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猎人还是商业间谍?改变中英茶叶贸易史的探险家罗伯.福钧

美国华裔历史学家范发迪的《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2004)书中,提到英国在华进行的博物学探查可略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是跟着英国海军船舰,在东亚海域与沿岸地区进行探查的海军军医及博物学家。
第二类为植物学的勘查与收集,例如邱园和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所派的植物采集员。
第三类则是动物学的研究。
福钧的茶叶探查就属于第二类。
范发迪描述说,第一鸦片战争刚结束,英国皇家园艺学会就派福钧来华搜集新的园林植物。后来,福钧又来华三次,其中两次是进入内陆的产茶区考察,甚至把茶树苗、种子及制茶人也带到印度,帮当地机构建立了茶园。此外,他也从中国带了许多观赏植物回到英国,并调查过很多有关茶叶种植与生产的问题。他写的几本关于东亚旅行的游记在英国大受欢迎,为他赢得中国旅行家的美誉。
福钧到底是探险家、植物猎人,或者他根本就是个不折扣的商业间谍?上述著作虽然都略有提及,但都没有深究,无法满足我们对于这位传奇人物所留下来的种种事迹的好奇。好在,近来的一本新书《植物猎人的茶盗之旅:改变中英帝国财富版图的茶叶贸易史》(麦田,2014),补足了这块十九世纪中国茶叶探险史的拼图缺块。

作者莎拉.罗斯(Sarah Rose)拥有哈佛大学与芝加哥大学学位,曾获纽约艺术基金会奖助,本书为她的第一本著作,英文原书于2009年出版,一上市即好评不断。
《亚洲书评》评价说:「罗斯将晚清情景、全球经济、植物学发展、茶产业、维多利亚卫生状况与其它奇闻异事,融入这本大众历史著作」
《芝加哥周日时报》则精确地抓到本书的梗,直说:「请暂停脚步,想象一下你享用的这杯茶是非法的,引来的争议有『遭窃!』、『抢劫!』、『诈骗』、『国际商业间谍之最!』」
更有伦敦《周日快报》赞誉说:「老茶馆除了挂那些令他们自鸣得意的女王和邱吉尔肖像,也该挂一张茶叶救星的照片吧?」。
她在一开始的前言,就抓住了我们的目光。她写道:
「现在,英人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中国最南岸,而是能深入产茶与制茶区。若想在印度制茶,英国必须取得顶级茶树的健康标本、数以千计的种子,及中国知名茶厂流传千年的知识。这项任务得交给植物猎人、园艺家、窃贼、间谍。英国需要的人,名为罗伯.福钧」。

要了解福钧的故事,先要将视野放在全球史的脉络。故事的背景约在十九世纪中叶前后,说当时世界地图因植物而改写也不为过。中英两大帝国因罂粟及茶,掀起战争,致使版图巨变。在此之前,东印度公司将鸦片卖到中国,收入用来买茶,中国则将茶赚取到的白银,向来自印度的英国商人买进鸦片,这样的三边贸易关系持续了近两百年,曾推动过世界性的经济结构。
1842年秋,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上述稳定关系似乎被打破。对英国而言,若鸦片合法化,会造成经济三角关系出现缺口,导致英国不再有钱买茶,因此需要另外找寻茶叶种植的新出路。福钧在两国结束交恶之际,成为外交部第一个许可前往中国的人。当时英国的第一要务,尤其对皇家园艺学会而言,这是派遣探险人员深入中国,发现植物原料并加以运用的破天荒最好时机。
原来印度最早生产的本土茶是阿萨姆省的印度原生茶,尽管外观和中国茶相似,但公司仍无法让阿萨姆茶变好喝,更不用说要与中国茶一较高下,之后,才将希望寄托在喜马拉雅山的高山茶区。 1846年,英国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东印度公司的原型茶不够精致,若能输出中国顶级制茶者的方法到印度,并聘请中国专家到喜马拉雅山,训练茶农制茶,必能改善该地后天的不足。此时最好的茶树种子及制茶过程的知识,成了东印度公司的首要目标。

