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八十七)
赤地之春(八十七)
和尚神色微变,却随即平静,淡淡宣了声法号从石头上下来,竹杖芒鞋,是普通僧人的打扮。
杨九郎一直握着张云雷的手,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和尚与张云雷之间有什么过往,但从张云雷的表现来看,他所要追寻的“真相”定是他深埋心底成为梦魇的东西。
“阿弥陀佛……”
“不必废话,你知道朕来问什么!”张云雷满眼寒冰,却又十分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似乎人畜无害的和尚。
和尚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缓缓屈膝:“皇上如今大权在握,又何必咄咄逼人,放和尚一条生路可好?”
“余老板好大口气,张嘴就是一条生路,你在京城时可曾想过朕的生路?”张云雷紧紧咬着后槽牙,目光氲毒。
余……老板?
京城的余老板杨九郎只知道一个,那便是驻春楼的老板余宏泩,但也只是从鸣瑱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并未见过真人,眼前这个老态毕露的和尚竟是当年春风得意的京城第一男风馆老板?
“先太后娘家陈春来是你驻春楼常客,与云䨒过往从密,听说,建议云䨒推了酬军让朕领上并半路截杀的就是他……”张云雷说得平静,但杨九郎看见他额角的青筋狠狠暴起,就知道他有多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侯进一个默默无闻的布衣白身是怎么有胆量进京行刺的?他安分了那么多年,怎么莫名其妙就有勇气给他哥报仇?”
“倻戾那些人,虽是从西北之事起便已溜进大靖,但为何那么巧,矛头又是朕?”
“呵,这桩桩件件不管哪一个拎出来,你余老板是不是得死上十次也不够抵消这些罪孽?”
“还有孔三佑之女孔韫贤,一个闺阁女子,为什么贸贸然要见杨九郎?”
“宫中那个多喜又是什么人?”
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眼眸逐渐阴霾,眉峰、眼眶和面部的咬肌轻轻颤动,神情严峻。
和尚嘴角微微一勾,屁股往后一坐,又盘腿端坐在张云雷面前:“呵呵,皇上是不是该感谢我?”
“感谢?”竟还有脸提?!
“若是没有我这些筹谋,陛下要多久才能坐上这个皇位?”和尚突然像豁出去了似的,一脸轻松笑意:“陛下与我有共同的敌人,帮我也就是帮皇上,难道不是么?按照皇上当时的实力,要弄倒李跃鸣并非是十拿九稳的事,有了我这些星星之火,便烧成了一个烈火烹油之势,难道不好么?”
“但是你处处拿朕作诱饵……”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哈哈……”和尚陡然神情有些癫狂,刚刚那些平静柔顺的表现竟像是破布般被他随手撕碎,他血红的双眼盯着张云雷道:“君清的儿子,自然担得起这份担子,不然怎么配做他的儿子!”
“哈哈哈……”他突然站起身,双手高举向天:“君清你看,我终究把你的儿子送上了皇位,我做到了对你的承诺……我做到了……”
从和尚陡然暴起时,杨九郎便一把将张云雷护在怀里,背身将和尚隔在五步开外,可是怀里的张云雷神情有些不对,他面色霜白,浑身僵硬,双眸紧紧盯着和尚却不发一语,杨九郎细观了和尚并不像武功高手,便搂紧张云雷轻拍他背部以示安慰。
温热的怀抱似乎有了作用,张云雷突然长吐了郁气,眸光也变得灵动起来,却又在看向和尚的时候又变得阴毒:“因为朕每一次都通过了你的试炼,获得了你认可的生存资格?而当年我的……”张云雷突然无力,紧闭着双眼将脑袋抵在杨九郎的额头歇了一会儿,像是要撕扯一个梦魇一般,豆大的汗珠从额间霎时滚落,浑身颤抖……
“而当年我刚出生的弟弟,因为没有能力自保而被淘汰掉……”
“这是君清的意思……”和尚打断张云雷的话头急急解释,嘴角却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君清说,你看上去更能生存下去,所以他带走他的小儿子……”
一股翻江倒海的酸胀如洪波涌动般从张云雷的胃里翻滚出来,涌到喉间却被他硬生生的压下去:他知道他的父亲有野心,却没想到……
群狼环伺的真相……
鲜血淋漓的真相……
如果他才是那个刚出襁褓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复存在……
“你一直做得很好……”和尚由衷地夸赞,但这样的夸赞听在人耳中觉得很是变态!
