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备和装备哲学

李伯聪

 

摘要:装备属于人工物，是人类工程实践必备的工具和手段，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物质前提和基础。在研究装备哲学时应该特别重视人工物的哲学研究和语言哲学研究这两种进路。装备哲学的研究对象和内容包括对装备的诞生、装备的生命、装备创新和产业演化等问题的哲学分析和研究。装备哲学和装备跨学科研究相辅相成，共同促进社会生活中装备的不断创新和发展。

 

一、引言

        装备是人类工程实践不可或缺的工具和手段，是人类社会存在、发展的物质前提和基础，也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据和尺度。然而，自从有人类社会和工程以来，它始终没有进入哲学研究的视野，很少有人把它作为哲学问题加以研究，更是没有能够产生和形成“装备哲学”这个重要范畴和研究领域。这样一种状况，既不利于装备本身的健康发展，也无益于哲学的自我完善。本文试就这一问题作一简要的阐述。

 

1.1正视“装备”问题

        “装备”问题是一个重大的现实问题和理论问题，值得和必须将其作为一个“哲学理论专题”进行研究。

1.1.1从哲学“认识自己”说起

        哲学（philosophy）在古希腊语中的含义是“爱智慧”。希腊特尔斐神殿上刻有一句被认为是点燃了希腊文明火花的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也曾讲过：“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与此相呼应，中国古代的《老子》也有类似的思想：“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哲学是“反思”之学，同时又是一种“前思”之学。它一方面反思历史，一方面憧憬未来。而无论是反思，还是前思，都是通过抽象的概念进行的。

        什么是“认识自己”？又何谓“自己”？在哲学视域中，就是主体。这里不妨区分为三个不同的层次加以把握：

        其一首先是“作为个体的‘自己’”；

        其二是“作为集体的‘自己’（其语言反映就是作为人称词‘我们’，其社会表现就是‘我们’的组织化和制度化方式）”，例如“‘自己’为其成员的‘自家’”、“‘自己’的‘学校’也就是‘我们的学校’”、“‘自己’从属和认同的‘企业’也就是‘组织为企业’的‘我们’”等等；

        其三则是“作为‘人类’的‘自己’”。马克思在其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强调和分析了与人类的“类存在”有关的许多问题。中国古代的“天下大同”理想也是在这一层面上提出来的。

 

（1）如何认识“自己”

        普罗米修斯传说有不同的版本，这里介绍柏拉图在《普罗泰戈拉斯》里讲到普罗米修斯神话，这个版本跟装备、跟人的联系更多。

        柏拉图关于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大体是这样讲的，所有动物都是神创造的，神创造动物的时候，要考虑让每一种动物都能够活下去。所以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两人做了一个决定，爱比米修斯把他掌握的生存能力和本领分配给每一种动物，例如：老虎力量强，爪子也很强，但老鼠会打洞，也有其生存的能力，蜜蜂、苍蝇等都有各自的生存本领。

        爱比米修斯把自己所有的生存本领都分配给不同的动物，分配结束，所有动物都应该诞生了。这个时候普罗米修斯来检查，看有没有遗漏。他发现爱比米修斯把每一种生存本领都分配给动物，但是人却赤身裸体，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怎么办，这样的人出去必死无疑，于是普罗米修斯就从工匠之神那里偷了工程技术能力给人，同时还把火也给了人。因此，人是双重“罪恶”的产物：一个是“偷盗”，人的工程技术能力是从工匠之神那里“偷”来的；另一个是“遗忘”，爱比米修斯“忘记”把本领分配给人类。

        这个故事在哲学上最深刻地分析是每一种动物的本性都在它自身，老虎有爪子，老鼠会打洞，每一种本领都属于它自己的身体技能，唯有人与众不同，人的本性是通过自己的身外之物，通过工程技术和装备形成与发展的，从而装备是人一开始就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种特殊存在。

 

