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赤蛮奇】恐怖 by 文麻吕

水滴溅到被烫伤的手上,引起一阵凛冽的疼痛。现在好了,葫芦已经满满当当:就算这水真的会让我喝下去即刻命丧黄泉,也比就这样漂漂荡荡等待救援要好得多。我用脚趾使劲抵着草鞋的底,身子蜷缩起来,徒劳地希冀着在筏子里多保存一些温度。
“这狗崽子……”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句,不清楚究竟有没有说出口。或许我现在还不够渴,明明嗓子已经干枯到气流无法正常摩擦声带,却还是对那一葫芦浑浊的湖水将信将疑。又或者这其实还是我软弱的性格作祟?比如什么呢?说我怕死是肯定的,更因为这样骂了一句之后,我意识到我仍然对咒骂的对象有些恻隐之心,觉得这么是不“慎独”了,还没有彻底接受漂流着涤荡自己的勇气哩。刚刚被强行赶出镇子——或者说是流放吧,“流”这个字太过恰当——的那时候,我确信看到阿柳鲜红的头发在树梢后面忽然闪过,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我只是一味感念她也对某种意义上是同类的我怀抱对等的恻隐之心。
那些暴民大发慈悲地让我带上了灌满水的葫芦……但是没让我带食物。
镇子里为数不多行医的人都备着葫芦。不像话本小说描述的,那里面并没有装药品,有的是空的,纯粹击打起来能听个响(但我几乎听不到),好显示自己医生的身份;或者和我一样,每天都装满了水:要是病人家恰巧没有煎药用的水,就能派上用场;愿意让我看诊的病人,也就大多是这种连水都无力挑来的穷途末路之人了。至于药?只好收镇子上草药房挑剩下的碎货,或者自己去野地里挖采些葛根、麻叶、地骨皮之类。我寓居的破房子,于是也堆了好些要烂不烂的草木,那样子恐怕连药房先生都说不准哪些是能入药的,哪些只能单纯当柴烧。
没有自己家庭或者房产的人在“名主”那儿要受到重点关注,于是我不得不东拼西凑地找来半墙圣贤之书,得空帮人抄抄汉文的印本,租了间便宜的茅庐,勉强以穷酸童生的落魄样过活。
好像我出生以来就被人遗弃,被一对儿打赤足的老夫妻收养。我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们破旧的小屋似乎比我这向房东苦苦哀求得来的长租房还要寒酸,不同的是在面西的墙上不是书架,而是用削去叶子的枝条勉强拼凑的小佛龛。他们从小教我的语言,和他们面对佛龛祈祷用的一样,都不是本地的言语……我想起某年冬天,寺子屋放学回来的孩子们看见我裹着半副扯断了筋的破皮衣在自言自语,就用天真而狡黠的眼珠一个劲儿地刺我,做着“朝鲜人”的夸张嘴型。
到了夏天的时候呢,单就勉强买到蒲扇已是万幸,如果找邻居家的老太婆讨要榨汁涂扇面用的青柿子,更不知道要遭什么样的白眼。一年到头愿意收购我家抄本的人之中,只有寺子屋的那位和蔼可亲的妖怪先生肯把铜板铁钱好好放在掉了漆的木膳桌上。知道所有人都对我满腹牢骚,我为此把稍微长出来一点的胡子也全都剃掉了。我当然看过他们流传的那些古画!里面的朝鲜通信使团成员,没有一个不是胡子拉碴,活像山里生活的长毛猿猴一样吓人的形象。
路过名主家那座带侧屋的豪邸,我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佝偻着半身。那天是我例行出游的日子。虽然说出来似乎违背中井履轩似的亦医亦儒的形象,但我每旬都要在镇子里像异地来的魂灵一样巡回几遭,高声喊本地人写作“屑屋”的吆喝:那完全是收废品的意思。谁家有破烂的木条、用坏的工具,乃至可以用来堆肥的烂果鱼骨一类,我都不得不照例收下,希冀可以换得添柴添饭的一点余钱。总之,那天是我到阿柳家里去才遭到厄运的。——我本来早该知道她是妖怪的!
