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续的日子7

长江真宽啊，我一直不知道，江对面就是武汉。我只有这个感慨，真宽啊。如果不是某天傍晚听到一个路过的人同旁人说起“过了桥那边就是武汉的嘛”，我可能直到离开九江都不会晓得这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在通讯这样发达的现世，我还是觉得有很大的可能世界上存在那么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看到这么宽的河流，甚至不会想象有这样一条河流，像一把被大风日日拨动的古神的乐器一样的河流。它现在正安静地流淌着，淌在我身边。人生风景，多少是碰巧来的，这样我就能原谅自己对对岸的疏忽了。 不过这解答了我的疑惑，即为什么总是能看到鄂J开头的车牌，但更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每次看到鄂这个字，我的第一反应总是内蒙古，而不是武汉。九江有多少九江人呢？我拿不准，我是漂泊的外来者，不做生意，看谁都像是远道而来的有缘人，打个照面是不讲话的缘分。 前天早上买烧饼，烧饼店的老板是湖北人。小店大概15平，店里没有堂食座位，店门左边是调料台，卖拌粉拌面，右边是一个烤炉，石炉高将近一米二，直径不超过40厘米，炉眼内径大概8寸。烤炉往里是和面揉饼的不锈钢台。 “这个要多久好啊？”，我指着炉子说，老板正左手扶着炉眼，右手掌托着饼往里扣探。 “这个很快，两三分钟。很快。” “这么快啊。” “这，就这炉子，我一天能做500个。” “这么小的一个炉子，500个？” “对啊，就这一个炉子，这算啥，以前刚来，那个时候我一天从早到晚，能做1000个。” “哇，1000个，多久之前啊？” “我们98年来的，98年抗洪，你们年纪小，肯定不知道，你多大？” “98年我都还没出生呢。” “啊，你肯定是00后，你太小，肯定不知道。你0几年的？今年多大？” 我伸出左手，比了个手势。 “你看着这么小，还以为跟我儿子差不多，我儿子 07年的，他都不知道98年的事情，我们当时是从湖北那边过来的，抗洪，当时过来这边，一天要做1000个。” “当时一个饼卖多少钱哇？”（现在的梅干菜烧饼一个4块，白糖的2块。） “那个时候5毛。那现在不能这么算，你想那个时候工资多少，一个月两百三百，面粉多少钱，这么多年，现在大家工资都多少了，消费水平不一样了。肯定不能跟以前比啊。” 老板把梅干菜烧饼用钳子夹出来，轻摔在不锈钢台面上，刷上辣酱，放凉一会儿后装进口袋递给我。 “来，拿着，真是，我女儿跟你一样大。” 他说完女儿，我接过饼转身离开，我还在想他的儿子。因为我发现，女儿是在河对岸出生的，儿子是在河这边出生的，人生真奇妙，好像河水流到了他家里。 早晨的江边不乏钓鱼的人，每个背影前面都有四五根鱼竿，高高低低均隔2到3米列成一排，钓鱼客坐在江水边的斜堤上，摩托车守在他旁边。 我应付不来的事情总有人如鱼得水，比如钓鱼，除了耐不住性子等待之外，要我一个人看这么多鱼竿也是不行的，我不擅长多心，一双眼睛只能对准一根鱼竿。 “独钓寒江雪”那个人那天用了多少根鱼竿呢？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鱼竿呢？钓鱼也要像追剧同时看好几部直把空闲的时间塞满那样吗？为了有所等待而等待还能够因为等待而期待吗？二者的差别真是不容易被发觉啊，钓鱼者的乐趣和钓鱼的乐趣是我这样一到广告就恨不得把遥控器都按出火星子的人很难理解的啊。 大船总给我一种心安的感觉，它就像是江上的另一条江，而我是那条上江水里的鱼，是人类之江里的人类。看吧，人类还在活着，他们的船还在开，世上还有东西可以给他们搬来搬去。 有时候我觉得能动就是富有的，因为能动就说明还有可以出卖的东西，比如智慧，力量，灵感，爱，人情，年轻的肉体，真诚的祝福。 所以九江给我的感觉也是富有的，这富有不是趋于华贵，而是趋于活泼。人们一半的劳碌是来自耗费力气的奔忙，另一半则是在智慧的机变。在干劲十足里保有灵活的享乐，纵使有苦味，也是滋润的。 在这里的生机对比之下，我奄奄一息。也许只是我恰好产生了可以成为对比的状态，让我觉得我不适合这里。翻来覆去回忆的小情小爱和江湖儿女差了太远，我没有体力，也不适合做个商人，心思转来转去总得回到真感情去，这没法谈生意。码头怎么离得开生意呢？我又不擅长等待和送别。 离岸20米的江中有人在游泳，我只看到个黑点脑袋，更近的地方有两个人也在游，二人并排，都带了橙色的泳帽，同那人方向相对，这两人逆流，游得更慢。我不知道江水湍急与否，只觉得他们水性真好啊。 如果没有桥也没有船，我要怎么过河呢？我想只能等待极寒的冬天了，彼时河流结冰，我才能蹑着手足去到对岸，或许会有对新鲜事物的欣喜，我不清楚，但一定有不安。比鹊桥都更难得的，是南方结冰的河。 七夕节还没有到，超市已经在卖月饼了。末伏热极了。才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衣服就黏糊糊地往身上贴。 “江海2188”，“融海6628”，这是两艘大船的名字，都是用白漆喷在黑色的船头上，是两艘长的很像的船。 面对美丽的大河，爱它的哲人们该有哲思了。但我走了很多遍，每次都只是想着远方的人，我真是肤浅得固执啊。思念，真是一只厉害的妖怪啊。 牢骚发涩，没一点条理，更像是借假设来查漏补缺地填填回忆里的遗憾，如同一边散步，一边踹着马路上一颗圆滚滚的小鹅卵石那般，思念自然地到了，我也是条颤巍巍的河。 大部分时候的“得偿所愿”是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开心的，因为偿还得不清不楚，只是预感着尚未到来的忧伤，同时又要时刻感受美好活生生逝去，即便这美好原本就稀少。心成倍地苦了，人生光是用来难舍难分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