        在这里，关于人“自己”的认识就是关于人作为类的认识。应当特别强调的是，装备属于人的身外之物，却又是人本身不可分割的一个特殊和重要的组成部分，以至于丧失了这一部分，就没有人本身。从这种意义上把握装备，意义非常深刻，应当说，装备就是人的“外部身体”。

        “动物性”就在“动物本身”。动物没有“动物与装备的关系”问题：动物的进化就是动物自己身体的进化。然而人和动物不同，“人性”常常并不直接地表现在“人体本身”。人类社会进化的标志并不是表现为“人的身体的进化”，而是表现为“人的装备的进化”，于是装备成为了“人的外部身体”。

        因此，从本质上讲，装备问题绝不能被简单地阐释为物的问题，它是人性问题，是人、人的生存、人的发展问题，是人类社会的新表现、新状态、新场境。马克思有两段话曾经讲到装备，非常深刻。

        其一是：“饥饿总是饥饿，但是用刀叉吃熟肉来解除的饥饿不同于用手、指甲和牙齿啃生肉来解除的饥饿。”这是从微观看“生活装备”的作用、意义和影响；

        其二是：“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这是从宏观上讲“生产装备”的社会作用、意义和影响。

        这两段名言深刻揭示了“装备”对于人和人类的影响及其意义。

 

（2）如何认识自己所属的民族、国家和文明

        “古代中国人”自己认为“中国”是“天下之中”，“黄皮肤”的中国人生活在“黄土地”上，于是中国文明是“黄色文明”。希腊（特别是雅典）属于“海洋”和“蓝色文明”。一方面，绝不能认为“黄色文明”和“蓝色文明”具有优劣之分；另一方面，则必须承认两种文明存在着深刻的区别。中国古代没有“地球”概念——哥伦布航行的理论前提是“地球”概念，是毕达哥拉斯首先提出“地球”“球形”“假设”。

        “人类历史”从“古代时期”进入“现代时期”，是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形态、文明形式的“大变局”。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资产阶级开辟了新的活动场所。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易、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因而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这深刻地显示了“全球化”状态和形势的形成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世界史进入近现代时期后，中国历史也进入中国近现代变局时期。魏源首先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其后愈来愈多的人认识到中国历史开始进入“大变局”时期。根据王尔敏的研究，19世纪后半期“提出变局之言论者不下8人”，王韬、薛福成、郑观应等3人言及“变局”之处均不下10次。李鸿章、郑炽二人亦均不下5次。

        在《筹议海防折》中，李鸿章指出：“历代备边，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万里；军器机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李鸿章敏锐地感觉到对于近代中国来说，造成“中国近代变局”的两个主要原因是：“海洋问题”和“近现代机器装备”问题。

        海洋问题自古已然，不过古代中国政治经济中心在“内陆”，所以“中国的主导观念是‘自己’定位在黄色文明”上。而近现代中国面对来自海洋的强敌和贸易，“沿海地区迅速崛起”，沿海地区成为中国政治经济变革的关键区域，中国人对海洋的认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古代的手工业和农业技术世界领先，但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在现代装备（特别是军事装备）领域的创造、发明等方面严重落后了。中国近代产业和企业发展进程中，沿海地区成为了“先行”地区。

 

1.1.2装备哲学的意义和重要性

        从现实方面看，我国当前许多人痛心疾首的所谓“卡脖子问题”首当其冲就是“装备领域”的“卡脖子”问题，光刻机、航空发动机就是典型的例子。科技创新的“关键点”通常也是“装备创新”，例如解决芯片问题的关键正是光刻机。从理论上看，

        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说，装备问题是人的自我认识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本质上讲，就是人性问题；

        另一方面，装备创新、发展、演化不但是生产力发展的关键，而且也是生产关系和生活方式变革的关键，是人的生存和人类社会的新表现、新形态、新场景。

        马克思关于“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与“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的经典论述也说明了这个问题。可见，无论从物的角度，还是人的角度，装备问题都是一个哲学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的重大理论问题，值得哲学界花大气力进行全面、深入地反思和研究。

