆也会当做是一场梦。”
“老公,你……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哪儿?”
为了安抚妻子的慌张,他俯下身来拍着她的肩膀,在耳边轻轻低语着。
“没什么,只是让亲爱的你做个选择题。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和你同样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你要做的就是挑出谁才是你真正的丈夫,也许是他,也许是我,总有一个是你喜欢并且始终陪伴着的人。来吧,选择吧。”
说完,他又吻了妻子的手。
面对刚刚发生的,眼前看到的,还有耳中听闻的这一切,妻子的举动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我心里顿生怜惜,又为她被这个既是我又不是我的人抚弄而感到气愤。
我……
“我真的要选择吗?”
“……”
尽管没说,但我们还是点了点头。她必须选择出一个她接受的,她相信是真实的丈夫。而我除了全权相信妻子,也只有不停地祈祷了。
沉默许久,她终于指出了自己心中的丈夫:
“我选择……你。”

她牵起那个人的手。
“看到了吗,无论多亲近的人,她们想要的只是心中所希望的那个你,至于你是不是真正的你,毫无意义。”
像是对我示威一样,他扭曲地笑着,高举妻子那纤细的手。或许是我的错觉,这时的他真的像一个胜利者,身边绽放出耀目的光彩,我哪怕只是看一眼,眼球就会被刺痛甚至流血,我知道这时不幸者对幸福者的畏惧。
“为什么……”
“我也说了,你也许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别忘了我也是一样的!要不怎么说我们都是一体双生的呢。所以为了让你彻底服气,我通过之前许多的测试才找到了这样的办法,用这个仪式来让你完全接受现状,固定下你我……以及她之间的关系。”
他——另一个我抚摸着妻子的脸颊,而妻子这时神情呆滞地坐在桌边,也不知是这个“梦”冲击太大,还是她早就对这些不在相信,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一个梦。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就是她选中的丈夫,而你也将回到那个属于你应得的现实。”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将无法回到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任由他继续占据我的一切,但我竟然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连失落也不曾有过。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也许妻子被夺走这件事多少会令我不忿,甚至对想他大打出手,但我也知道他经历所的现实,就是我的镜像。在那个世界他经历了足够多的磨难,理应得到他期许的一切。
如今我没有理由说服自己,更没有理由说服他。

“所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对吧?”
他没说什么,但从那副得意的姿态中,我的确看出了这样的意思。我坐在椅子上,心里不知是沮丧还是绝望,也许我本就该抛弃之前的那一切。
“其实我一开始只是羡慕,羡慕你能在那个虚伪的世界里享受我所渴望而又得不到的一切,但现在我也能拥有这些了。”
“我的人生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也有不顺心的地方……”
“不过你确实也享受过对吧,在你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对我而言却是难以企及的梦幻般的美好!你就是我的梦想……可你却对这些……说句粗话,你这不是在装逼吗?”
“你……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对他而言我的确是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人生中,我也的确感受到了别无所求的幸福,而他……虽说只有短短一天,但我所经历的苦闷已经无法忍耐,更何况他这小半生都是这样生活的。
而最重要的是,我从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虚伪”的,被人许愿过后才能出现的人生。
对于我来说镜子那边的世界才是现实吗?
但曾经的那一切又是什么呢?
我也许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甚至夸张的说,我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期待的东西,美好而虚伪。
虚伪……也许不知情的时候可以沉醉其中,一旦发觉,眼前的一切都会变得丑陋。而妻子依旧在我的眼中那样美丽,可是能牵起她的手的人,已经不是我了……
“再见了。”
他拥抱着渐渐陷入呆滞的妻子,身影开始模糊……
本该是这样的。
原本在这场选择游戏结束以后,我们应该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可是妻子并没有消失。而他也发现了这个事实。
“那么……回到我们的世界去吧,原来的那个世界。”
面对我们的不解,妻子只是微笑着对他说道。而不等我发问,他先表示了困惑:
“什么原来的世界,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妻子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只是看着我,可我却又觉得她并不像是再看我,而是看着更遥远的某些过去。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原来我一直都生活在虚伪的,愿望的世界里,那么现在……也是该醒的时候了。
我啊,有一个喜欢的人。
他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子”。面对他,我仅仅是卑微的一个路人,既不漂亮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求爱的资格,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压抑那份心情。
就算知道这一生有些东西总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还是忍不住去想。我也想和他一起在图书馆里卿卿我我,也想在路灯下拥吻告别,也许毕业之后还会结婚,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陪他一起度过……可最后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的。有些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直到那天,同学告诉我有一个方法能够得到自己期待的一切,只要能舍弃现在所拥有的就可以了。
看似艰难的取舍,对我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难题,无非是拥有和失去的交换罢了,人总是在重复这样的过程,想要得到就必定要做出牺牲,哪怕牺牲我自己的存在。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和十足的觉悟,这个处在恋爱脑的女孩子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
果然,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和他交往。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包括我所熟悉的朋友,就读的专业,甚至是曾经的梦想,这些都和原来不一样了,也许这就是另一个世界——镜子对面的世界。
但我对这些都不关心,因为我只知道这里是他喜欢我的世界,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的幸福。
可是就在刚才,他的话让我知道了这世界的本质。在镜子的两面,实际上存在着两个相同的自己,因为幸福的对立面就是不幸,而我的幸福也注定会让另一个我变得不幸。
在和他结婚的同时,镜子对面一定还会有一个与他素不相识,仅仅是同学关系的“我”。
我……对自己做出了多么残酷的事啊……

