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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 终章

2021-04-30 20:57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玄济站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结账后,男人从桌上拾起一只糖包,是玄济忘记吃完的。“那家伙只是嘴硬罢了。”他说罢端起茶杯喝一口,忽然被呛到似的,丢下杯子捂住嘴,茶汤自他的指缝中不住地流下,最后他从嘴里抠出了一只细长腿的蜘蛛。我递上纸巾,他一手接过了,低声骂道:“歪门邪道。”


入夜后我一直等待玄济现身,我会抓住机会问个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理应他自己关心的私事,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凌晨一点,只有白胖和尚拉开了店门,他换上了剪裁宽松的工装,肥硕的脑袋上一顶奇怪的帽子。他点了炒饭和啤酒,上菜时我问他:“玄济呢?你的同伴们呢?”


白胖和尚面露疑惑,用舌苔很厚的声音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不是柳山寺的和尚吗?我们在斋堂里见过的。”


“听着,小子,我已经开了一整夜的货车,现在我只想吃口东西回家睡我的觉。没心情陪你玩。”


他不再理会我,狼吞虎咽起来。


他走后又有几名出租车司机来吃宵夜,都是完全陌生的脸。临近破晓,店长没来接班,我趴在吧台上睡了一会。


“小孩,该醒醒了。”店长的声音。


“店长……真抱歉我睡着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店长?快走,我要报警了。”


店长将手搭在我肩上,我不知所措。


“是我啊,前些日子我说要走,你还留我当学徒不是?”


店长露出一副觉得好笑的表情,摇头道:“我们压根没见过面。”


“你不像是小偷,看你这样累,大概是从家里跑出来,独自走了很远的路。反正白天没什么客人,你随便坐,只是不许再到吧台后面瞎转悠了。”


说罢为我端来一杯水。


“人总是要回家的。你自己要走了,只需走就是。”说罢他便自顾自忙去了。


我来到玄济常坐的沙发。不久有个女人来了,她向我走来,我知趣地换了个座位。我多看了她一眼,她独具东方女人的美,这美感是相当熟悉却难以言喻的。


她望向窗外,盯住梧桐树发呆,隔段时间便往牛奶里加一次糖。她大概在等待约定中的人出现。后来她向店长要来了纸笔,匆匆写就一封信,连同牛奶钱一起交到店长手里便走了。


四下无人,我从墙上取下信,轻轻揭开尚未粘牢的封口,急切地读到:

 

见字如面:

清慈,同你分开后,我才发觉自己多么爱你,不知道我为你写的信你能否收到,还是说你将自己锁在经院的深墙之中,不肯再听我说一句话。

我支持你追求佛学,为此违抗父命也不感到惋惜。今天的我如果再见到你,只会更加爱你,因为你将不同以往,而是从灵魂上升华了。我们不再亲密到毫无保留,你离世俗越发远了,徘徊在原地的我,只会更加爱上你的遥远与深邃。

你走后的整个冬天,我终日在苦海中沉浮,后悔为什么要放走你。亲戚都安慰我,说你只是耍小性子,还是忘不了被父亲从寺庙里强行带回家的事,说你很快会回心转意。但你我都清楚只要父亲坚持要抱孙子,你便永远不会回来。

其实你离开前,我已经有了身孕。父亲答应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明明可以回来,为什么装聋作哑?

我们是举案齐眉的一对,所有人都羡慕我们的恩爱不是吗?可如今我才明白,你不需要这段被撮合的婚姻,我对你的依恋也如枷锁般沉重,你仅靠念佛就足以应付此生。

今天乘上火车时我已有预感,你会再次爽约。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今天我来本来打算让肚子里的孩子和你告别,现在看来也不能如愿了。

永别了,清慈,我将永远留在柳山中,默默守候着你。

 

我颤抖着把信塞回信封。玄济有妻室?可他明明是和尚。我回忆着那女人的容貌……


女人要轻生!我夺门而出,喫茶店开在公路旁,沿路不过几公里便是上山的路,我拦下了一辆卡车,司机却是白胖和尚,我请求他捎我一程,他同意了。


“说吧,你要去哪?”


“柳山寺。”


“你成心耍我玩?这条路我最熟不过,沿途哪有什么寺庙。”


他大概已经断了善根,对于寺庙视而不见,我改口道:


“请把我送到山脚下。”


到了地方,原先的山门与石阶消失不见,只有一条延伸至密林深处的小径,不知会通向何方。我踩着几乎要湮没了小径的杂草,独自向柳山深处走去。


行至深处,本就难以分辨的路被植被完全掩盖了,天色暗了下来,四周没有女人的踪迹,只有柳山繁茂的植被静静地盯着我。


身旁草丛中发出了一阵响动,令我心惊胆战。我已做好逃跑的准备,可草丛中的那人迟迟不现身,我屏息凝神上前察看,草丛后是一小片竹林,一只老虎正埋头从一具尸体上撕扯下内脏,那可怜人的面孔已被啃得血肉模糊。


我捂住嘴巴,跌坐到地上。老虎回过头来,缓缓逼近我,大概已经将我当做囊中之物了。


今天我必将命丧于此,恐惧完全占据了我的内心,我竟然连念佛都忘记了。密林中有火光闪烁,传来了人踩树叶发出的响声,老虎被光照的不敢睁开眼睛,居然扭身钻进黑暗中逃走了。光源走进,是店长,手中提着一盏形状怪异的铜制油灯。


 “真是惊喜,不,应当说你不出意外迷失了。”


 “店长,你怎么会……”


 “有位老朋友点了外卖。我们得快点,我可不想收到投诉信,你还想出去就跟紧我。”