 

1.2“装备”问题的理论研究是哲学理论体系的一个“缺环”

        在思想史上，包括哲学往往忽视和轻视对“装备”问题的理论研究。以中国古代非常发达的军事理论和兵法为例，《孙子兵法》无疑是“古代军事理论”和“古代兵法”的“高峰”和“奇迹”。

        《孙子兵法》总论讲：“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其中居然提都没有提到军事装备。《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关于孙武的有关记载，也反映出中国文化重计谋而轻装备的传统。

        现在看来，《孙子兵法》的最大缺陷无疑是忽视军事装备的重大意义与作用。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和问题，重要原因之一是在古代社会，敌对双方的军事装备往往没有“重大差别”。

        近现代社会中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近现代军事理论的重大进展往往都与军事装备问题有密切联系：制空权、制海权理论都是以军事装备为基础的理论。随着军事装备学的建立和发展，应当说，“军事装备理论”已经初步形成，但其发展程度显然落后于一般军事理论。同时，“经济学”中关于“装备产业”的经济理论也已成形。然而，遗憾的是，“装备哲学理论”迄今仍然还是一片空白。

 

二、“装备哲学”研究进路之一：“语言哲学”研究进路

        语言哲学是现代哲学的核心内容，无论关于人的哲学，还是关于物的哲学，都无法回避，用维也纳学派的领袖人物石里克的话说：“哲学就是那种确定和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这里所谓“澄清”就是通过“定义”、分析、评判、重新解释、“重新定义”等，而“消除误解或模糊之处”，从而“使之清晰”。研究装备哲学也必须重视运用“语言分析”方法。

 

2.1“装备”的“词汇学”分析

        在现代汉语中，设备、工具、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器械、器具、人工物等，都是同装备相同或者相近的词汇，是“装备”的同义词和近义词。这些作为名词的装备，表示“作为具体人工物的‘装备实体’”。“装备”概念区别于它的同义词和近义词的地方是，它还可以同时作为动词使用。“装备”作为“动词”的语义通常表示“装备活动和过程”。把“装备”概念理解为“一种活动和过程”，首先意味着关注和聚焦“装备的研制”、“装备的生产主体和生产过程”和发展“装备产业”，同时意味着关注和聚焦“装备与装备运用主体的结合”、关注和聚焦“装备的运用方式和运行过程”。“装备哲学”的“语言哲学”进路首先应当分析“装备”的“词类”，考察装备的“语义”和“语用”等，揭示形形色色“装备”中所隐藏的奥秘。

 

2.2“装备”（名词）的语义学分析

        关于“装备”的语义，不同的行业结合自己的具体装备存在不同的界定，例如：军事、交通、建筑等领域，根据具体的语用会有不同的具体解释。关于“装备”的一般性解释，一种广泛流行的就是“百度百科”关于“装备”的解释，它是由“科普中国”科学百科词条编写与应用工作项目审核通过的。按照它的解释，“装备”指配备的一些设备，引申为游戏中的非消耗性道具：衣服、腰带、首饰及武器等。而“百度百科”中关于“装备”的具体分类是户外装备（帐篷、背包、安全带等等）、环保装备、冶金装备、单兵装备、数字化装备、实验室装备、城市公共装备、游戏装备等。

        由此可见，目前人们关于“装备的本性和特征”，尚缺乏“深入本质的定义和解释”；对“装备的分类”，亦无“恰当合适的分类系统”。这都是“装备哲学”滞后的表现。为了进一步深入地开展“装备哲学”研究，在澄清语义方面，除抽象和具体之外，还要注意装备应当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

        广义的装备，泛指生产和生活领域中的一切工具、设备、机器、生活用品等；

        狭义的装备仅指生产过程中运用的工具、设备、机器等，它大体上相当于经济学领域的“生产资料”等。

 