不是妖怪的人很难有一头红发的吧?虽然镇子里的确有人因为羡慕妖怪们的妖艳发色而尝试染发,但妖怪的气场绝非普通人可以模仿出来的。阿柳平时隐藏得还真是高明。因为她在某家很上流的茶馆打工的原因,似乎总是能在店家那儿拿到时髦的好东西,比如用桦木精雕的茶盒。这些包装品或者其他没什么用的小家什,她最后都愿意交到我的手里,好赚点不多的零花钱。而我每次转手卖给镇子边缘的农家,也总是能难得见到不含敌意的笑脸。被阿柳迎进家门,送上一杯寡淡的焙茶,叫我歇在墙脚等着她收拾废品的空当,已可算我生活难得的亮色。
那天我照例轻轻叩了阿柳家厚重的深色木门,顺带喊上一句不清不楚的“收废品”。阿柳素知我几乎听不见声音,平常她总会用力踏一踏地板(这样我在门外也能感到震动),扯着嗓子叫“就来”好让我知道她在家,可是今天却没有。路上此时已经有驻足的行人——他们习惯了看这落魄的朝鲜佬敲开镇子上最漂亮的女服务生的门,也期待着能听听我无缘享受的、她把嗓门提高到最大叫出的那一声漂亮的“就来”,更期待着能玩味我在门打开时脸上那种半是惶恐半是讪笑的滑稽相——今天这朝鲜佬敲了一遍门没有回应,还是看过他的窘态再赶路也不迟。
我当然知道他们这点可恶的小心思。初秋的天气乍凉还暑,太阳恶作剧般爬下狭窄的屋檐,让我后背上渗出来一层稀薄的汗珠,懒洋洋地附着在白麻布的内衣上。被其他人家拒之门外的时候,我都会选择识趣地走开,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但对于一向与我善意的阿柳,默默承受着路人尖刻目光的我,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愤慨,让嘴唇都有些颤抖起来。
也许我并不甘心打心底里承认自己连一丁点儿可以依靠的事情也没有,又或是古书上“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云云果真对我这样的可怜虫也起了聊胜于无的教化功用?我越想越羞恼,呼吸阻滞在膈膜上,大脑则喘不过气来,变得灰白且轻飘飘的;粗糙的、粘着背篼上枯草碎屑的手死死地扒住木门缝隙。脚下的地面似乎稍稍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我只感觉手背吃上了劲儿。
木门被拉开了,里头是一片昏暗;光线从门缝斜照到铺着草绿色榻榻米的木墙壁上,空气中腾飞翻滚的灰尘擦过身子一拥而上。玄关地上胡乱地散着那双一尘不染的双齿屐,似乎……
我失声大叫出来。正对玄关的西侧,地上掉着一把血迹快要干涸的菜刀;阿柳穿着往常那身小振袖,系着襻挂的身子,没精打采地倒在茶桌旁边,略显苍白而纤细的手臂,无力地搭着一旁落地的托盘——这副身子没有脑袋。路过的人大概察觉到异样,贼头贼脑地凑过来向里探视,也都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我颤抖着,尽力维持热气腾腾的呼吸,立刻意识到自己会被,不对,一定要就此被认定为是精神变态的谋杀犯。
可是我看得那么真切,她的脖颈靠在地上,没有一丝血迹。就算是彻底渗到榻榻米,被暑气烤得干透了,也决不可能不引来蚊蝇,或者不留下什么棕褐色的污渍吧?然而全然没有。就凭这一点,我在惶然不知所措之中,心里升起了“她可能是妖怪吧”的念头。《搜神记》不是也写了三国的断头妖怪么?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人群像午后骤然一阵席卷而来的雷雨,猛地冷了下来,变得越来越沉重。没有女人手足无措地大叫,因为这时候她们还在家中收拾脏衣或者看着婴儿午睡;没有义愤填膺的大汉上前揪住我的衣领,把唾液喷到我的面颊上,都没有。相反,人们的脸色变得铁青,我知道这是他们在酝酿情绪了。
说实在的,死一个人并不是多么值得恐怖的事情。冬天的暴风雪过后,被冻死的农家也要由名主组织居民帮忙下葬;我曾经远远地看见了一班从义庄出发,身着白衣而非麻衣(但因为许久未彻底清洗,颜色与麻布已经没什么分别)的送葬队伍,他们之中并没有显出多么悲痛或者畏惧的脸孔,不如说有一种大事成遂的释然:说要哀叹吧,死者跟自己又非沾亲带故;说不哀叹吧,仿佛难得一见的暴风雪最后在生活中没留下痕迹,怪可惜的。死亡就像那一把雪,不沉也不轻,而且会自己融化:硬要躲是毫无办法的。——而且,出一趟死者非亲非故的殡,临了回到镇子上的时候,手里面总能多出几个糯米点心和鲜果子吧。
