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魂聚又散,转眼逾百年;城深人远去,苍茫存遗篇——《黑牢城》
尽管我之前已写过书评,想说的都已说过了。为庆祝简体中文版终见天日,还是打算多写几句赘言。下文有大量剧透,推荐读罢全书再阅读。
鼓掌鼓掌!啪唧啪唧👏👏
米泽穗信老师在杂文随笔集《米澤屋書店》里提到过他小时候第一本认真阅读的小说是《西游记》,当然我猜应该是少儿版的吧。从此,他对历史演绎题材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何将自我的幻想和历史相结合,还要结合得熨帖巧妙,这是每个小说家都憧憬过的理想。
《黑牢城》的故事主角荒木村重在日本历史上难称名人,在许多文艺作品如《军师官兵卫》里都被描写为是个胆小又狂妄、私欲极盛的小丑形象。有冈城之战在历史上也不算名战役,甚至连织田信长“天下布武”道路上一块绊脚石可能都不大够格。比起《黑牢城》浓墨重彩描写的伊丹土地,旁敲侧击提及的本愿寺才算得上织田真正心腹大患。
那么,荒木村重反叛只是一次无谋的冒险吗?是,也不是。之所以是,那是因为荒木将反叛成功全部寄托在西国大名毛利身上,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之所以不是,那是因为整个日本战国时代充斥着如荒木村重这样“顾头不顾腚”的行为,譬如明智光秀那句没来由的“敌在本能寺”。数百年后,直到今天,人们依旧弄不清明智光秀的动机。隐藏保皇说?秀吉黑幕说?私通将军说?取而代之说?一代又一代的专家提出一个又一个相互矛盾的假设。假如以明智光秀做对比,那荒木村重的谋反非但不是无谋,那是相当有谋略了,简直是谋定而后动的缜密之举。
偏偏如此缜密的谋反,最终只落得个城破家亡、遗臭万年的结局。荒木村重对自己名声一落千丈这件事应该非常自觉。《黑牢城》故事里亦有写道,荒木村重不光是个武士,同时还是茶人。他后来化名“道粪”继续泡茶点茶。“粪”这个字不论什么年代都不会是好词。据说彼时已取得天下的丰臣秀吉听说了这件事,勒令荒木村重改名。也有人说不是丰臣秀吉,是秀吉的正妻北政所劝荒木改名。总之,荒木村重很不情愿地把“道粪”改成“道薰”。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米泽老师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归类于“阻挡悲剧蔓延之悲剧”。我在写“冰菓的悲剧”时曾说过这件事。何为悲剧?古希腊悲剧有句要义,“悲剧就是无人有错,可悲剧仍然发生了”。悲剧不是正邪较量,而是一种正义和另一种正义发生碰撞。具体到《黑牢城》这本书,荒木村重想要率领族人逃离织田信长魔爪,逃离这位“第六天魔王”的地狱,这是正义;织田信长宣布“天下布武”,以无上的力量消弭战争,这也是正义;千代保目睹修罗现世,发誓保护百姓最后一点希望,这亦是正义;黑田官兵卫不负臣子之忠,单骑入有冈城,而后出于父亲之爱,处心积虑复仇,这同样是正义;竹中半兵卫以命相搏,救下友人之子,福泽后世,这依旧是正义。
无人有错,而悲剧依旧不可阻挡。我们在《黑牢城》这处跌宕起伏的大戏中旁观着此起彼伏的悲剧,欣赏着这些或蠢或愚或智或忠的角色将出相入,仿佛乘坐了一辆名为“米泽氏生花妙笔”的时光机,回到那个纷争时代,回到摄津荒野,品味荒木远走的背影,聆听官兵卫发自肺腑的遗训。
这正是英魂聚又散,转眼逾百年;城深人远去,苍茫存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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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第一次尝试翻译《黑牢城》已经过去整整两年。我仍然记得,2021年6月,自己面对通篇古日文汉字的《序章:因》抓耳挠腮的窘迫。当时我在咖啡厅里翻译,有个兼职的咖啡师正好在准备留学日本,受疫情影响,她没能按计划赴日上学,只好留在上海边兼职边学习。我跟她就一起思考要怎样翻译怎样表述才更加贴合情景,还跟她请教了不少摄影技术的问题。
去年秋天,她总算去了东京。仅以此文,略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