杨九郎努力搂着张云雷给予支撑,他并不清楚张云雷经历的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出太半,他实在不能理解,什么样的父亲能用一个儿子为另一个儿子“铺路”?而他的父亲又为什么能与这样的人成为好友?
“你是最像君清的孩子……容貌也像……”不知是不是真的疯魔了,和尚用一种迷恋的眼神盯着张云雷,并伸着手上前来想要摸一摸张云雷的脸!
“嘭!”杨九郎干脆利落的将靠近的和尚一脚踹翻,看着他骨碌碌滚出丈远——他早就想动手了,只是不想离开病娇如花的张云雷,结果人非要凑上来,不揍白不揍!
“咳咳咳……”和尚努力想要爬起来,试了几次都踉跄着滚回原地,但他却似乎不恼,干脆坐在地上“桀桀”地笑,淌着鲜血的嘴角诡异地弯曲:“你是杨仲篪的儿子?”
杨九郎微不可察的一皱眉,却没理会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只紧紧抱着张云雷:“皇上,您如今是一国之君,他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不要被心魔所慑,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整个大靖都握在您手里,您怕他什么……”
张云雷陡然一凛,搁在杨九郎肩膀的脑袋微微一松:这个憨憨,总在关键时刻瞎说些大实话……
他原本虚虚环抱的手骤然一紧,将杨九郎深深勒住,歪头把唇贴近人肩窝:唔,是雨后药田的味道……是我的!
“杨仲篪不过尔尔,位高权重又如何,君清也护不住,最后自己还落得个抄家灭门的结果……”和尚又“桀桀”笑了一阵,笑声中却逐渐带上哭音,“所以君清,杨仲篪根本靠不住啊……啊……最后还得靠我……还得靠我……”
“所以……”和尚眼神也突然怨毒,散着一种鬼蜮暗沼里爬出来的腐气,他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草皮下干涸微皲的泥土,阴阴道:“杨仲篪也要家破人亡、孤立无援……君清,你尝过的苦楚他也要尝,我为你报仇了,你看到没有?”
“你……”杨九郎浑身汗毛倒竖——他镇国公府抄家灭门还有他的手笔?他……
“我怎么样?嘿嘿哈哈……”和尚趴在地上,神情振奋:“你们不过是我与君清棋局里的一颗棋子!大将军又怎么样,国之柱石又如何?明帝……一国之君,哈哈哈……也不过是个笑话!”
指尖渗出血丝,和尚却毫不在意,仍奋力抠着泥土:“都在我股掌之间……咯咯咯……”
杨九郎热血翻涌,很想上前再揍他一顿,但这样陌生的地方,他不能放任张云雷离开自己身边半步——他深吸口气,闭眸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睁开时眼神锐利,语调平静:“可惜最终,你依旧是那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而我的父亲,在君清……前辈的儿子手里,依旧是国之柱石,立碑刻字,受万世敬仰!”
虽然最终他镇国公府的冤案还是到了张云雷手里才翻过来,虽然因为明帝、因为……皇位,张云雷给了阻隔,但这一切到如今已经是他与张云雷之间的龉龃,在外人面前他承这个情,他与张云雷是一体的,绝不容外人置喙!