但是,镇子的人聚在一起,就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氛围。他们不再期待什么,而要定期狩猎厄运施加在其他生命上面,仿佛良心这时候受到了巨大的谴责:例行的畋猎啦,惩处偷窃犯啦,专以从外到内的顺序执行,好供给这村子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让大家都相信:只有团结互助、虔敬神灵才能免掉自己的灾祸,带来更美好的日子。他们既脸色铁青,我知道他们在酝酿的没有别的,只有恐怖:他们以前有多么轻蔑我,现在恐怕就有多么恐怖我,现在……阿柳冷静已久的指尖仿佛微微蜷缩了一下。我不知道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名主家的喽啰敲着小锣,牵着一匹毛色灰白,睫毛无力地颤动的瘦马,上面骑着县丞大人,他抹了灯油一样上扬的小山羊胡子随着马儿摆动的屁股晃晃悠悠的。下颌上一撮稀疏白须的名主谄媚地弓着腰,本来开路用的狐狸般的眼睛不停闪烁,好像躲避着大街上随时等待给他下蛊术的怨灵。
我坐在竹子编织的目笼——一种本地运送囚犯的轿子,将将能够容下蜷缩起来的成年人——里,手腕给缚了粗麻绳,干硬的纤维隔着皮肤扎得血管也生生地疼。我很紧张,舌头不住地舔着嘴唇,让它们的表皮变得黏腻,然后脱落,留下几道浅而平行的干枯的沟壑。
路上噤若寒蝉的孩子们靠在母亲被泛白的一斤染布料裹着的腿边,女人喃喃着,搂住孩子的头。我忽然想到曾经一头黑熊闯入镇子的那个夜晚,直棂窗后摇曳在油灯下一大一小的人影也作着如此神态;人们或许会把黑熊当作妖怪,但那单纯是因为生命而存在的恐怖;黑熊或人任意一方死掉,这种恐怖就会烟消云散。——他们非处决我不可了吗?
这些人懦弱地向代官大人请愿以神判来定我的罪,理由是此人聋哑又冥顽不化,无法取得口供。在前往神社的路上,从密密的云层中阳光穿过,穿过目笼的孔隙,在我身上留下一个个仿佛还未灼烧起来就要熄灭似的光点。笼子里的我体会着平生未曾享受的优待,抬笼子的两个年轻的伙计却满头大汗,脸色煞白。队伍沿着我的背篼被丢弃的小运河堤岸前进,一点点挪出镇子最边缘用白石灰胡乱涂抹了的矮墙。
我感到笼子晃动起来,勉强探头看去,原来是那两个伙计的膝盖在打颤了。难道我如此让人害怕?还是说,其实是因为我最近疏食难进的生活反而让体重增加了?离开镇子时,我眯着眼望向模糊不清的围墙,那儿立着一棵高大的树,树上悬着一只死狗的头。
云层更加密,而且黑了起来。我被放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准备神判的几个仓促打扮成祭司的老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神社虽名为神社,其实只是镇外旷野里一座土山下的大型神龛,供奉着不同于镇子广场上龙神的另一位我叫不出名字的凶神恶煞的神祇。神龛前,石质鸟居额头上和我的手腕一样绑缚了粗大的麻绳,随着一阵温热而潮湿的风悚然抖动着。
夏天的天气变化无常。从天而降,吸收了空气中的热量的水滴打在我蓬乱的头发、肮脏的额头、鼻尖和膝盖上,像祭祀时被斩杀的犬只,把鲜血浸染了地面。周围的人似乎有些茫然失措——我看到大铁锅被架好,柴火也已安置妥当。他们大概是担心骤雨让火升不起来,又烧不开水,或者至少打了热水温度的折扣吧。
我想来想去,想到另一回事:我在采药时从较为亲切的农夫们那儿得知,今年的粮食成熟得早,产量又比一般的年份高。现在如果要下这一场雨的话,不说折损一半,至少不及抢收的那部分有不少要沤在田里,已收上来的,来不及脱壳又要变成潮湿的次等米。农夫们是无所谓的,以往的荒年他们也并非没有挨过——更加为此恐慌的只有镇子里的人。我,恐怕就这样被他们看成了更加不祥的什么动物,好像马上要进行的不是探汤仪式,而是献祭典礼了。
