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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向世界的沉沦

2023-09-19 09:54 作者:终究是寂寞的  | 我要投稿

物向世界的沉沦

陈春文

 

        什么是哲学?任何定义都无法与这个追问相契合,因为哲学是希腊性的发生,一种广阔而又单向度的发生。哲学的希腊性,它既是历史一层一层展示出来的自成一体的真理,也是具有排他性的晦暗的命题。

        不仅哲学是希腊的,严格的科学也是希腊的;

        不仅艺术是希腊的,而且真正的技术也是希腊的;

        不仅西方文明的展开样式是希腊的,而且它的导出逻辑和可导出性也是希腊的。

 

        哲学是希腊的,这是理解西方文明的钥匙。哲学的希腊性,其核心是它的物理性Physika希腊性之所以是希腊性,之所以区别于其他文化形态,就在于希腊人让世界奠基于物理并展开了物理的路径,思想要物理地思想,世界是物理地展开的世界。

        在人们印象中,“西方哲学”有明显的理性、分析性、科学性、科学与哲学的同源性的特征,这些观察都不错,但这些所谓的特征都是根据近代哲学的思维定势罗列出来的,带有明显的近代哲学的附着。事实上,正是基于希腊性的物理规定才有这些近代特征可以罗列,而不是相反。

        正因为希腊人把世界规定为物理的世界,别无其他世界作为界域来显现的机会,才出现了物理的运动解析,才有了后物理哲学,才有了近代意义上的理性和实证的科学,才有了分析与综合的对应命题,才有了如此这般展开的西方的思想世界和西方的现实世界,以及西方世界的全球化。

 

        物理以及基于物理的后物理是理解哲学地展开的西方世界的地基,但物理并不是希腊人安身立命的原型。希腊人的思想原态是神语世界Mythos神(当然不是任何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在希腊人那里是在先的,这种神的在先性不是近现代的由“人类学”的人格延伸推演而来的宗教的上帝,而是神语在先的在场,人及其他都是神语言说的通过物和神语在场的存留。

        近代以后的思想已经很难理解这个在先的事情了。因为亚里士多德已经把神语世界翻译成人语世界哲学,也就是翻译成了物理及后物理语言,从此,人们只能根据哲学的规定来思索,不能神语地递归了,更不能神语地道说了。更糟糕的是,自哲学完成了近代性之后,人们连亚里士多德把神语世界翻译成人语世界从而奠基了哲学这回事也忘了。人们就只知道照着人类学的观点视主体的需要来杜撰神了。

        从神语世界转换为亚里土多德的人语世界,再转换为近代以降的人类学主体世界,大体对应了物向物理的转换,物理向物理学的转换。时至今日,连物理学也成了某种曲高和寡的怪物。

 

        物理是哲学的起点,但它同时也是物被迫隐遁的起点;哲学是西方文明和西方世界的起点,但它同时也是神被迫退隐的起点。人语世界哲学让主体昌盛,奠基了功能世界,推动了大规模、持续升级的物理功能的索取,而作为交集着天地人神的物则变成了弃物,变成了主体虚脱的幻象,变成了绝望的观望者。神语被翻译成人语,创造了亚里士多德这位哲学的始作俑者、伟大的哲学家;人语宰制了神语,物理宰制了物,哲学沿自己的路径自言自语,物向世界沉沦。

 

        希腊人原本没有哲学这回事儿,他们原本是神语世界(Mythos)言说的一部分。神语世界严格区别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神话”。

        “神话这个称谓是在哲学完成了近代性之后以人类学的视野推及出来的,它以人的主体地位为中轴去寻找人类的所谓起源,宗教的起源,世界的起源乃至宇宙的起源。这种神话实际上是人的近代主体意志的延伸,在这个延长线上解释出来的神话或宗教中的神实际上都是人格的延伸。

        但神语世界不是哲学后的产物,更不是近代主体哲学的产物,它是在先的,不仅发生地在先,而且逻辑地在先,甚至它的在先不能用发生和逻辑来解释,因为就连发生和逻辑这类东西也是哲学话语奠基后的产物。因此我们只能勉强说神语世界在哲学之先

        从神语世界的角度看,这个“先”既不等同于时间,也不等同于逻辑,

        如果从哲学的角度看,这个“先”既意味着在时间上在先,也意味着在逻辑上在先。

 

