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

我和你一共有过三次吵架。

第一次的时候是在一个下雨天的星期天。

星期天当然应该去钓鱼。那天我去了郊外一个陌生的水塘，水草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像是女人的长发。但我深吸一口，闻不见洗发水的清香，只有泥土潮湿的腥气。

我数着蝉鸣骤停的次数，数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把鱼钩甩下去，等着有大鱼来咬我精心调制的饵料。没有人不喜欢我调制的饵料。我的饵料又软又粘稠，鱼咬钩又简单又轻松。一张一合，我看见鱼嘴巴接近，一张一合，我看见鱼圆圆的浑浊的眼睛，一张一合，鱼从尾巴尖到鳍都在疯狂跳动。

我把鱼扔在地上，用雨靴死死地踩住鱼。鱼鳃不能张开了，但鱼身仍然可以晃动，鱼的鳞片摩擦着土地，我幻想那种疼痛感类似于指甲刮过黑板。鱼的挣扎是一个短暂而悲伤的过程，我享受不了太久，于是我只能说服自己享受它的死亡。

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不要打扰我钓鱼的整个过程，但你偏不听。你把我猛然推开，挡在我和我的鱼之间。

你张开漂亮的嘴，说些指责我的话。我看见你的愤怒。你的瞳孔放大，你的鼻孔微微翕动，你没有在观察我的情绪，因为你清楚道德。但你不清楚我。

我上前一步。我等着我的怒火酝酿。你后退一步，一脚踩在了我的鱼漂亮的嘴上。鱼又蹦了一下。

我钓的鱼向来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我会紧紧攥住鱼的身体，把鱼小心地从鱼钩上摘下，不如鱼钩划伤鱼的嘴分毫。即便是把鱼引向死亡的过程，我也不喜欢破坏它的嘴。圆圆的，一张一合的东西，多么漂亮。

可你不在意，你甚至没有低头看它一眼。你的眼里只有我。从前我很满意，可你不该惹我生气。

你没有喊救命。我把你培训得很好，我甚至有一些不忍心杀你了。我把刀抽出来，捅下去第二刀。你漂亮的嘴又张开，这一次我愿意听你说些什么了。你说：“我以为我们是恋人。”我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笑出声。我听见自己呕哑难听的笑声，再也没有任何担忧。

我摸着你的胸腔，你的心脏跳动得比我们任何一次做爱都更加剧烈。我对准心脏，捅下去第三刀。

请你相信我，杀了你并不是一件完全愉快的事情。我还是会时常想念你的，并为你祷告，祝你在那边一切都好。

第二天早上，我七点钟起床，为自己做了早饭。吃完早饭之后，我翻开了一本尼采的书。

七点四十分的时候，有人敲我的门。

运气不太好，我想。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三个警察，和一个闻讯赶来的居委会大妈。

居委会大妈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嗓门和心眼一样大。要是你在就好了，我便不会这么烦躁。

一个警察打手语问我：“你是聋哑人？”

我用手语回：“是的。您有什么事？”

他递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打手语问我：“你认识他吗？”

我露出微笑，打手语：“认识。他是我的朋友。”

三个警察一同尴尬起来，我欣赏着他们的局促。他们或许并不曾料想到要向我这样一个可怜人宣布朋友被杀的消息。

你亲爱的大妈果然更关心你：“啊？你们找小元？小元怎么了吗？”

最先向我打手语的那个小警察额头冒出了一点汗，不知如何回答。三张好人皮相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个可爱的小警察艰难地打手语：“我们发现了他的尸体，目前认为是抢劫犯伤人。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

我是最具天赋的演员。连你都骗得过，我又怎么会骗不过这些萍水相逢的警察。

我期待着这个场景，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我感到了浑身毛孔张开地舒适。我的声带坏得彻彻底底，但我哭出破碎的声音的时候，更加难受的显然是我对面的四个人。

我不顾形象地坐到地上，胸腔剧烈起伏，肩膀拼命抽动。很快，我就哭得喘不上气了。我拼命大口喘气，像是被噎住了。我的手脚开始发麻，我开始感到头晕和浑身无力。我躺倒在我柔软的地毯上，心想，差不多了。