我这样想着,居然觉得有些滑稽;这是我第一次感到镇子上的人令我愉悦,于是冷笑几下,进而放声大笑起来。伙计们见我这发疯一样的笑,脸色死黑。他们笨手笨脚地在铁锅上支起一顶小帐篷,而老祭司们像栏里待宰的母鸡一样挤在帐篷边缘,又用龟裂的手卷起衣裾,害怕被渐旺的火苗烧到。我感到眼底像进了炭尘一样,又刺又痒,忍不住用汗毛上沾了汗的手背搓揉,一直搓出眼泪来。
火终于软塌塌地升起来,一股黑灰色而呛鼻的厌恶腾空而起,闯入远处还是蓝色,近处已雨水如线的空间之中,成了条摇晃不止的长蛇。铁锅旁,穿着绣了花草的祭服的老人并排站着,肩头已经有些淋湿了;火光把他们那一张张干柿子似的哭丧脸盘照着,一阵黄、一阵灰,仿佛他们才是要赴刑场的犯人一样。年轻的小伙计们穿的是短衣,踩着草鞋,三三两两聚在牛拉的车子旁边蹲坐着保持体温,眼角好像还有没擦拭干净的黄白色的眼屎。——这些可怜的人们,此时此刻我奇迹般地撇去了对他们平日的鄙夷和怨愤,转而好奇起来。你且瞧着?我马上就要被放出去,如果我的手臂被滚水烫伤了,他们就算给我安稳了罪人的名号,权当我做丰年的牺牲品;为了拦住那些因恐怖而存在的怨灵,他们要在门口挂起死狗脑袋……
舞罢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动作,祭司们互相低着头交换过眼神,示意伙计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我歪着头,同情似的看着这个畏手畏脚的年轻人。他似乎不领情,两只手扯着襻挂的绳头,嘴唇下意识地向里卷。他慢吞吞地从外面将笼子上那扇小圆窗扯开一道门来,似乎想伸手,又觉得太失体面,勉强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示意我爬出来。我艰难地咳嗽了一声,把他吓得一激灵;左手撑着笼子顶端,右手抓住面前的草地,我这才像章鱼出洞一样把自己活生生挤了出来。在那之后我站起来了,身上被雨水洗刷;空气虽然闷热,我却感到呼吸格外畅快。祭司们垂着眼皮,在连绵的雨声中用嘶哑衰老的喉咙开始唱咒。那咒文我曾在一篇本地人为史书所作的注解看到过类似的,大凡探汤仪式,不外乎此:
非我具汤,以祝具汤!
非我探汤,如心探汤!
虚也非实,实也不虚。
如有神在,如有命在。
正义不损,卑罪伤亡。
实在罪过,天灾必降!……
等等云云,直到有人突然挨不住,弯下腰咳起痰来,他们才草草收尾。随后,众人一致用看负隅顽抗的野兽般的眼神望向我,仿佛他们终于肯鼓起勇气,从瞳孔里伸出一只只干枯瘦弱而青筋暴起的手臂,抓住我的衣领,把我跌跌撞撞地拉到沸腾的铁锅面前。锅里的水并不干净,随死鱼眼睛一样纷飞又不断炸裂的气泡一起剧烈地上下运动的,还有草梗、土渣甚至小昆虫的尸体。要是说他们为了凑合这一次神判,不忍动用珍贵的饮用水,把谁家马厩里存的半桶老金汤也拿来兑上,我都是相信的。
我叹着气,胸腔彻底塌下,佝偻着后背,一抖一抖地把左手伸下锅去。人们都说探汤的神判往往不是真要烧开水,要提前加些椋木皮发泡,等着看哪一边先发怯,结果就不言自明了。可是今天只有我一个,想来开水也是真的,非要把我烫到皮开肉绽不能把戏演完。我把眼一闭,指尖碰到水面的那刻,热气从甲缝里窜进来,手背忍不住地发抖。把手整个伸到热水之中只有大概一秒钟的时间,就立刻抽了出来。钻心的疼痛和大片红色的烫伤痕迹迅速在皮肤上蔓延开来。
周围的伙计面面相觑,看着右手死死抓住左手腕颤抖,脸色煞白的我,吞了口水,怯生生地瞟了眼水汽和雨幕之中端坐在神龛上,头发仿佛出了油,和陈年的灰攒成了污泥的神像。祂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欲求不满地狞笑着,好像嘲讽,对探汤神判究竟算不算出了结果、究竟要不要像歌谣所述把人烫死才算了结等等那些伙计们心底盘桓着的问题嗤之以鼻,不愿给明确的答案。
被烫伤的左手甩上了湖水,疼痛再一次隐隐袭来,周而复始,漫长而让人厌烦。万幸的是我还没有看到鼓胀的烫伤有破裂的迹象,也就意味着或多或少暂时可以免遭感染之虞。湖上一阵夜风从我的身侧吹过来,不知道要吹到哪儿去。我的嘴唇想必干裂得不成样子,上颚也已经干涩得像尚未打磨圆滑的麦饭石:李时珍称它甘温无毒。葫芦里的水可也无毒呢?