        神语世界是希腊的母体,希腊人之所以是希腊人,希腊哲学之所以以哲学的样式发生,就在于受孕于这个母体。亚里士多德把神语世界翻译成人语世界(哲学)之后,分列了四种因,这四种哲学的成因法实际上是对神语世界在翻译上的一种接近,如果把神也归结为一种因的话,那么神就是所有因的种因。种因只是对应于哲学而言,在神语的自在的言说中,无所谓种因不种因,它只是自在的言说,自在的显现。太阳只不过是太阳神的显现,正义只不过是正义神的显现,爱也只不过是爱神的显现,海也不过是海神的显现。

 

        在神语世界里,physis(显现)才是自在自为的,至于通过什么来显现,显现了什么,以什么媒介和载体来显现,那是解释的问题,是次一级的问题,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虽然从哲学上看这是十分重要的问题。

        神语世界自在地显现,各种被显现物都是显现的自在的发生,这里没有一个被解释的问题,自然也不存在用什么来解释的问题。可是亚里士多德要把physis翻译成哲学语言,要在他已翻译成的哲学文本中解释physis是什么,要解释这个原本不属于解释的东西,那实际上就是一种接近或者近似,是一种看上去像或看上去是,这就需要一个复杂的participium分词构词法,即通常所说的to on的结构。

 

        神语的言说是自在的言说,与解释这种哲学的言说方式无关。亚里士多德无法在哲学上physis地解释physis(这是任何解释都无法做到的),也无法为physis进行哲学证明。亚里士多德只能无奈地说,physis就是physis,要为它提供证明那会很可笑。只有那些已是什么的东西才能做是什么的证明,physis不是是,也不是存在,它在它的自在中显现,而不能解释成什么,不能证明其是什么。

        不能证明的就去解释,这是亚里士多德在翻译神语文本时的做法:凡是physis已经变成physika物理的就去证明或者反证,凡是要从physis来形成physika的就去解释。我们通常说的Sache(事况)就是解释,从physis解释成physika的东西。而解释中的原解释就在哲学上被理解为“因”——ursache,在解释—原解释与因—原因之间有一种牢固的对应关系。

        亚里士多德工作中的基础部分就是为系统的解释与原解释、因与原因奠基,即为把physis翻译成physika物理奠基,直至形成西方人所理解的完整的哲学文本:物理与后物理构成的解释循环。

 

        哲学的奠基性内涵就是把物解释成物理的过程,即把神语文本转换成哲学文本,哲学的希腊性就体现在这里。亚里士多德是把神语文本翻译、解释成哲学文本的工程师,所以说他是希腊哲学进而西方哲学的奠基人。

 

        为把physis(物)解释成physika(物理),亚里士多德提炼了一个哲学术语ousia。

        “ousia这个词原本不是哲学的‘表达’语,就像‘Kategoria’这个已经阐释过的原本不具哲学含义的词一样;ousia这个词只是通过亚里士多德才赋予它哲学‘术语’的地位。”

        亚里士多德给ousia的规定是自明的,明摆在那里的,现成物,而且是基于自身而来的现成物,一个具体的to on。

        为了论述的方便,亚里士多德还说有多少个“Kategoria”就有多少个to on,这实际上是基于分词的构词法给存在分类,但类有种加属差的递进过程,每增加一个属差等于加进一个定义,加一个“是”(das Seiende),而定义又有一个“第三者”的问题。

        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这个to on可以被称谓成‘是者’,尤其是这一受到规定的是者自身;但这个to on也可以指那存在的东西,有存在的东西;相应地还有显现,所谓现身在眼前的东西,但它也可以指那种通过现身在眼前而突显的东西以及如此发生的现身本身。”

 

        海德格尔所补充的这些含义,都是依据希腊语的分词构词法推出来的。海德格尔在这里至少区分出ousia的四种含义:

        1、是者

        2、存在者

        3、使存在者成为存在者的存在

        4、存在何以显现以及显现本身

        这四层含义有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有的是海德格尔的问题,有的干脆就是把physis解释成ousia所不可避免的歧义,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把神语世界的物翻译成哲学世界的物理时必然产生的歧义。因为翻译从来都是解释,解释涉及整个语境的转换,不能单取含义与含义的对等。

 

        但是,不管有多少种含义,ousia的核心语义就是使是者成为是者的位序(Positio),使存在者成为存在者的存在者性(die Seiendheit)。

        在是的问题上,是成为界定者,是本身不被界定,而是者由是来界定,由是提供的位序来界定。

        所谓逻辑,所谓求是,就是求是者在位序中的位置,只要序没有重新被解释,位序中的位置就有确定的含义,就构成了理解物的点,一个质点(das Seiende),物质这个词在本义上就是指为物在位序中物色到的解释点。

        每个das Seiemde均占据一个物质之为物质的质点位序中的位置,物质就是在物理解释物的文本衍生中质点化的物(materie),而forma指的就是质点化运动,从物中提取质料的解释和界定运动。