2.3经济学中“装备制造业”的解释、含义及其语言哲学评论

        根据“百度百科”的解释：装备制造业是为经济各部门进行简单生产和扩大再生产提供装备的各类制造业的总称，是工业的核心部分，承担着为国民经济各部门提供工作母机、带动相关产业发展的重任，可以说，它是工业的心脏和国民经济的生命线，是支撑国家综合国力的重要基石。

        按照《国民经济行业分类》（GB/T4754—2017），“装备制造业”的范围具体包括8个行业大类中的重工业。世界其他国家包括国际组织并没有提出“装备制造业”这个概念。“装备制造业”这一概念可以说是中国所独有。

        这个概念的正式出现，见之于1998年ZY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出的“要大力发展装备制造业”。制造业的核心是装备制造业。对于装备制造业，人们的认识不尽相同，尚无公认一致的定义和范围界定。通常认为，制造业包括装备制造业和最终消费品制造业。

        按照国民经济行业分类，其产品范围包括机械、电子和兵器工业中的投资类制成品，分属于金属制品制造业、通用装备制造业、专用设备制造业、交通运输设备制造业、电气机械及器材制造业、通信计算机及其他电子设备制造业、仪器仪表及文化办公用装备制造业7个大类185个小类。

        重大技术装备是指装备制造业中技术难度大、成套性强，对国民经济具有重大意义、对国计民生具有重大影响，需要组织跨部门、跨行业、跨地区才能完成的重大成套技术装备。

 

        进行语言分析时，应该把语义分析和语境分析结合在一起。在不同语境中语义会有变化。装备哲学研究需要区分和兼顾不同的情景和语义。

        经济学和统计学行业分类中的装备制造业主要是指“重工业”，作为制造“日常消费品”的轻工业（例如制鞋业）和手工业不属于装备制造业。

        但从“装备哲学”的角度看，“重工业装备产品”毋庸置疑是“国家”或“企业”的“装备”，然而对于“个人”和“家庭”来说，“日常消费品”也需要和可以被认定为“个人”和“家庭”的“装备”，例如：小提琴无疑地是小提琴家的“装备”；在“运动场”上，运动员的“跑鞋”也是运动员的“装备”，正像“发令枪”是裁判员的“装备”一样。

        所以在“装备哲学”领域，一方面要对“工业装备”和“个人装备”进行分类研究和分别研究，另一方面，也需要将二者进行整体性和一般性研究。应该既研究共性问题又研究个性问题，还要研究二者的相互关系问题。研究装备问题也是如此。

 

三、“装备哲学”研究进路之二：“人工物哲学”研究进路

        “语言哲学”方法是研究“装备哲学”的一条进路，对于澄清“装备”概念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装备”是“人工物”而不是“语言”，“装备哲学”研究的“装备”是指作为“人工物”的装备，而不是作为语言词汇的“装备”，所以，“装备哲学”根本的研究进路应当是“人工物”哲学研究进路，而不是“语言哲学”研究进路。

 

3.1“人工物哲学”和唯物主义哲学的关系

        唯物主义在哲学史上有十分悠久的传统，但传统的“唯物主义”基本上是以研究“自然物”为主旨的唯物主义。传统唯物主义的基本特征和主要缺陷是未能区分“天然物”和“人工物”是两类不同的“物质类型”和“物质形式”。

        恩格斯说：“随着自然科学领域中每一个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也必然要改变自己形式。”所以，人们可以把新世纪的“人工物哲学”看作21世纪的唯物主义，它是以研究“人工物”为核心内容的唯物主义，是新阶段、新形式的唯物主义。当代哲学应当从“传统唯物主义”走向新世纪、新阶段的“唯物主义”。

 

3.2“人工物哲学”的前奏、理论出发点和范畴框架

3.2.1研究人工物哲学的前奏

        20世纪60年代西蒙出版《人工科学》；

        20世纪80年代，陈昌曙等学人关注了对“人工自然”的技术哲学研究；

        1988年，李伯聪出版《人工论提纲》；

        2000年，技术哲学领域的荷兰学派提出关于“人工物双重性”的技术哲学研究纲领；

        21世纪初，工程哲学兴起；这些都可视为学术史发展进程中“人工物哲学”正式形成的前奏。

 