干渴像傍晚山脚不间断的焚风扑面而来,和死沉死沉而深邃夐远的黑色一起,摇晃着水面,摇晃着我突出肩膀破裂的短衫上一丛麻线疙瘩。口腔中的味道,开始是杨树汁变质后苦而臭的,而后变得酸、又变得甜,变得和血液一样锈迹斑驳。恍惚之中,我用右手无力地拨弄着湖水,听凭皮筏原地打着转,晃荡着接近硕大如游龙般紫色的山脉。
沉甸甸的葫芦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湖岸的森林深处,某处火光闪烁不定,不易察觉的一缕轻烟从那上面飘散出来。我用黏膜干涸结块的鼻子使劲儿嗅去,好像真的是有人在烤着什么祭肉。口水在还没流下来的时候就被我咽回去,不情愿地品尝酸腥的粘腻。咕噜,咕噜。当我反应过来,映在眼底的不再是清晰可见的山林,只有银河铺在下眼睑上,像一张洁白纱幔的紫色夜空;北极星朦胧在右边的眼角。天上放晴了。
我还是迟缓地、像刚害了断食病的老人,麻木地吞咽起葫芦里散发出苔藓腥气的湖水。湖水味道复杂,但没有什么发霉的味道,也没有酸味或是臭味,除非真的害了不清不楚的瘴气,不然这剩下的一半足够让我再撑上几个舒舒服服的时辰。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听凭口中涎液的泡沫飞出嘴角,像蒲公英被风吹走一样。夜空——他深邃的紫,让我想起隔壁那耳朵上害了疖肿的老妇人磨面粉时斑驳褪色的裙摆,或者阿柳常戴的大蝴蝶结……
晚霞从流淌的橙色变成宁静的粉红色,停泊在一线黑的远山之上,好像笑着给了山对岸的我一个沉湎而温婉的诅咒。我好不容易把衣摆塞进袴内,把腰间破烂不堪的兵儿带重新系紧了,又发现这圆底儿的筏子开始从背后的一侧进水。好在水只是将将打湿了后背,我手忙脚乱地把还剩下一半清水的葫芦背到身后,以半蹲半坐的姿势拼命调整着重心;筏子压出一片片火星似的水花。我拼命和身体的平衡作斗争,以免自己落入不知与桃花源孰深孰浅的湖中因不谙水性而啼笑皆非地淹死;在这同时,那颗拥有叫人称奇的火红短发的头颅正百无聊赖地旁观着一切,悬浮在我上方一丈不到的高度。
我猜得一点不错,阿柳到底是妖怪。因为被人目睹了断头的身子,她已经没办法再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镇子上(至少需要等上许多时日才好谎称自己是阿柳远道而来的胞妹再次出现云云),而居民们既然连对妖法巫术一窍不通的我都忙不迭地流放出来,也绝不肯容忍真正的妖怪与人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因为生命存在,所以恐怖,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听不到阿柳说话,但我们仍能交流,很像所谓的读心术;她茫然沉默了一会儿,揣测性地告诉我,这大概因为自己是妖怪才能做到。勘察、影响人类的心智,如果是妖怪的话确实不算特异能力——可如果她一开始就发觉如此,何必要猛踏地板呢?碰巧头颅外出的今天,又何必匆忙之间伪造出杀人现场好让自己的人类身份体面地结束呢?不过我揣着半是懊丧半是疲惫的心情,没再追问,只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之后,你的身子怎么办了呢?”我问她。
“没一个人来收尸,倒是邻家眉心有颗痣的那女人心神不宁地在门边看了几眼,结果也不知所措地走掉了。”阿柳回答。事实上无亲无故且已经死去的她,身子被妖怪叼走的话,恐怕也没人在乎。“真是怪浪费的,”她面不改色双唇紧闭道,“橱柜里明明还有不老少能换到相当一笔钱的家什呢。什么萨摩烧的盆盆罐罐呀,三岛烧的陶盘儿呀,多可爱呢。就算事儿赶到这个份上,怎么说妖怪也不会跟钱过不去吧?烤八目鳗什么的,也得花钱买。”