 

        但在亚里士多德用ousia翻译并企图对应physis时,仅仅沿着是者位序的路径来解释是不充分的。存在者的存在者性(die Seiendheit)和作为整体的互为关联的存在者(das Seiende im Ganzen)更是ousia要从physis中索取的含义。

        把物转化成物质的质点联系和质点运动以及质点的功能索取其核心都在于什么东西在运动,所谓运动的实体问题。这就要有一个物态、物相的解释问题,所谓的Morph问题。亚里士多德认为,Morph的问题要从to eidos来解释,而能否解释通关键还在于我们是否领会了逻各斯。

        Eidos是物态,近代物理把它区分为液态、气态、固态等,但它有很复杂的解释性含义,如貌态、图感、识相、印象等等,也就是说在外相与内相(这已经是近代的说法)之间有一个逻各斯的同一性在里面。

        物态与物貌是基于物之为物的逻各斯,相貌之为相貌是基于对相之为相的逻各斯的分有,让可看之物成为看,也让看显现为可看之物的发生。所有这些解释其实都是一种接近,也可以说都是一种近似。

        从Morph到eidos(Idea)再到逻各斯,根本的问题不在于这个解释路径是否完备地解释了physis,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要形成一套自足的哲学语言,要形成一套把物提炼为物理的无矛盾的解释系统。

 

        亚里士多德的翻译是否成功?翻译就是解释,翻译就意味着变化和增减,如他把physis转译为ousia,再把ousia分为是和存在两个解,然后再把“是”转化成位序,把是的问题变成是者的问题,把存在转入分词构词法的解释,让存在在列举(有多少个范畴就有多少个种存在)和属差中分别进行,实际上是把存在转化成存在者来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亚里士多德是不成功的;也可以说哲学是不成功的。

        但亚里士多德和哲学成功的地方在于,他把物的自在转化成物理的自为,从此奠基了哲学以及科学的基本品格:

        把物裂变为质点,成为可予可取的物质,再根据对质点的认识和质点之间关系的认识从物里提取功能,最后将物彻底改造成功能物质体,使其与人的主体需求和生存需求发生直接间接的关系,在近代又形成主客连动、物质精神一体的整体物质运动。

 

 

        物自物着(Ding an sich),但别及其他(bedingt),这个被别及的其他以自物着的物为条件,物质便是以自物之物为沉思性前提的条件集合体(das Seiende im Ganzen)。

        所谓物理就是隐去自物之物的神语言说的沉思性,仅把物作为物质的质点运动的设定条件,一经设定便与物无关了。作为条件集合体的物质同时也是解释集合体,包括空间条件的空间解释,概念条件的概念解释,逻辑条件的逻辑解释等等。

        在完成了从physis向physika,从物向物理,从显示向条件集合的翻译和解释之后,为语言的言说制定规则的人语文本的哲学就隐然成形了。从此,希腊人就哲学地言说,哲学地设定和规定他们思想中世界之为世界的东西。

        这个哲学地被阐释出来的东西又成为后人的思想条件,成为后人的先验世界,所谓先验就是为经验之为经验的东西所设定的相应的条件,对经验的超越超验也要基于这一先验条件来完成。先验——经验——超验是一个闭合的设定系统和解释系统,它虽然仍沿续了希腊的哲学辨析传统,仍在哲学的世界中,但解释的中轴却悄悄向人的主体性移动。

        亚里士多德只是完整地设定了条件集合体,为把物的沉思语言解释成物理的功能语言辅设了道路,但真正把物质作为取之不竭的功能体加以利用的是近代哲学以及相应的近代科学。

 

        在西方,虽然“世界”这个词具有明显的基督教渊源,但为世界划界的划界者却不是基督教传统,而是哲学的希腊传统。你可以说圣灵、圣父、圣子的世界由来,你可以说太初有神有上帝,但界定这一切并为之划界的是哲学;你可以不言说,但只要你言说,你就必须哲学地言说,世界从根本上说就是哲学地言说出来的一切。

        什么是哲学的希腊性?哲学的希腊性就是亚里士多德把显现的physis系统地解释成质点化的physika,以延伸质点为文本动力,以给质点物色位序为思想目标的解释运动。无论哲学还是科学都在延伸着质点,并视之为创造和成就,区别在于,哲学更偏重于物色位序,科学则偏重于在既有位序中延伸质点,也就是说科学更直接地从事质点功能的解释和提取,更有物质的事功性,更直接地参与和改变物质的质点图像。但科学不可能游乎到哲学位序的世界之外,更不可能超越位序之为位序的东西,它仍要在世界内发生,不可能展开一个不同于希腊人哲学地底定的世界。

