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缄默（千字断片）

隔着两层朦胧的窗影，或许是因雨雾浸湿了世界的尽头，或许只是因窗子早已被遗忘在尘埃里，一个时代在空旷的草地上（突兀地凹陷在柏油路上，如万里高速路上一块绿油油的疮疤）淌入地底的岩层——我要走了，仿佛我未曾来过……

在阴凉的厨房里无端凝视着草地上凭空而起的风，一排排挂在铁丝网上的白窗帘迎风荡漾。友人叫我去家里喂他的狗，叫我去床头读他的遗书，在流动的世界里找他静静吊在天花板上的凡尘肉躯。我飞速穿越午夜和寒冷。拉着犬的脖子叫它在门外一边呜咽一边狠命进食，我却只找见了宣告着他的耻辱的遗书，而未找到他炽热的耻辱的直接证明（在流动的世界里静静吊在天花板上，四肢不断腐化；炽热的耻辱升腾成蛆虫的山岭和盘旋其中的潮湿的恶臭）。呆呆地盘腿坐在地板上，犬呜咽着将鼻子凑上来，倒在地上流泪。在厨房，我用友人的杯子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学着他的样子将空烟头弹在犬湿淋淋的鼻头。像他一样，我享受虐待一只仅会呜咽的动物。但我知道自己难以鸠占鹊巢。

躺在沙发上四处观察，寻觅一个死者的痕迹。事实是他的腐烂比他的生存更加真实，沉淀在记忆中的一部分是永恒不变的，是未曾流动精心封装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缄默的风，有时我们在笑，有时只是凝视着光网照射下的尘埃。世界不过在持续衰老着，但在它迟缓流动的苍穹下是静立着的，只为凝视与被凝视间的交织而存在。有一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事物随世界的流动消失不见，或者仅是藏在了内心的更深处，如同一道细小但长久疼痛的伤口，带来无因无由的泪水和悲伤。双眼与其后的灵魂变得渐渐麻木，在不必苦劳的日子便是独自坐在午夜的缄默中等待。等待一个机遇，一个不再迷惘的理由，或是一次彻底堕落的契机。等待最深沉的尽头的来临，等待吉普赛女死神跨越巴赫的康塔塔（“他复活了！”“他重生了！”“他——”）前来凝视。在一个流动的世界里过流动的生活。我们曾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眺望支离破碎的河面，叼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烂烟头想象在未来叫别人过我们扔在垃圾桶里的人生。

友人给我打了电话。他还活着。他还在衰老。他在医院门口近乎浑身赤裸。他在路灯下望着苍蝇旋绕。他还活着，在上吊前就被人发现送进医院，在写完遗书打完电话后就被一个活在六十年代的老官员送进医院。我穿上友人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

在路灯下，结晶苍蝇们朦胧的轨迹用粗糙的手指蘸着石灰粉画出无数个“8”。他穿上他的衣服，占据了自己的身份；我穿上我的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新烟。我们在缄默中等待黎明时分的出租车，除此之外别无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