“我的书,”我接上这话茬道,“是我家唯一贵重的东西了吧,但是那一屋子能卖几个小判呀?还是全部送给寺子屋比较好。”妖怪的豁达,让我只能悻悻地跟着不知方向的水流渐渐漂向湖的中心。
“你们有办法让我上岸吗?我不会水。”我这么问阿柳。
“夜里头随便在哪上岸的话,我可保证不了你的安全。巫女知道你被驱逐后和妖怪待在一起的话,麻烦也少不了吧。”她答。她似乎朝我做了个鬼脸,可惜我看不出那究竟是嘲讽、同情还是敬而远之的样子。
“你知道吗。”阿柳望着远处水面上泛着黑色的块状物,突然这么讲,“你早上刚去收废品的档口,本来名主家的二少爷要把你那小破房推了建长屋的。”
“可是我租的屋子明明在大少爷的地上呀?他看那地方挨着茅厕,而且除了屋顶不漏哪儿都漏,跟典当铺打发死当似的白给一样让我长租了的。是我自己的不修放着烂,他使性子推了也就推了;明明不是……?”我奇怪道。
“你不知道,二少爷本来是名主家生下来最机灵的一个小子,老头子喜欢他,什么活也不指使他,早早让他管着镇上的酿造庄子。大少爷向来只在我们面前威风,谁不知道他家里头要处处顾着二弟的脸?他就算是喝醉了酒吧,突然看上那片犄角旮旯的地面,说要建新的吴服屋……”我立刻想到昨天晚上我小心翼翼地将一点要散未散的灯捻浸到油里面的情景。
“他前不久也领着人要去买下东大街头上丸善书店旁边的一家破房子,说是要开酒铺。人家不愿让,就扬言要来硬的。后来呢?后来,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孩打灯笼玩儿炮仗,点着了那附近的一堆柴,把趴窝悄悄打探的二少爷烧了个正着。所幸丸善老板领着伙计整缸水整缸水地浇,好险没把房子也烧了。后来二少爷就落下了见不得烧柴的病根。打算拆你家那档口,正好一辆拉柴的车压过来,他以为是凶兆,着急忙慌地走人了。”瘸了一只腿的灯台忽明忽暗在书架旁摇曳的样子,现在回忆起来,仿佛中心坐着八咫乌的太阳隐微着落下山去。
最后一点儿金黄的余波扫过了湖岸上若隐若现绿白色的浪,那大概是春天种下的荞麦开花了,矮矮地随着晚风打着哆嗦。天马上就黑了,我俩之间的沉默也慢慢在暗而黏稠的湖中化开;摸摸湖水呢,也已经凉下来。热气却还没有完全散,在我头顶上打着旋儿,似乎着急往上涌,逃离即将变得死寂的空间一样。阿柳的脑袋顺着那股气流翻了个筋斗,头发在紫红色的云霞之下显得更加昏沉,很像凝固又氧化的干血颜色。不知怎的,她这时候脸色变得有点儿难看,飘动得也忽快忽慢,好像胆怯的貉妖提防猎人似的。
我皱着眉头把手指甲间疑似水藻的绿色污渍随便往衣裾上擦了。“……阿柳,你这就回去?天也要黑了。你的身子……”
她显得有点惶恐。“啊,我,我已经跑了,跑到森林里,你不用担心,离着那些住在森林里的独行侠们都不远。那,天就要黑了……”
天就要黑了,不错,湖面上蚊虫也从蛰伏中醒来活动了。我有点心烦地用手臂挥来挥去,震得筏子左摇右晃,荡起几圈儿虫踏在水面上似的涟漪。阿柳这时候像冲了什么煞气,把头一歪:“你一个人可把这晚上挨过去吧,能行吗?等到天亮,也该漂到靠岸了。那儿离山路也近,到时候让我别的脑袋去找你就是了。”她的声音虽然一直都是从喉咙的半截发出来,现在却格外地多了些颤抖的感觉。我问她为什么显得害怕,她只回:
“到底是一路跑出来了的,但现在看你这样子,怪瘆人的……有点像山底下经常出没的那只青蛙的神仙,叫什么来着。守矢神社的。你保重啊。”她说罢便点点头,一上一下地飞走了。青蛙的神仙?我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暗想,要是真有青蛙的神仙来,不说把我抓走,先把这附近的虫子吃一吃吧。被难言洁净的水体环绕着,我突然感觉下颌的皮肤瘙痒起来,不知是不是被叮咬了——用手抓去,只感到刺刺的鼓动,原来是剃干净的胡茬又冒出头来了。筏子逐渐停止摇晃,几串叹息似的水泡从湖底泛上来:咕嘟咕嘟。葫芦里剩下一半水,也就这么排遣式地喝光了。