大妈被我感染到了，哭得比我还惨。她一边嚎一边拍我的背，看到了旁边尼采的书之后哭得更大声了。老年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爱读书的年轻人，我不太懂。

三个警察两个去拉住大妈，一个来拉住我。小警察还试图打手语安慰我。我闭眼哭，不想回应他。他长着一张年轻好骗的脸。

临走之前，小警察把他的私人手机号塞给了我，一再表示想不开一定要给他打电话。

他们四个人走后，我把他的手机号和尼采的书一齐扔进了垃圾桶。

我对你当然是忠贞的，这你是知道的。

朋友死了属于大事，我可以不必去上班。

但是恋人死了确实有些难熬。我决定晚上去酒吧逛逛。

我躺在床上睡了一天的觉。没法抱着你睡觉，我只好从衣柜深处翻出来一只大抱枕，是一只大鲨鱼。

抱枕还是我失去声带的那段时间买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梦里依稀见到了许多故人，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天花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去找钟表。钟表显示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

我睡得太久了。昨天杀人之后就没太睡好，今天上午又大哭一场，实在是太消耗体力了。

我走到我们卧室的落地镜面前，欣赏着我的脸。这是一张白皙漂亮的脸，是一张随时可以变得更加柔软和哀愁的脸，是一张可以骗过所有人的小可怜脸。

我看着这张脸，看着镜子里最爱这张脸的你慢慢出现。

一天没见，我确实有一些想你了。你在镜子里柔顺地抱着我，温和地亲吻着我的脸和脖颈。我听见你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去酒吧？”，我说：“不行。”

你赌气逃了。你总是这样任性，我总是这样拿你没办法。我在落地镜前面坐下来。我温柔地安抚你，我说我不去了，你便回来了。

这样确实有些没意思，我的头倚在你的肩上想。

第二天去上班之前，我把垃圾桶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捡了起来。

以我这张漂亮的脸，去酒吧也是等着别人来要我的微信，哪能想到还有这一天，我端端正正地打字：“警察叔叔你好，我是昨天的左桃。”也不知道是谁给我起的名字，念起来像个土了吧唧的男名，写起来还常常被误认为是女性。

我盯着手机看了足足三分钟，他还没有通过。我只能翻来覆去地点开他头像那张蓝底证件照。还真是，一张年轻好骗的脸。也算不上很好看，不行就算了。我白了证件照一眼。

摸鱼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甲方传来新的指示，我开始了新一天的社畜生活。

人在上班的时候好像没办法不积极向上，总觉得不积极向上就要去跳楼了。我在公司简直是自尊自爱聋哑人典范，勤奋可靠五四青年候选人。再加上我长得漂亮，谁会不喜欢我呢？

但支撑我上班的动力不是钱，是八卦。虽然我是后天声带受伤，但我一向对外声称是先天聋哑。先天的不幸好像能比后天的灾难更激发人的同情心。因此大家都不知道我其实能听得见，无论是说小话还是说八卦都不会避着我，于是我便听到了全公司最全版本的八卦。

前天我刚听说财务部的陈姐二婚跟了本市某地产大亨，今天便又听说那地产大亨其实外边养了二十多位外室，各种款式不一而足。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小警察终于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请。我决心晾一晾他，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停留在2019年，2019年之前的内容全部都是转发分享青年大学习。我看着他的班级学号和姓名，嗯，只比我小两岁嘛警察叔叔。

警察叔叔的新消息弹出来：“你好。你现在心情还好吗？需不需要心理疏导？”

我回：“警察叔叔，你经历过亲近的人去世吗？”

他过了好久才回：“经历过，我看着我奶奶走的。”

我问：“我还是有点难受。你今晚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吗？我请你喝一杯。”

过了更久的时间，他回：“今晚要值班。”

“明晚可以。”