 “我还要找玄济的妻子,她一个人会死在山里。”


店长瞥了一眼草丛后的无名尸体,又看看我,没有说些什么。自顾自上路了。尽管满腹狐疑,有千种问题却不知从何说起,我跟在店长后面。店长步伐轻快,不觉间哼起了小调。


不知又走了多远,面前草木逐渐稀疏,视野开阔霎时间开阔了,只见一处断壁残垣横亘于我们面前,许久我才从半块牌匾上认出这正是柳山寺的正殿。可不论是朱漆的柱子还是镂有佛菩萨的窗棂,此刻都已化为废墟。我不敢去想这堆乱瓦之下,或许已只剩残片的大势至菩萨像。


店长带我来到侧边的一间厢房,这里还勉强可以遮挡风雨,但朱漆剥落的门扉已是摇摇欲坠。


屋内原本仅有一只将要燃尽的蜡烛于风中飘摇,店长进屋后,铜灯才稍稍照亮了屋子。角落里的石床上,一个男人蜷缩着,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是玄济。


店长从挎包里取出锡纸包着的食物递给玄济。玄济摆摆手拒绝道:


“晚了。”


玄济的声音虚弱至极。他彷佛一瞬间苍老了,他的面颊干瘪,残碎的胡茬已然斑白,不,他正是风烛残年的玄济!他对我说:


“你们是一起的吧,你有没有带糖包?”


我回忆着今天经历的事,玄济的妻子生死未卜,我想他早已不在意了。我嗫嚅道:


“玄济法师,您的妻子她……”


“不要再说了。”玄济听到“妻子”一词,立即打断了我的话,撩起方才一直盖在腿上的破棉被,他说:


“她抛弃了我,还将我的腿咬成这副样子,一直与我相依为命的小沙弥为了引开她,只身跑入了密林中,至今没有回来。”


玄济的右腿从膝盖以下都不见了,一条腱连接着肉和大腿,渗出的血将僧衣被撕烂的残边染成殷红,任谁见了这惨状也会心生恐惧。我跪在玄济手边,正要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止血,他柔声说道:“免了,孩子。”


“我不行了。吉原,度我。”


“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净他娘放屁。”玄济挤出一丝苦笑,随即咳了两下,从齿缝间渗出了血。


“你若能诚心念佛,忏悔自己此生犯下的种种罪业,兴许还尚有解脱的可能。”


玄济艰难地点头道:“等的便是你这句。”


他沉吟片刻,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我此生最大的罪业,便是爱上了我的妻子。我压根不知悔改,此时此刻也如同傻瓜一样深爱着她。


“真正发觉这一点,是在我逃到山里如愿以偿当了和尚之后。当年能避开父亲和哥哥成功逃脱,还要多谢妻子的协助。真是讽刺,重新回到我朝思暮想的柳山寺,每日持戒吃斋念佛参禅,竟然丝毫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宗教情感’,对妻子的思念反而每日都较昨日更甚。


“我为自己的邪见而羞耻万分,以为自己背叛了佛祖。恐怕我对俗世的情爱的贪欲,恶劣到足以将我打入阿鼻地狱了吧?


“儿子降生后,我抛下妻儿继续待在山上。因为我仍心有不甘,认为凭自己的慧根理应修成阿罗汉果,殊不知连这也是邪见……我是受女人迷惑的凡夫俗子,是卑劣到欺骗僧团的恶棍,我不过是一介草莽罢了……”


玄济声音渐弱,最后只有嘴唇在颤动,店长俯身凑近他的脸,帮助他念佛,我也在一旁抽噎着低声念佛。忽明忽暗的灯火摇曳之中,玄济满是血污的脸在逐渐露出死色……


我将额头贴着玄济的左手,大颗的泪水落在上面,积聚在他手背上的皱纹中无法流动。


“收起眼泪,收起来吧,他已经归西了。”


归西?我疑惑万分,所谓归西,究竟是跳出轮回的见证,还是只作为“死”的婉转动听的说法而存在?


“帮我一把,还差最后一步”店长说话间抱起了玄济的两胁,我则抬起玄济的双腿。


我们将他抬到户外的一小片空地上,玄济的身体已消瘦不堪,隔了层僧衣也能摸出骨骼,我的心坠到谷底,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好好将玄济埋葬。


店长冷不防松手,玄济的头砸到地上。


“你在做什么?”


“一副臭皮囊,实在没有地方可以立功课。正好我累了,不如扔在这里好了。”


“‘逝者为大!’懂吗?”


“玄济会赞同我,因为他本人会做同样的事。”


店长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响动,他继续说道:


“是那老虎。我们走吧,别让它等得不耐烦。说起来,玄济算是三净肉,我们吃了也无妨。”


我顿时对店长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


他的摩托车停在山口,他提出捎我一程,我们回到喫茶店,四周皆是黑洞洞一片,我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店长放下头盔和挎包,在我身旁蹲下。


“你现在还想去哪?”


“我不知道,如果这是梦,我也早已厌倦了。”


店长露出得意的神情,徐徐说道:


“你也算是亲眼目睹了玄济的半生,想必对于当和尚是怎样一回事,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正如柳山寺再怎样宏伟也终有一天会化只要化作乌有,世间没有一件事可以恒常不变,通晓了这个道理,想必你也就不再渴望当个和尚了吧?”


我站起身说:


“不,正是因为众生处于无明之中,无人可解,佛教才会日益衰微,如果不能凭借我的努力改变现状,玄济也会死不瞑目。店长,谢谢你,见证了玄济的心,我更想好好当一次和尚。”


店长听了这番话,皱了皱眉,转身走回了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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