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循环 其四

chapter.7 图书馆二楼弥漫着咖啡的香味。最近都是阴雨天气，所以下了班之后天川野总会来到二楼的消费区让日川给他泡一杯热的无糖美式。为了确保咖啡的温度正好入口，日川往往会提前泡好咖啡。这样当香味传到一楼天川野鼻子里时，恰好就是下班时间。 然而今天似乎有比自己先来的客人了。消费区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飞行棋棋盘，四个高矮不一的背影围绕着棋盘而坐。似乎听到天川野上楼的脚步声，其中个子最高的红发青年转头冲他打了个招呼。 “哟，天川野先生，刚下班？” “你们怎么来了？”天川野皱了皱眉。 “为什么我们不能来？图书馆难道是你家开的？”旁边绿色马尾辫的女孩立刻语气不善地反呛他，天川野知道她对自己没有敌意，只是那样才是她的常态，“啊，是六。”女孩扔出的骰子在棋盘上滚了几下，她便高兴地抓起属于自己的一个红色飞行棋往前挪，完全没把天川野放在眼里的样子。 “天川野先生也来加入吧！九鬼君快要输了。”坐在正对面的金发女孩笑吟吟地招呼自己，她旁边的青年则苦笑着耸耸肩：“看样子是的。” 天川野径直走向吧台，“不，我没兴趣。”泡好的无糖美式已经到了适合入口的温度，他端起杯子嗫了一口，温暖的醇香仿佛正逐渐渗进体内每一寸皮肉。 说起来，的确好久不见他们四个这样聚在一块了。天川野倚着吧台，望着那些玩飞行棋玩得不亦乐乎的家伙。原则上来说他们的确算是自己的后辈，但自己并不想和镇公所的人有过密的联系。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好耶！九鬼君你最后一个子已经被我吃了，你输啦！”金发女孩炫耀似地把手中的棋子举到她的同伴面前，“愿赌服输，快贴条！”说着抓起一张便签条就贴到了九鬼的额头上。九鬼无奈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这里好歹也是图书馆吧？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下？”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已经下班了！”金色长发、个头娇小的女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随手将骰子抛到桌子上。然后不等天川野反驳便不甘心地大叫，“啊，又是一！”——看来，对话是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可能了。 “说起来，那个新人是请假了吗？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他。”刚才还盯着棋盘举棋不定的红发青年赤崎突然把话头转向了天川野，“紫阳说她去人家家里敲门了几次都没人应，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哦，也没什么。”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天川野若无其事地把空杯子放回吧台，示意日川给他续杯，“那孩子前几天适应不了天气变化发烧了，现在估计还在床上躺着吧。” 闻言四个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不用看向他们的方向天川野也知道，那四个家伙正以多么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已经连续烧了几天？”九鬼有些担忧地问道，“难道是……’诅咒’吗？” “那个新人才来一个月不到，怎么会这么快就被诅咒了？”接话的是绿色马尾辫、说话很冲的星野，“不。虽然以前没见过这种，但是也不是不可能……” “那样的话，就必须准备葬礼和后续了。”娇小的种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好还是让森川君他们上门看一下，看看新人是不是死在家里了。” 天川野耸耸肩，喝了一口被续上的咖啡。咖啡机里的咖啡口感已经产生了变化，哪怕重新煮沸，都已经不是刚泡好的时候的口感了。 “我的想法就是没必要。”他说，“我是江田君的直属上司，我会看着他不让他死的。不过如果你们要无视我的意见强闯民宅也可以，反正后果如何都与我无关。”因为再也喝不下去难以入口的咖啡，尽管对日川感到抱歉，天川野还是把剩下的咖啡留在吧台上，转身离去了。 坐在桌旁的四人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已经对图书管理员的我行我素习以为常，但还是免不了感到困惑。 “这样吧。”最终赤崎开口道，“我带上备用钥匙去江田先生的家里看看。”   若即若离的缥缈香气环绕在鼻尖。 江田千季已经记不得自己睡了多久了。在进入这冗长而甜美的睡眠之前发生了什么，也随着自己的身体沉入睡意的深渊而逐渐淡忘。现在在梦中回想起来，也只能远远眺望那些斑驳破碎的画面。 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和天川野先生发生了争执。天川野是自己的上司，自己为什么没有控制住情绪和他吵架了呢？回去之后天川野会不会扣他薪水？虽然在天川野手下工作还不到一个月，但千季隐约觉得他不是那种锱铢必较的人。