“虽然回到那边我们还是会分开,也许生活也并不顺利,但就这样吧,我们真的不属于这里。”
妻子说完就要带他离开,无论他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他们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我并不知道那通向何处,但却知道只要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能放弃自己得到的这一切!”
“可是你向往的这些,难道对你来说就是‘真正的现实吗’?”
妻子的话让他一时语塞。
不止是他,我也感到刚才自己对于接受所谓“现实”的羞愧,对我而言那个世界尽管更加艰难更加苦涩,但就因为这样,就是“真正的现实”吗?
那么我曾经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对于我来说这个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现实,因为我……
“因为我们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期盼并且开创美好,这一点无论哪个世界都不会改变。其他世界的东西就算再好,或者就算再真实,也只是镜中的虚幻罢了。”
“但是我……我已经被现实折磨得没有那个勇气了……”
“但是你还有改变一切的决心,哪怕舍弃旧的自我也要追求幸福的决心。在面对现实的时候如果也能保持这份决心的话,一切都会改变的。”
“欸?”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就算再说也只是幸福者对不幸者的俯视与说教。不过既然你也是我,就一定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在哪个世界。像她说的那样,只要有决心去舍弃旧的自我,改变眼前的一切。”
对于他,对于他那艰难苦涩的人生,我并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力,只是觉得他一定有能力改变自己原本的不幸,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虚伪的愿望里。
他默然了,低下头思考了良久,终于缓缓抬头说道:“说不定真的是这样。起初我只是想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到最后我才发现那些幸福本来也不属于我,都是你积累起来的。”
“我们也该走了,好好照顾自己……不对,应该是让那个‘我’来照顾你。就算今后睡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也要好好对她,因为她也是深爱着你的我。”
“不……”
我挽留着她,因为这些年与我朝夕相对,始终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不是原本这个世界的谁,而是她。
就算她来自镜子的那一边,这件事也不会改变。对我而言她同样也是我的真实……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本无莫强求……”
本来妻子还要说下去,却被他又推回了我的怀里。
“你留下吧,我回去了。啊……真是一出烂戏,明明该是让你被夺走一切,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你和她教育了。果然我只能做自己,做不了别人。你们就在这边好好过日子吧,我走了!”
他看了看我,看了看妻子,对我们点点头。朝着某个注定的方向走去。他好像还在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同身影一样越发模糊,让我听不真切。
……拜托了……

“啊!”
从睡梦中惊醒的我第一感觉就是背后黏糊糊的冷汗,我环视四周发现和自己记忆中的卧室没什么区别。更重要的是——
“老公……刚才我好像做了个梦……”
身边的妻子说出了我心中的话。
“我们都一样啊。”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是另一个我所说的那样,是只存在于镜中的“愿望的世界”,但毫无疑问也是我们努力生存的现实。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都要在一起啊。”
“嗯。”
她点点头,靠得更近了。
也许妻子记住的东西并不算多,但我却没能忘记他最后的嘱托:
“虽然回去以后就要面对那些糟心的事,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了,我会试着改变自己的那个世界。对了,替我照顾好她啊。她……也是喜欢过我的人,拜托了!”

这天,结束了深夜的工作,我来到卫生间洗漱。当看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时,他笑了。
我当时并没有笑,不过随后也笑了。
对于别人来说,镜子里的那个人表现出与自己不同的举动,无疑是一件很吓人的事,但我不会这样认为,只是会同样报以微笑,因为这就是我和自己约定的,代表幸福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