入夜的时候在天空上,像龙神像和地藏像前散落半根香烛的轻烟一般横陈的紫云已经彻底散掉了。岸上我唯一曾踏足的树林,也已经远远地甩在身后。那儿有楢树、桦树、桧树,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入了夜,谅他们夏天里有多么青翠喜人,随风飘摇的美貌,也都变成一堵黑色而摇摇欲坠的墙壁。说起那边的树林,名主家祖宗的坟头,应该都在离它不远的地方。虽说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把骨灰寄到庙里——离得不远的那地方,但我从没去过——有钱有势的呢自行兴建祖坟,不过总归是在离镇子不远的树林旁,方便请人做法事的地方。
按中土的风俗,圣人的大墓,封土要高且宽大;本地的习俗,则偏好一切从简。多么慈悲的圣人,死后也不过树起块石的小墓碑,而有钱的人不论善恶,还能添上一顶像模像样的石头屋檐。名主家也好,代官老爷也罢,一座座坟头就像一尊尊道神未成雕像的石料,写着供养人的名字,有待风尘把它们磨刻得圆润。多像!我想着墓地的事情,想着亡魂的事情,在联通天地的黑暗之中,全然没有恐怖的感情。相比之下,农家涂了青柿子汁的蒲扇,点着劣质线香的佛龛,被高头大马踩踏而伏在地上告慰神灵的麦子、阿柳在咖啡店吆喝时那种不同于人类的亲切感……那些我更熟悉的事情,含着更多蕴藉的事情,似乎都离这些寄托假惺惺的思绪和真实不虚恐怖的墓石更近了。
我又想起那天目送出殡队伍回到镇子上的情景。不用想,一队人进了镇子的矮墙之后,没了棺木的破烂轿子很快被拆掉搬走,黑色的白色的布条都扯下来做了襻掛和趾襻儿;陈旧的白衣服被脱下来堆成一摞,让猫了四十年腰的老挑夫重又封存在房子一侧的仓库角落里。那天傍晚时四下立刻阴沉沉的,看不见日月,眼看要下雨,我便借宿在旁边的农家。入夜时候,死了顶梁柱的隔壁一口子顶着屋檐下面簌簌的雨水,勉强挂起一盏守夜用撕破的纸灯笼,像盘代替了夜空里残缺不全的月亮,只把眼前半片湿漉漉的土路打着惨白的碎光。那天晚上比平常冷得多,我便匀出口袋里一把掺着荞麦杆的碎地骨皮给农家,让他们当维持炉火的燃料。顶着斗笠蜷缩在门旁的墙角时,农家一家人也围坐在炉火边,时不时和我说些不痛不痒的寒暄,慢慢地嚼寡淡无味的煮大豆。那时我有点儿害怕的记忆,可能害怕大雨把不远处山上的泥土冲垮,或者碰到牡丹灯笼那样无聊传说的实体;而现在,我只是蜷缩在因为被打湿而沉甸甸,不再轻飘飘地旋转的圆筏子里。
我怀抱着那发腥的水已经喝尽,剩了一点绿的水藻的空葫芦,守着湖面上破碎的月亮发呆,默默祈求今年的收成不会太过糟糕。我发干的嘴皮子动着动着,好像吹出些冷热不分的白汽来散了;湖面上一片安宁,回过头,是几乎看不到的镇子上昏沉的灯;对面呢,仿佛坐在码头看夜航船,有座不知是人是妖住着的丛台亮着光。一处的线香,一处的铜炉,火光摇曳在我的头顶上,伴着飘忽的白汽升到天空上去;火光越发盛大了——我惊觉那并非灯火,而是我身后的镇子,仿佛因果报应一般作为祭品烧起来的我的茅庐?浓烟滚滚,然而未能细看便遁入墨色的夜空;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下来,和煮好的大豆一样尺寸,落在我的怀里……
灰白色的黏稠和墨绿色的憋闷涌来,身下嘭咚、嘭咚,筏子前后地晃动。我猛然睁开粘着黄沙一般被分泌物摩擦的眼睑,视线被黯淡日光斜穿纵插的高草丛切成碎片。草丛背后是两个人影——外加一只红发的头,我知道那是阿柳;那两人穿着鲜艳的红黄衣服,好奇地端详着我。我突然感到重心不稳,身子因为长时间蜷缩变得僵直,猛地向前倾斜,双手却深深地抓在了黑棕色的淤土上。看来白日里谷风吹起湖的微波,把我不知不觉送到岸上了。
“这是……?”