“九郎……”张云雷神情复杂地被搂在杨九郎身边,霜白的面色配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儿,活脱脱一个扭捏受惊的小媳妇状儿——真是头一次见他在外人面前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儿。
杨九郎直视和尚,牢牢握住张云雷那把“小腰”,将他圈在他自己的方寸之地。
和尚瞬间神色一变,有一种痰涌上胸口难以继气的憋闷感,眼神霎时迷离,顷刻间又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热切的事物,忙不迭踉踉跄跄向前爬了几步柔情叫唤:“君清……君清……”
杨九郎搂着张云雷退了几步,将他藏于身后:“少在那里装神弄鬼,皇上不过来问个前尘往事,你的结局早已注定,若是乖乖妥协还能少受点苦,否则,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
和尚微微一滞,充满死气的眼神转向杨九郎,就那么平静了一瞬,他陡然暴怒:“你们姓杨的为什么总是要横亘在我与君清之间?若是没有杨仲篪,君清定会同意与我远走高飞……你、你如今又要藏着君清?把君清还给我……把君清还给我——”说着他奋力暴起,神情极其扭曲地向杨九郎和张云雷扑来,右手袖中还带起一股莫名的青灰色烟尘。
杨九郎眼疾手快,推着张云雷往侧面离开烟尘区域,待反身之际却感觉有黑影扑面而来,他身后是张云雷,他不能躲——电光火石之间,杨九郎下意识伸手抓向黑影——是一柄锋芒毕露的三齿形暗器,尖锐的利刺差点扎进他血肉,泛着阴寒的蓝光……
然后第二枚、第三枚接连而上,杨九郎疾步后退不能闪躲——希望还能接住!
但就在这一瞬,他后腰被一条臂膀用力一勒,身形陡然踉跄、眼前一花——一团温热的身躯将他猝不及防压下,带着几声闷哼,结结实实裹住他的身躯……
“噗!”是锐器破肉的声音,可他没有疼痛!
是眼前这张面孔,漂亮的五官已经皱成绉纸一般模样,豆大的汗珠从鬓角骨碌碌滚下来,止也止不住。他心下一惊,摩挲着轻抚人后背,下手却不敢太快,几下之后才摸到肩胛骨一片湿润……
“皇上……”
“杨九郎,疼……”“美人”呼痛,径直痛彻他的心扉。
那罪魁祸首依旧癔症,不知死活地向他们冲过来,杨九郎抬腿直劈,伸手扭住人双臂用力反向一拧,双臂顿失恃怙、柳条般垂荡下来。他又伸腿直踹人膝盖,只听得“咔咔”两声,这腿也折成诡异的形状……
这些动作不过顷刻,杨九郎也顾不上自己把人弄死了没有,反正他的本意只是卸了人家的攻击,至于死不死的——陈芳的几个属下会看着办!
他抱着张云雷,快速扒拉开他的衣领、露出后背肩胛骨的伤口——伤口已有些骇人的青灰色,有毒!
他来不及皱眉心疼,急急往张云雷嘴里塞了颗药丸,说了句:“皇上您忍忍……”
“噌”一声,手起匕首落,将伤口划拉得更开些,上嘴使劲嘬吮。
张云雷不停哼哼:“疼!疼!疼……”还时不时啜泣两声,“娇喘”嘘嘘,显得非常娇弱的样子,身体却纹丝不动,尽杨九郎“折腾”。
直到血液鲜红,杨九郎才微微松了口气,倒上惯用的解毒药粉,这会儿侍卫也递上裹伤的纱布,杨九郎细细替张云雷包扎好。
“大约会留疤了……”杨九郎惋惜地说了一句。
“你可不准不要我……”唇色苍白,面色微青,眼神幽怨……
这、这哪儿跟哪儿呀!
杨九郎尴尬地扫过眼观鼻、鼻观心的几个侍卫,朝他使眼色:当着这么多人呢,要点脸行么!
张云雷修眉一皱,桃花眼微微一眯作痛苦状:“疼……”
杨九郎只好伸手揽住人腰,避开伤处,轻轻哄:“总是有些痛的,您忍忍……刚给您吃的是那时在刘老屋子里顺的他自制的解毒丸,对蛇毒一类效果很好——暗器上的这些毒大约就是蛇毒。幸而伤口不算深——那余宏泩不会武功,手上的寸劲不如练家子那么浑厚……倒是我下手重了些……”说到此,杨九郎有些内疚地摸了摸张云雷的脸,“要是留疤,确实怪我……”
“怪你,你对我负责……”
这人!
杨九郎又看了周围侍卫一眼,红着脸,二话不说将人“扛起”弄进侍卫拉来的马车……
上一章B站不让发,老福特却一点无碍,也不知道这俩站为啥意见如此不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