由于昨天没上班，我今天加班到十一点才回到家。你缠着我，不让我离开落地镜。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你，我加完班很累。你指责我：“但你回来还哼着歌整理衣柜。”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愧疚感是有限的，不是你连续两天不顺从我心意的依仗。我爱你是我的权利，但让我开心是你的义务。现在我只要轻轻推倒这面落地镜，它就会碎成无数个碎片。你想活在哪一个碎片上？

你果然是识时务的，这样多好，我的爱人。我的额头顶在镜子上，我们通过镜子对视。

跟小警察见面的时候，我穿了卫衣卫裤，软软的比他还像个学生。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黑西裤，白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黑西裤显出来笔直的两条腿。

我到底还是没敢约在酒吧。我站着咖啡厅外面，看他看着手机轻轻皱着眉头，两条长腿轻轻晃荡。我看着他人民警察端方自持的样子突然就后悔了，我这是干嘛呢？给自己惹祸上身？

我到底还是推门进去了。

小警察仿佛会读心术，就差从高脚椅上蹦下来给我敬个礼了。一看见我他眼睛就亮了，张嘴第一句话就是：“你朋友的案子我们有新线索了！”说完了想起来我是个聋哑人，赶忙把这句话翻译成手语。我看着他的手语，复习了第二遍惊吓，还要演出欣喜若狂的样子来。

我决定今晚回家查查星座水逆。

还好他手语学得也不太专精，翻译不出来专业术语。他提前把能透露的部分都打字在了手机备忘录，递给我看。我一行一行地看下去，大部分都是这小警察的个人分析，比如小元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跑去郊区的水塘，却连根钓竿都没带。我心里堵了一下。当然是因为那是我最贵最喜欢的一根钓竿，我又买不起第二根，怎么舍得留在现场。

看到最后总结，小警察推断可能是熟人作案，我憋出一汪眼泪抬头看他：“你这么信任我，真是太好了。”

小警察一脸正气：“虽然前辈们都觉得是流窜的抢劫犯作案，不相信我的推断，但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熟人作案。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把这个案子查下去的！”　

我热泪盈眶：“那多谢你啊！”

我忍不住开始回想，我应该是把现场清理干净了的吧。小警察却突然问我：“你实在难受的话，我们去喝酒吧！”

我微笑：“好啊！”

虽然去的是我常去的酒吧，但我装的跟第一次来酒吧的小白兔一样。

小警察对于自己的酒量不好非常坦然，挠挠头跟我笑道：“前辈们还想磨练我的酒量，我说不用了，万一我以后的媳妇不喜欢我喝酒呢？”我猛然被他这句媳妇给顶了一下，正准备激他喝度数高的酒，他却突然给我猛比划：“这款酒叫林德曼桃子诶，是你的名字！”

我突然就心软了。我说好，那我们喝这个。

我俩也不太认识，一来就谈心怪尴尬的。我有一搭没一搭用手语给他讲着我在公司听到的八卦。小警察嫩得不行，我也有意逗他，故意把手语比得很露骨，风情八卦被我讲成了色情文学。酒吧的光线很暗，我看着暗红色从他白衬衣领裹着的脖颈上慢慢上升到耳朵，心情颇好。

事实证明，酒量不好的人喝度数低的啤酒也没什么用。

小警察喝多了就开始颠三倒四的，甚至忘了我是聋哑人。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胳膊就来找我的脖子，脸悬在我的脸下面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开始重复那一句：“你别难过，你别难过，你别难过……”

我很想回他一句我不难过，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作为犯罪嫌疑人的理智告诉我，他一个警校毕业的大男人，就算是倒在大街上一晚上也没什么事。

我推开酒吧门，走出去，猛吸了一口夜风，又走了回去，把他架起来。

我打了个车，决定把他送去酒店。

小警察看起来没几两肉，拖起来实在是沉得要死。我几乎是把他一路摔去房间的。我躺在大床上，把他扔在地毯上，思考我活菩萨行为的源头。

思来想去还是唯有“见色起意”四个字最为合理。我把他扔上床，并好心地帮他脱了鞋子。在帮他脱外套的时候，从外套的兜里掉出来一张折起来的纸。

按理说，按理说，按理说我是不应该偷看别人的东西的。但谁让他是负责我案子的警察？如今还欠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来我看看也无妨。