说起来天川野先生周身萦绕着的那种氛围也很不可思议，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人心中奔涌的种种情感洪流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要用一个四字词语形容的话，特立独行应该比较合适。又或者是“遗世独立”？ 发生了争执。然后呢？想不起来了，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被无尽的睡意和缭绕在身旁的香味托着，在黑暗中浮沉。偶尔他会看到一些浮光掠影般的梦境，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回忆，只是他在小镇上度过的一天天无比相似的日常。早上八点起床，吃完早餐去上班。图书馆的工作很轻松，除了天川野先生特意强调的登记本上要手动登记借阅人的信息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小镇上的大家都很自觉，书不会乱放、垃圾也不会留下，还书也一定是在期限之前。周末的时候不用考虑如何打发时间，紫阳和森川他们，或者是新认识的邻居、朋友们一定会来找他。在家里打游戏、聚会或者上山踏青，又或者在商业街的某个咖啡厅里消磨大半天。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简单得仿佛能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偶尔会感觉乏味，但是江田千季明白自己一直在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人生。来到樱小镇真的太好了，当初答应“那个女孩”而不是自暴自弃，是他人生中做的最重要的选择。 ——等等。“自暴自弃”？曾经自己自暴自弃过吗？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梦中的光影突然变得纷乱，成了在黑暗中乱撞的无头苍蝇。脚下的土地也开始一点点崩溃，梦境的世界摇摇欲坠。腾地，一道裂缝绽开在江田千季眼前，从中射出强烈的光线。接着黑暗像斑驳的墙皮一样剥落了，周围的场景焕然一新。 耳旁传来嘈杂的人声。早高峰的电车站人满为患，甚至连车辆进站的广播声都听不清楚了。人头涌动的站台上，千季茫然地站在原地，像一块被踢到路中间的石头。不对，还不对。并不只有千季一个人。千季的手里抓着什么，是轮椅的把手。千季推着一把轮椅。 “救命啊！抓小偷！有小偷！” 女性刺耳的尖叫刺破的嘈杂的声网。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不知所措地互相拥挤和推搡。千季也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失去平衡往前一个趔趄。 耳边轰然响起的巨大机械音，是电车进站了。 江田千季在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 chapter.8 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外面风雨敲击窗户和房檐的声音。又下雨了吗？进入夏季之后降水愈发频繁了。千季躺在床上，觉得静静地听一会雨声也不错。 “叮铃！” 此时响起门铃声就十分不识时务了，刺耳地撕破了怡人的寂静。一开始千季还想着要不无视，躺在床上等到对方以为家里没人而放弃为止。可门外的人似乎特别有毅力，锲而不舍地按个不停。叮铃叮铃叮铃……那声音吵得人根本无法入睡。 “……来了！” 最终还是不堪其扰的千季慢吞吞地下了床，裹着毛毯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位面生的青年。赤色的长发扎着一个低马尾，耳朵上戴着好几个耳钉，甚至耳骨也有穿环，让人联想到那些街头的不良少年，他脖子上黑色的凤凰纹身也进一步加深了这一印象。不过好在，这个人的笑脸看上去比较和善。 “你好，我是镇公所的工作人员，我姓赤崎。” 对方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和职业：镇公所对外部，赤崎独。——对外部是什么呢？除了生活部以外，公民手册上没有写任何与镇公所有关的信息。 “请问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天川野先生说你病了好几天，我们都很担心你，所以就来看看。紫阳前几天也来了，但是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睡觉，没有开门。” “我……我没事。”几天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暧昧不清了，自己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吗？千季不太确定，但既然天川野都这么说了，还是顺着他的话比较好，千季于是点了点头，“谢谢关心。” 本以为对方会就此离去，谁知道青年却越过千季的肩头往屋内看了看，“我可以进来吗？外面雨挺大的。” 没有拒绝的理由，千季把这位身披着雨水气味的青年让进了屋。让他在客厅里坐下之后，千季就去厨房给他准备茶和茶点。 “您一个人住吗？”坐在沙发上的赤崎有些好奇地左右张望，“您没有点香烛吗？” “香烛在卧室里。”千季一边回答一边烧上水，把红茶茶叶塞进茶壶里。冰箱里还有一盒不记得什么时候买回来的玛德琳蛋糕，放进微波炉里热热也能算得上是点心。全都准备好之后，千季给青年端上了热腾腾的红茶和茶点，“喝这个暖暖吧。” “啊——太好了，外面可真是冷死了。”