        在知识论领域，传统知识论中严重忽视了研究“与人工物生产和使用有关的知识”，在20世纪，波兰尼提出“默会知识”；赖尔提出“操作性知识（knowinghow）”和“命题性知识（knowingthat）”是两类不同的知识；认知科学家提出关于“具身认知”的理论，等等。这一切都同人的造物活动和“人工物哲学”有着不解之缘，这些知识构成了“人工物哲学”发展的思想基础。

 

3.2.2“人工物哲学”的理论出发点

        天然自然界和人工物世界这两类物质世界，虽然二者有密切联系，但必须承认这是两个不同的物质世界。两个物质世界与相应的两类知识有不同的关系：

        天然自然界不是与之相关的知识的产物，不是先有了天然自然界，然后才有关于天然自然界的知识；

        “人工物”世界是人类造物活动的产物，是先有了关于“人工物”设计的知识，然后才制造出相应的设备和“人工物”，是工程设计知识在先而“人工物”在后。

        因此，可以认为，两个物质世界与人类的知识有不同的关系：天然物中没有知识内蕴其中，而装备和“人工物”以相关的人类知识为前提的，“人工物”有相关的知识内蕴其中。这是“人工物”哲学的逻辑起点和理论基础。

 

3.3“人工物”的几个基本哲学范畴

        分析和把握人工物的哲学问题时需要特别注意研究以下几个基本哲学范畴：物、器、事、人和理。

 

3.3.1“物”和“器”

        中国哲学很早就出现“道”“器”范畴，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就是器物，由于中国古代哲学家在解释“器”和“道”时主要以有形还是无形进行解释，这就使古代哲学家常常不再区分“物”和“器”，认为它们都是有形的“物”。

        “人工物哲学”中需要进一步区分“物”（包括天然物和“人工物”的一切物）和“器”（仅仅指“人工物”，不包括天然物）。它关注的焦点是需要区分“所面对和所关注的”“物”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以上所述涉及的根本差异也涉及工程哲学的思想基础和逻辑起点。

 

3.3.2“事”

        同“器”“物”不分一样，中国古代往往也不分“事”和“物”，古人常常习惯于把它们连起来称“器物”“事物”。一般说来，“物”在人之前，属于天然的，而“器”在人之后，属于人工的。这是从哲学本体论上讲的。至于“事”，则涉及人与“器”“物”之间的关系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

        一方面。“人”必然要“办事”；

        另一方面，“事”要以“人”为行动的主体。

        俗话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此处之“庸人”应该解释为“平凡的普通人”，甚至是“一切人”。没有人，就没有“人事”“器事”等，甚至“物事”所以能够成为“事”，也是由于人，没有人，“物”也不会成为“事”。这是从哲学认识论或实践论的角度讲的。

        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事”指人的活动和活动的过程。“装备哲学”无论是“装”，还是“备”，都是“事”。所以，“事”也应当得到特殊的关照，进行独立的研究。

 

3.3.3“人”

        古代哲学家常常把“人”看作是静观的主体，而现代哲学家更多的是把“人”看成是活动的主体，是把“人”和“事”“关联起来”加以理解和把握的。因为“人”是“事”的主体，没有人，就没有“事”。而“器”与“物”都是在“事”当中加以区别的。“事”之前为“物”，“事”之后则成为“事物”“器物”等。

 

3.3.4“理”

        比较起来，形而上的“理”是中国古代哲学中最为关注的范畴。现代哲学中的“理”含义是“共相”“规律”“规则”等。换句话说，“理”是一个表示规律性、普遍性、共性的概念。殊相与共相（个别与一般、个性与共性）的相互关系问题是哲学中一个关键问题。