“这是被镇上的人流放出来的……倒霉蛋。你们叫他什么好呢……”阿柳侧着脸,目光犹豫着看向我。
我站起身来一时语塞,不知道眼前两个少女的身份,也忘了我愿意如何让人称呼我:我的名字毕竟不是“朝鲜佬”,是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你们随意。”
“不知道叫什么的人呢。”
“他以前是钞书的来着。说话也不像本地的腔调,镇子里的人恐怕早就想把他赶出来吧……我看平时你吆喝收废品也怪寒酸的,明明是读书人,干脆不要叫屑屋,叫纸屋吧。听着怪像异国人呢。”阿柳半是同情,半是犹疑地提议。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好意,还是开玩笑挖苦我而拍的脑门。
“纸屋啊。不像一般人的名字呢。卖纸的商人吗?还是祈福的神官?”
“嗯……”我点点头,掸了掸还没渗入指缝的泥土,“怎样都好。纸屋,哪里的纸呢?哈哈,信浓纸吗?很高级的。”
“纸屋桑。嘛,我叫秋穰子,这是我的姐姐秋静叶。”
“你们好……你们也是被镇子上的人赶出来的吗?”我说完这话,阿柳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了,好像为我害臊似的。
被称作姐姐的秋静叶笑了笑。“我们是丰收的神明哦。咱们能够遇见,也算一种缘分吧?”
“我猜就是这样。”阿柳赌气似的自言自语。
我感到惊讶之余,欠了些身子道:“惶恐了……”
“你想回镇子看看吗?”
“现在吗?”我咳嗽了几声,把空葫芦往腰间拉了拉,“可是我刚被那些人流放出来。如果看到我没有死还胆敢回去,他们会把我抓去再吊死吧。”
“怎——么会呢?谅他们也没这个胆量。”秋穰子伸着懒腰说。“话说昨天的雨可真是差点浇坏了一批庄稼呀。所幸损失不大,我们两个正要去查看田地的情况呢。你就跟我们来吧——不然,你也没处可投?”
“话倒是这么说……”我一面踌躇着挠头,忽然感到有雨滴落在鼻尖。一阵热风从山间吹向湖边,吹得挂花的荞麦田涌起浅而稀疏的白浪。远远地镇子那边被金黄和暗黄的色块环抱着,似乎已经飘起午间的炊烟。
“哎呀哎呀,怎么又下雨了?”
“快穿上这个吧。”秋静叶不知道什么时候扯出三副秸秆编成的蓑衣和斗笠,递到我和秋穰子的手里。蓑衣编织的手艺不精,刺人的麦秆纤维旁逸斜出;我披上它,真有点像胡子拉碴的老翁一样。两位丰收的少女,却好像生了翅膀的红色鸟儿。
更多的雨滴跳跃下来,像预报忧郁的信使,落在斗笠檐上、麦秆上和空葫芦上,打出一串优哉游哉的震动。远山青绿色的髡顶,已经隐约没入灰白的天际。我踏着同样用秸秆编成的草鞋,跟在步伐轻盈的少女身后,鼻腔里因为干燥变得火辣辣的。雨啊,我心里头这么呼喊着,快下得大些吧,好让我这归去来兮的旅人解解渴;农家也不必担心大雨浇坏了麦子,因为我们正要踏着泥泞的田间小路——迎着历来的恐怖——予他们以无限的祝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