 

        黑格尔说,西方的思想史和历史就是一部打开的后物理。这就是说,西方的世界是照着物理——后物理的样式一页一页地展开的,这无异于说在哲学世界中打开哲学世界。虽然同语反复,但却最忠于事实。

        思想是指哲学地思想,而不是什么意见层面的立场观点;

        历史是指有关历史的科学解释学,为发生的事件做出基于理由律、基于合理性、合目的性的论证,而不是随便罗列什么观点,不能任意做出联系。

 

        照着物理—后物理所打开的这个世界,不仅指思想作为思想的发生是哲学的发生,而且也指所思想到的东西,它所思想到的东西也是哲学的;人们曾经哲学地思想,人们至今也在哲学地思想;人们不仅哲学地解释世界,人们还哲学地奠基世界之为世界的东西,并且把哲学地奠基出来的世界之为世界的东西,这个由物理后物理路径阐释出来的东西当作物本身,用物质替代了物。

        同样,在西方的历史维度中,也就是由物理后物理这个路径阐发出来的空间化的时间维度中,人之为人的东西也基于物理的划界而来,人是物理意义上的人,进而是自然意义上的人,进而是自由意志与自然律抗衡意义上的人,最终变成主体意义上的人,人类学意义上的人,主客体游戏意义上的人。人变成了物理空间的自由落体,无论看上去怎样自由,仍不能逃离引力体系的划界,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赞美以人类的名义自由地向世界沉沦。

 

        在历史层面也一样,历史不仅指历史的发生,更指对历史的物理后物理解释,历史学就是指以物理的自然向度为参照,解释同样被物理所规定的人,正因为解释者与被解释者都基于同一的物理规定,历史才有可能看上去像科学,也就是说,历史学实际上是有关历史的解释学。

        历史是时间的创造,但历史学要把时间性地发生的东西解释这空间性的联系,为它们建立起空间化的解释体系和观念体系。一层一层的空间,附以一层一层的观念和一层一层的解释,最终形成人之为人、历史之为历史的文明体系。

 

        把物解释为物质,这是哲学发生的契机,通过亚里士多德卓越的翻译和解释工作,哲学也确乎物理—后物理地发生了。自此之后,西方就照着哲学的样式一层一层地、一步一步地展开了哲学化的世界。

        如今,这个哲学地打开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所积累的文明力量已经全球化了。随着它的全球化进程的推进,它又被其他非通约性的文化所翻译,在我们这里被裂解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二分。

        我们所理解的物质是近代以来的刚体物质,不是把物转化为物质的质点化运动,也就是说我们对物质的理解不是哲学的,而是次哲学的,进而又非哲学的;

        我们所理解的精神是指人的精神,这精神是主体化后又进一步分层的精神,是物理——生理——心理——精神分层体系中的精神,而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精神。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把物的逻各斯转化为物理的现实的自我运动,是哲学地发生的东西,是真理言说的同一性的显示,是对哲学地展开的历史的复述,而我们的理解则是意见层面的,非哲学的,是把哲学世界里发生的东西移植到非哲学世界里的一种变形。


 四

        物理—后物理宰制了话语,成为世界之为世界的划界者。这意味着哲学和科学的昌盛,意味着西方在筑起哲学文明的同时也阻塞了非哲学地阐释物的可能性,更阻止了物自行显示的沉思性。

        自物着的物退隐而去,一如神语文本中的诸神退隐而去。这是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场地。海德格尔说哲学终结了,这让思有了自己的任务。因为在哲学中不可能有思的任务,在哲学内的思想只能是思维,被规定在特定维度内的思想。人们所说的三维空间也好,四维空间也罢,乃至N维空间也没有什么实质区别,以维度的边际作为世界的划界,从而使世界基于可解释的空间性来构图

 

        但哲学是不是终结了,在何种意义上终结了?这取决于人们怎样解释海德格尔的技术摆置(Ge—stell),并真正搞懂技术摆置的行星语言和大地被连根拔起的人类在思想上的流浪。本文无法在这方面深度推展。但哲学终结的前提是哲学的发生,海德格尔虽然不谈哲学的发生,在逻辑上却蕴含了哲学的发生性。

        在我的理解中,哲学就发生在亚里士多德的翻译和阐释,虽然在他之前有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人在哲学维度上的探索。

        但只有他把神语文本翻译成人语文本,神退隐,哲学昌盛起来,直至形成当今西方的文明;

