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迪
倒闭
厂子倒闭了。这段极尽敷衍的日子终于结束。他们会将其总结为“一小段生活”。
第二天,我准时来到这里上班。我听见旁边的人问他们:“今天是哪一天?”
他们说:“十天以后。”
对此我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我的脑子里也很难出现任何看法。
一直以来,我习惯挂一张笑脸——适度。一份M码的微笑,保我安全度日。
我的工作是打电话。他们给我一张单子,让我照着打,再给我一本手册,让我照着念。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领——面无表情,并在声音里注入大量微笑。相反地,在放下电话的时间里,我会露出微笑,并发出面无表情般的声音。
他们认为,我很可靠,值得信任,十分优秀。
值得一提的是,倒闭通知是在微信群里发的,大家都半信半疑,但也确实没活可干了。外面流水线上那帮人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开始把同一批衣服缝了拆、拆了缝。我知道他们这是怕成为无业游民,怕失去那点抠搜的体面。
我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排队、聊天、走来走去,尽力维持一段平静的生活。然后我加入他们。
我知道大家都在共识性地装模作样。这已经成了一种礼貌——有来有往的礼节,让工厂持续运转下去。
因此,日常的惯例得以出现。比如,食堂今天的菜是麻婆豆腐、炖排骨、醋溜白菜。
我听到一个人问“什么时候会有新东西?”
橱窗里的人回答:“十天以后。”
烟火
我旁边那个人开始频繁去门口抽烟。我实在无事可做,就选择和她一起。说实话我讨厌烟味,我想吐。但我人在办公室里,不装模作样一番,我就难受——我已经打了太多电话了。
装模作样是必需品。每当我感应到它,我就把它提上来、排出去,像放一个屁。
举例:管理档案的大妈给我一张表,让我填了,没说为什么。所以我不问。
“张亚迪,女,27岁。”
然后呢?这张表上的其他东西,都是一些没用的话。
于是我也开始说没用的话,然后听到一些没用的笑声。
再然后,我听到大妈说:“亚迪这么乐观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能过上好日子。”
再再然后,我听见我自己的笑声。
如果我在这里,能培养出什么美德,那只可能是顺从。
另一件装模作样的例子,是元旦,我和李晓娟、朱文,以及那个我不记得叫什么的人一起吃火锅——我能记住或记不住这些名字,都是偶然。在这座城市,这样的同事遍地都是,一批又一批。如有不同,也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缘故,本质来讲,并无区别。
吃火锅的时候,一滴油溅在李晓娟的裤子上。她说:“穿漂亮衣服有什么用?再好的衣服不也是要穿在我身上?可我能去哪?我他妈还能去哪?”
我也笑了——其实我很生气。李晓娟的语言,存在一些冒犯。
要是让你说,这种不装模作样的人,这种把话说出来的人,她难道不会让你感受到一些冒犯吗?
疯
日子还是在继续。
我不停地看到他们排队、拿菜,像在流水线上一样整齐。理所当然地,这座城市有很多流水线,在不同的名义、不同的形态上,运转出一些正当性来。
我注意到,排骨是积压很久的囤货,有股腐臭味。白菜只有很少的烂叶,大部分是菜帮子,生硬。大家不约而同地缩减了饭量,只吃自己胃口的三分之一——
面对此情此景,他们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脑子里也很难出现任何看法。
吃一口烂排骨,东拉西扯,东拉西扯,一句一句地表达顺从。
“你家亲戚会打听你工资多少吗?”
“倒是不会。他们现在只在意谁家孩子还有工作。”
“不论如何,我们还是有一份工作的。”
“至少我再等十天。如果十天之后还是这样的话——”
“那就再等等。”
我问他们,敢不敢抛弃消费秩序,勇敢地做一个穷人?
他们都笑了。
“十天以后”、“十天以后”。
橱窗内外,彼此积极配合。
回收
我本来以为我平等地恨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但最终,我意识到,我还是有必要挑选一个最恨的。
于是,怀着对李晓娟的厌倦,我拥有了一条出路。
我对百度多点耐心,我做合格的现代人,我辨别真假、摘取有效自然段,最终,我得出一条关键信息。
65克以上的夹竹桃汁会让人死亡。
然后,李晓娟死了。
(补充信息:工厂里有一片空地,两侧有大量夹竹桃。冬天它们会半死不活地晃。什么都不做,也做不了,只是晃。惹人生厌。)
李晓娟的葬礼办得很临时,来的人也不多,整件事被匆忙结束掉了。
一段时间——或许是十天之后,有人把这件事传上网,说李晓娟是过劳死。于是,工厂的法人终于急忙赶来,发出正式声明,工厂的确将在十天后倒闭。
“大家没什么事干,劳动已经成为一种幻觉。食堂会做排骨,大家在生理上的状况都很不错,只是前途未卜而已。”
医生也终于检查了她,出具一纸证明。那上面将有我的罪状。
蛮慌的。如果说实话的话,我蛮慌的。但我决定不。
然后,年就要开始过了。年还是要过的。他们都开始收拾行李。
不知道谁说:“没关系的,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炎黄子孙,一过年啥都好了。”
他妈的,装什么睡,所有倒霉事都是从你这种人身上来的。
破逼日子。所谓的“十天”已经成了我皮肤的一部分,成为一股难以掩盖的臭气,我甩不掉。
我能清晰地看到我的皮肤在老化,身体也越来越差。时间往不知名的地方漏下去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拖一阵,得以呼吸。呼吸再开始困难,新的十天又重新上演。
之后的某一天,或许是十天以后,有人突然在外面梆梆敲我的门。他报出了我的名字、工作单位、身份证号,我不得不给他开门。
于是我被抓走了。这样很好,十分正当。
我早就知道我是过剩的一个。他们还不明白,我这样都是为了李晓娟好,是为了他们所有人好。
如果非要究其根本,他们分配给我的律师能做出体面的解答——
“张亚迪女士知道大家都前途未卜,这事也不能怪谁,但正因为不能怪谁,就没有人能限制和指责张女士对他们的恨。这是张女士个人的问题,是她心态不好。她最好先去趟医院,再去她该去的地方。”
我开始听到一股“嗡嗡”的声音。好像从这个城市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传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传到我耳朵的皮肤上。我问别人,这是我的幻觉吗?他们说是的。
现如今,我再次被合理放置,饮食简单,生活规律。我走入新的流水线当中,整个情况都提醒着我,城市还在正常运转。而我是其中的一份子,我有体面的身份,对号入座。
我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并在周末尽可能吃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