在这样的远因与近因情况下,使得切尔西药用植物园的管理员福钧的命运有了大的翻转,之后的一连串公司交办的任务,注定让他会在这波植物的物种大交换的历史里,留下名声。
透过罗斯的细微考证与丰富的历史想象,许多过去不为人知的人物与事迹跃然纸上。我们因而知道:伦敦医师华德(Nathaniel Ward)所发明「玻璃箱」改善了植物运送的困难性,此后,秘鲁的金鸡纳树可以运到印度次大陆,治疗饱受疟疾肆虐的英军。
福钧是怎么在东印度公司的园艺顾问罗伊尔医师(John Royle)的提议下,重返中国,担任东印度公司的植物猎人。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茶」,找寻上等茶苗与种子。这样的任务替福钧带来了丰厚的报酬,年薪五百英镑,相当于今日的五万五千美元,此外还支付来回旅费与货运开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福钧在中国助手的协助下,乔装打扮成中国人,顺着长江流域来到安徽产茶区。在那儿的绿茶厂,他发现中国茶工手指之所以常是蓝色的,原来是因为「普鲁士蓝」的缘故。此外,在烘培茶叶区,他又发现了参杂石膏的技术。这些加工的色素,使中国绿茶颜色一致又好看,可以让茶卖个好价钱。在松萝山的上等绿茶产区,福钧采集种子,挖掘茶苗,还发现了特别的小檗属植物。这次的经验,象征了中国知名绿茶产区与西方世界的第一次接触。
此后,他又到了武夷山,采集到顶级红茶的茶苗。在此之前,从未有西方人进入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武夷山,他认识到采茶的审慎态度也会影响茶的价格。他巨细靡遗地记录各种田野资讯,包含了经纬度、雨量、土壤质地与颜色;也确认了茶园的土地多岩石,以及需要有良好的排水。

1849年秋天,福钧回到上海,经过多次失败的经验,他终于研究出运送茶树种子到加尔各答植物园的方法「种子移植法」:
先让种子在华德箱发芽,这比运送活体小苗多出十倍的存活量。 1851年2月,福钧陪同最后一批华德箱运到加尔各答,四月底运到萨哈兰普尔园区时,开箱还存活的植株超过一万两千多株,发芽的更无计其数。此后,这两个茶区加上大吉岭,多少都有福钧带来的泥土与种子混合的茶株。不到数十年,印度的新兴的喜马拉雅的制茶产业,很快就超越了中国茶的品质、产量与价格,成为英国最重要的资产。
然而,福钧的植物猎人故事并未因此而结束,在此之后,他又接受其他单位委托,再次前往中国。 1861年,他的最后一次远东行来到了中国与日本,回去后还写出最后一本游记《江户与北京》。有关这段历史,罗斯没有再进一步的著墨。有兴趣的读者,或许从中,可以再找出另一段精彩的故事。
在本书的末章,罗斯也为福钧的植物猎人事业作了评语。在苏伊士运河开通后,中英航程缩短到一个月,植物运送的威胁小了许多,电报的出现让讯息得以快速传播,像福钧这样的植物猎人很快被时代淘汰。福钧从中国窃取茶苗与茶种及各种技术时,堪称史上最大的商业机密窃案。要是到了今天,肯定这样的行为会被视为产业间谍。
若以生态的角度来看,罗斯也提醒我们,不应让原生植物大量传布到全球各地,物种的交换进入新的地方,可能没有自然天敌与竞争者,过度繁殖的结果容易造成生态危机。福钧看似英雄似的植物探查行为,可能会造成不同地区的生态陷入难以挽回的浩劫。
福钧究竟是一位园丁、植物学者、探险家、植物猎人还是商业间谍?
或者以上皆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