        他把物解释成物理,奠基了哲学和科学,自物着的物却隐身而去,只余留下任哲学解释和构建联系的物的条件和质点的组合知识

        他奠基了哲学的思维,为思想铺入哲学的维度,并使哲学成为世界之为世界的唯一划界者,科学、思维、理性、主体、人类一路推演而成文明,但思却哀伤地学会了弃绝,思的道路、思与诗的同源同在、思的聚集和思物的言说却遭废弃。

 

        当人已不是神的通过者,当物已不能聚集地显示,当诗已成为主体情绪的滥情,又有谁能诗性地言说?又有谁能懂得物自物着的语言?况且连真正理解西方哲学的物理性在我们这里都显得万般艰难。其实也不止我们,海德格尔抱怨西方人从来就没有读懂亚里士多德《物理》这本书,虽然一直在这本书的规定中思想。但无论读懂与否,物理地展开的世界已是现实,哲学要终结也要基于这个现实来终结,并且要携带它所有的负荷来终结。

        无论物被翻译和解释为物理好不好,物理—后物理的思想都已经是思想的代名词,要思想就要思维地思想,就要受哲学维度的规定来思想,形成西方文明的整个历史运动就镶嵌在这个维度的规定中,无论是理解哲学本身还是理解哲学的外化都意味着要打开这个维度。

        思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还能发生,这并不是只通过解构哲学就能成就的,但如果不理解哲学的物理后物理性,那就不会懂得有思的事情这回事,就不懂得历史还有另一种发生的可能,就不懂得人不仅是划界者,更是被划界者,就不懂得海德格尔为什么说西方的历史从存在而来,要循原路回到存在。

        从存在而来,这是西方之为西方的历史的发生,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所有奠基物和衍生物;循原路回到存在,这就是在思想上遵守哲学发生的严格,以同等的严格性回到哲学发生的原点,在解构哲学时也要严格哲学地解构。

        物沉沦为哲学的世界,沉沦为物理,要理解此一沉沦的全过程也必须弄清楚在物理—后物理的边界内发生了什么,这就是说,要理解西方哲学以及由此而来的文明,就必须理解物的退隐和神语退隐的这个大幕,必须理解物理——质点——物质这个沉沦的全过程,必须理解科学与哲学的同源性。

        非科学地理解哲学以及非哲学的理解科学都是对物理的无知,很难设想,基于这个无知,国人能成为真正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也很难设想西方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物自物着(Physis,康德称之为Ding an sich),但别及其他(bedingt),这个被别及的其他以自物着的物为条件,物质便是以自物之物为沉思性前提的条件集合体(das Seiende im Ganzen)。每个das Seiende均占据一个物质之为物质的质点位序(Positio),物质即是在物理文本衍生中质点化的物(materie),forma指的就是质点化运动。

 

        作为显现的physis,经过亚里士多德系统的质点化文本辨析,衍生为以physik(物理)为符号的哲学文本(Metaphysik),所谓哲学就是以延伸物理质点das Seiende为文本动力,以给质点物色位序Positio为思想目标的活动。

        黑格尔说西方思想史和西方的历史就是一部展开的Metaphysik,指的就是亚里士多德把自物着的物physis解释为质点物色位序的文本构造过程和后人在亚里士多德文本基础上的展开过程。

 

        亚里士多德翻译和解释出来的这个被叫做Metaphysik的思想路径,以及后人在此一思想路径上的种种衍生体便构成了我们称之为世界的边界。所谓世界即是哲学地如此这般规定和阐释出来的东西,自物着的物被转释为质点位序的话语体系所解析出来的东西。

        简言之,希腊人和被希腊性所规定的人来说,世界就是哲学的世界,哲学就是物向世界沦落的全过程(Seiendheit)。如若物质尤能物质,物便隐身而去;哲学越是尤能哲学地言说,物便越加转变为质点集合(das Seiende im Ganzen),世界也就尤为世界。

 

        世界也许是近代意义上真理的集合,但无论如何它不是真相,不是思的事情;世界是哲学的希腊性以及由希腊性如此这般展开的既成(Wirkliche),但它不是Sein的真相。

        思的任务在于解体世界,穿越质点集合,向Sein递归,回归物的沉思性和静物性,在物的寂静的语词中轰鸣,在物与神的交集中回归语词的言说,我们只不过是这种在交集的轰鸣中划界的聆听者。

        哲学只不过是在世界中,在它自己解释出来的世界中,它无法越出世界之外,更不能把世界提炼为哲学意义上的观点。因此,只要不能在物与物质之间做出区分,不能在世界观与真理之间做出区分,并进而在真理与真相之间做出区分,就很难说已经发生了哲学的事情,更难说真正发生了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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