        在自然科学领域，“理”的含义是指“规律”，自然科学中的“理（规律）”是“发现”出来的。

        在技术、工程活动中，人为工程活动立法，“理”指“规范”“规则”“标准”，这些“理（法则，规范）”是“人”“制定”出来的。

        全面、系统地总结和概括现代科技领域的这些思想，可以进一步具体化和深化中国哲学对“理”的认识。总而言之，应该区分“物理”“器理”“事理”“人理”，更应该进一步研究它们的相互关系、相互作用。

 

        第一，应该区分“物理”和“器理”这两个不同的范畴。

        以往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无意”或者“未能”区分“物理”和“器理”，现在必须在“物理”和“器理”之间做出区分。一般说来：“物理”可以理解和阐释为关于“天然物”之“理”，它对应于基础自然科学，核心内容是解释自然现象及其规律；“器理”可以理解和阐释为关于“人工物”和“装备”之“理”，它对应于工程科学和技术，核心内容是“器（装备）”的设计、制造、运行、维修、退役原理、有关机制、规范和规律。

 

        第二，还应该区分“事理”和“人理”这两个不同的范畴。

        “事”是指人的活动，管理学领域里已经关注了“事理”问题。“事理”不同于和不能完全归结为“物理”和“器理”。也就是说当代哲学必须把“物理”“器理”和“事理”看作三个不同的研究对象和理论领域。

        “人理”又是一个新的概念和领域，虽然“人理”和“事理”有密切联系，然而不能把二者混为一谈。例如，管理学领域威廉·大内在《Z理论——美国企业界如何迎接日本的挑战》中提出了一种不同于X理论和Y理论的Z理论，这就涉及人性问题和“人理”问题。

        哲学家早就关注作为“主体”的人，但是以往的哲学家更多关注作为“伦理活动主体”“科学认识活动主体”的人和“作为政治活动主体”的人，而很少关注“作为造物活动主体”的人。在人类造物活动中，“人”和“天然自然界”“人工物世界”发生了极其复杂、极其重要的相互作用。而迄今为止许多哲学家，把这个“极其复杂”的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看得过于简单，常常严重忽视这些相互关系和相互作用的重要性。

        中国古代哲学家非常重视“人理”，但主要将其理解为“伦理规范”，这也把“人理”的范围“狭隘化”了。“人理”的内容很丰富，装备哲学不但应该研究“物理”和“器理”问题，而且应当研究“事理”和“人理”问题，尤其必须高度重视造物活动中的“人理”问题，包括工程管理的规律及其相关的人性问题。

        总而言之：“物理”“器理”“事理”“人理”是四个不同的对象和研究领域。

 

3.3.5物理-器理-事理-人理的统一

        装备哲学不但必须研究“物理”“器理”“事理”“人理”的不同含义和内容，而且必须研究它们的相互联系、相互渗透和相互作用。在装备哲学中，核心观点和内容之一是关注研究“物理-器理-事理-人理统一”问题，要立足于“物理-器理-事理-人理统一”的观点和方法分析和研究装备哲学的各种问题。

        中国古代哲学所关注的“事与理”“器与道”的关系，“物”“器”“事”“人”和“理”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殊相”和“共相”的关系、“自然”和“人为”的关系。“人工物哲学”一定会把这方面问题的认识推进到一个新阶段，特别是从“殊相”和“共相”的对象、内容、含义、相互关系的角度，“自然”和“人为”相互关系的角度，深化对有关问题的认识。

 

3.4“理事无碍”与“事事无碍”

        华严宗（有的学者认为华严宗代表了中国佛教哲学的最高成就）提出“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这两个重要的观点，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

        “理事无碍”反映“共相”“殊相”的关系和相互转化；

        “事事无碍”反映殊相和殊相的关系和相互转化。

        在工程活动中不但遇到“理事关系”，更遇到复杂的“事事关系”。工程活动不但必须解决有关的“理事关系”问题，而且必须解决有关的“事事关系”问题，进入“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的“场境”，工程活动才能顺利进行，成为“现实”，否则，就会只有一片“空想场境”。这也应当成为装备哲学应当关注的重要问题。