我展开那张纸，是案情报告。上面有一张照片，并不大，但我认得，因为那是我妈的尸体。

我把那张纸塞回他的外套，给他盖好被子，给他关上灯，我便离开了。临走之前，我最后走回去，看了一眼他漂亮的嘴。

在打车回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两个画面交替闪烁。一个是在酒吧里他的脸吊在我的脸下面，另一个就是酒店里印着我妈尸体的那张纸。

他为什么查我？他凭什么查我？他凭什么再一次把我妈的案子翻出来？

我的眼前又涌起翻滚的血浪，我猛敲司机座椅后背，示意他把我放下车去。我连滚带爬地钻进路边花坛开始呕吐。

我是亲眼看着我妈死在我面前的。

我妈是被我爸用一把菜刀砍死的。菜刀并不如匕首那样方便，我爸砍了一刀又一刀，我妈躺在血泊里惨叫，眼睛看着我，像一头母羊。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我分清真实和梦境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我才意味着我的沉默旁观是什么。我甚至没有替我妈呼叫一声。

我再也不会说话了，只能发得出模糊的声音。医生摸着我的头说我声带受损，邻居指着我的脊梁骂反社会人格。

后来我搬了家，还是成宿成宿的做梦，梦里是无数个我沉默着的血泊。

我吐无可吐，一点点酸水冒上来又掉下去。我跪在草丛里，看自己最喜欢的一套卫衣被自己吐得一身狼狈。

我抄着兜哼着歌往家走，任由眼泪往下滚，和我衣服上的呕吐物混在一起。

我像个流浪汉。但你会爱我的吧，你会亲吻我的吧。我路过一处关门了的铺子，跪倒在玻璃门面前。你出现在玻璃门上，拥着我，允许我在你怀里大声的哭泣。

你忽然揉了揉我的头，指向天空。夜空晴朗无云，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谁又辨得出哪一颗是荧惑呢？火红的灾星只要距离人群够远便可以隐身吗？

你牵着我的手回家，你从玻璃门上跳进路灯下的影子里。我们一同走路，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手牵手回家，手牵手上楼，手牵手躺上床睡觉。我抱着我的鲨鱼，我的鲨鱼有着锋利的毛茸茸的牙齿。

我以为自己会睡很久很久，但我早上七点突然自然醒了。我给手机开机，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昨晚谢谢你啊，麻烦你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敲：“不麻烦呀～明天就是周末了，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钓鱼好吗？”

过了很久，消息还是回了过来：“好呀！”

我“大”字型躺在床上握着手机，慢慢笑了。

我请了一天假，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我打开装着钓具的柜子，把所有钓竿都拿了出来，一一挑选。我调配了整整一桶的饵料。我紧张地期待着，绝望地兴奋着，明天即将到来。

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准时躺上床，准备睡觉，为明天养精蓄锐。在我走向镜子，向你索要一个晚安吻的时候，你扭头离开了。

你生气了。

你生气我要和别人一起去钓鱼了。我答应过你我此生都只会和你一起钓鱼的。

我决心假意答应你不去钓鱼，然后明天偷偷离开，反正等到了白天，你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也阻拦不了我做什么。这对我很重要。我在心里下定决心。

但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出来了。我说过了，我对你的忤逆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轻轻一推，落地镜便倒在了地上。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地上千万片打碎了的镜子上。

我又看见你了，我看见镜子里的你，我看见月光里的你。我看见你想拥抱我，但你已经随着镜子一同破碎了，你甚至没办法跳出月光里。

但没关系，我还在这里，我可以拥抱你，我会把你拥抱进我的身体里，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挑出一块较大的碎片，扎进手臂的动脉里。我的血涌出来，一同温暖着我们。我看见你笑了，因为我们又拥抱了，我们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恋人。

在月光离开之前，我要和你尽情拥抱，和每一片你，和在我身上变得完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