青年捧过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惬意地叹了口气。他大概是自来熟的那种类型吧，方才进屋时的几分客套眼看着就无影无踪了，“话说我和江田君是第一次见面吧？但是你绝对见过我女朋友！就是星野啦，镇公所一楼前台的小姑娘，超可爱对不？……” 说实话，十次有八次去镇公所的时候一楼前台的女孩都在打游戏，根本不理人。千季敷衍地点点头，赤崎于是更来劲了，“对吧？我跟你说，当初有好多人追她的……” 青年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他和他女朋友的往事，因为不知道怎么接话，所以千季只是一边喝茶吃蛋糕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说了好一会赤崎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什么：“啊对了，原来你没死啊。那行吧，我回去跟他们说说。” “什么？”千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或者赤崎只是在开玩笑？ “哦，没什么，开个玩笑而已。……对了，如果还有不舒服的话可以打电话让卫生所的医生上门的，电话就在公民手册里。”因为嘴里塞满蛋糕，赤崎的话听起来含糊不清。他于是又灌了一大口红茶才接着说，“如果你病好了的话，这周末我们家的庭院派对也来参加呗？紫阳他们也会来！” 这周末，那就是两天后了。这不是千季第一次被邀请，也不是第一次去庭院派对。这个小镇的民风非常淳朴，几乎每个周末都有邻居会在家里举行派对之类的活动。千季还见过好几次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倒在路边，被好心的邻居送回家的场面。 “好啊。”于是他答应了。青年看上去心满意足，又和他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等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才离开。   周末，江田千季如约来到了赤崎独的家。那是一栋比自己家稍微大点的独栋民房，院子里还拴着一只白色萨摩耶。星野早就支好了烧烤架，正招呼着几个邻居往上面放串好的食物。见到千季来也只是暼了他一眼，“哟，来啦？” “打扰了。”千季将手中提着的伴手礼交给一旁的赤崎，那是他来的路上顺便买的几瓶气泡水。 “好久不见啦！江田君！”原本还在逗狗的森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粘的狗毛，“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大概这种玩笑在他们之间很流行吧，千季只是笑了笑作为回答。 接近半晚的时候，来的邻居越来越多，庭院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在森川和紫阳的帮助下，千季在院子的栅栏上挂满了星形的彩灯，闪闪烁烁的金色灯泡在暮色中十分好看。 “福岛小姐！我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 “我也是我也是，今天就弹一首嘛！” “我把赤崎哥的吉他拿来啦！” 身后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大家围着一个白色裙子的女孩七嘴八舌地嚷着什么。女孩显然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紧张得有些口吃：“我、我、我真的弹的不好……” “那是谁？”千季问。跟萨摩耶一块躺在草地上睡觉的紫阳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是面包店的福岛寿子小姐。江田君不认识吗？” “是二号商业街的吗？”这么说来二号街的确有一家很好吃的面包店，他们家的芝士三明治每天也都会被抢购一空。千季偶尔路过的时候也会顺道买两个面包回家，但是从没注意店主的长相。 “是啊。”紫阳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一转头把脸埋进萨摩耶的肚子又睡过去了。千季于是看向福岛寿子的方向，后者禁不住人群期待的目光，有点局促地挠挠头，“那、那我只弹一首……” “好耶！”“太棒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掌声，好一会才平静下来。福岛于是抱着吉他、坐到别人给她搬的椅子上。大家都自觉地围成一个圈，将她围在中心。 晚风吹拂，风里传来烧烤的香味。福岛温柔低沉的歌声伴随吉他的和弦缓缓流入耳畔，人群不再聒噪，而是静静地聆听。 千季也坐到他们中间，吃着烧烤，一边眺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早星一边听着福岛弹的吉他。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和幸福，那是一种缓缓充盈内心的温暖情感。毫无疑问，“此刻”对于他来说，就是最珍贵的宝物。 这种满足感让他脑海深处那些冰冷而锋利的噩梦碎片也逐渐软化，最终消失不见了。在这个夜晚，江田千季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樱小镇真正的一份子。   赤崎

种崎

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