 

四、“装备哲学”的基本内容之一：关于装备的“诞生”的哲学研究

        “装备哲学”所谓“装备”包括广义与狭义两种含义：“广义的装备”与广义的“人工物”所指大体上相同；“狭义的装备”主要是指“生产领域的装备”和“企业的装备”（有时也会论及军事装备）。

 

4.1“设计思维”是“装备诞生”的“思想之父”

        “装备”是“人工物”而不是天然物，是人设计出来的，因此可以把设计称为“装备的思想之父”。马克思说：“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

 

4.2.1设计工作和“设计思维”

        “设计”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创造性思维方式，它既不同于“归纳”也不同于“演绎”。蒸汽机、火车、飞机等划时代的发明创造都不是归纳出来的，也不是演绎出来的，而是设计出来的。古今许多哲学家都忽视了对设计思维的研究。当代哲学界关于设计思维有两点新认识：

        其一是设计师的专业化标志着设计思维和设计工作在专业化维度的内容复杂化和意义深远化方面都进入了新阶段；

        其二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认同“人人都是设计师”，这又意味着“设计思维”和“设计工作”同时在“普遍化维度”的“专业化维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4.2.2设计学：“艺术设计”和“技术设计”

        设计不但涉及工程和技术问题，而且涉及美学和艺术问题。以下简述与此有关的若干问题。

        一，2011年我国《学位和学科目录》调整中把艺术学升级为学科门类。原先的“设计艺术学”“升级”为“一级学科”的“设计学”。虽然说明可授予艺术学、工学学位，但“艺术学门类”中的“设计学”显然主要指“设计的艺术维度”。

        二，作为一个学科和领域，我国的“艺术设计”经历了曲折的发展历程。改革开放后，“工业设计”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而蓬勃发展，在“设计学”发展成为“一级学科”的过程中，“艺术设计”的理论和实践都有重大发展。

        三，在工科教育和产业部门中，“技术设计”都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如果与“艺术设计学科”相比较，“技术设计”领域的理论研究（包括“不同产业各自的普遍性理论”和“能够进一步概括不同产业技术设计共性的理论”）明显滞后，必须引起重视，加快其发展。

        四，“设计哲学”与“装备哲学”具有密切的内在联系，二者都是新问题和新领域，应该比翼双飞，协同发展。

 

4.2“材料”是装备诞生的“物质之母”

        《圣经》中说上帝从虚无中创造世界。但是人不能从“无”中创造“装备”；人必须利用“材料”，在“材料”的基础上创造（制造）装备，没有材料作为基础，就不可能制造装备。我国哲学教学概念体系中，重视了“唯物主义”和“物质”概念。哲学教科书讲唯物主义，也就是materialism；讲物质世界，也就是materialuniverse，但material又往往仅仅指“材料”。在汉语中，“自然物”都是“物质”，可是并非一切“物质”都可以成为“材料”，而是只有很少数的物质才能成为“材料”。

 

4.3“材料”和“装备”的关系

        “装备”的产生离不开“材料”；反过来，“材料”的发展也因此越来越依赖于“装备”。在“装备”和“材料”的发展演化进程中，“材料”的对象、内容和含义也在变化。在人类生产历史演化过程中，“材料”原先常常指“天然材料”，后来，“人工材料”的种类愈来愈多，甚至“天然（原）材料”（例如原木、原油）等的“采掘加工过程”也愈来愈依赖“相关的现代装备”了。

        在“材料和“装备”之间存在着双向关系：上行关系和下行关系。粗略地说，就是“材料——元器件——单元装备——装备体系”的双向发展和转化关系。

 

五、“装备哲学”的基本内容之二：“装备”的生命的哲学研究

5.1“装备”的生命周期

        人是有限性的存在，“装备”也是有限性的存在。人、生物、“装备”都有“自身”的“生命周期”。正像人有“生老病死”一样，“装备”也有“自身的生老病死”。“装备”的生命周期表现为以下阶段：“装备”的计划设计、“装备”的诞生（生产）、“装备”的运行、“装备”退役。

 

5.2“装备”的生命质量和生命状态

        自然界和天然物没有病态问题，而“装备”存在“病态”问题。自然界没有病态现象，火山爆发并不是地球的病态，断裂带也不是地质学的病态现象，季节河也是正常现象。“装备”却常常出现“病态”，因而需要“维护”“维修”，还有“装备”的带病运行、“装备”的事故等等问题也都是重要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5.3“装备”的寿命

        人和生物的“寿命”都是指“自身的寿命”，而装备却不但有“技术寿命”而且有“社会寿命”。装备的“社会寿命”是指装备由于过时而被“淘汰”的现象，某种装备虽然“技术功能”正常，但由于“新装备”的出现或境况的变化而必须将其淘汰。古代时期，技术进步速度缓慢，“装备”的“社会寿命”常常等于其“技术寿命”。现代社会中，技术进步速度加快，许多装备虽然技术功能正常，但常常也要被“新装备”“替代”了。这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不再赘述。

 

六、“装备哲学”的基本内容之三：“装备”创新和产业演化的哲学分析

        在“社会需求拉动”和“新科技推动”的双重作用下，对“装备”的发展不但加快了速度要求、数量要求，而且提高了质量要求。当代社会不仅产业划分越来越细，对“装备”的需求领域越来越多，交通、运输、航空、航天、石油、化工等各行各业，装备的种类、数量和质量也日益增长和变化发展。

        与此同时，科技发展使得越来越多可能的“装备”转变为现实，日益壮大的工程和产业规模也对“装备”数量、质量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需求牵引和创新驱动，尤其科技的创新驱动日益成为未来装备创新和产业发展的核心推动力。反过来，“装备”的创意与设计也成为同时向两个方面促进科学、技术和工程、产业发展的有力杠杆。总而言之，装备在未来社会的地位和作用将会越来越高。

 

        装备的创新、研发、产业发展和演化，意义重大，内容复杂，不但需要进行经济学、工程学、社会学研究，还需要从“装备哲学”角度进行哲学分析和研究。在“装备”地位和作用日益增长的当代社会，必须加强对于“装备”的全方位研究，不仅需要现实的经济学、工程学、社会学研究，还应当适度地超越现实问题，从哲学层面进行抽象的理论研究。

        “装备哲学”不仅能够丰富和深化人类对于装备的认识，而且可以增强装备与社会发展的前瞻性、预警性，把“装备”对人类社会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尤其是在人工智能、基因编辑、新概念武器等当代工程科技与军事装备的前沿领域，哲学的反思和预警作用须臾不可或缺。

 

七、“装备哲学”和跨学科装备研究的互动：广义拉卡托斯论点

        关于“装备”的理论研究不仅需要进行装备哲学研究，而且需要进行历史学研究、社会学研究、经济学研究、政治学研究、管理学研究等，这就出现了所谓跨学科“装备”研究问题。拉卡托斯关于科学哲学曾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没有科学史的科学哲学是空洞的,没有科学哲学的科学史是盲目的。”在这里也不妨把这个观点进一步推广，即“没有跨学科装备研究的装备哲学是空洞的，没有装备哲学的跨学科装备研究是盲目的。”

        一方面，没有跨学科装备研究的“装备哲学”是空洞的，“装备哲学”研究必须和装备历史学、装备社会学、装备经济学、装备政治学、装备管理学等相关领域的具体研究联系起来；

        另一方面，没有“装备哲学”的跨学科装备研究是盲目的，装备历史学、装备社会学、装备经济学、装备管理学等学科也需要“装备哲学”提供有关的思想武器。

        所以，关于装备的理论研究，必须在“装备哲学”和“跨学科装备研究”的相互渗透、相互促进中协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