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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你(第三十八章 疏帘淡月)

2021-09-30 09:26 作者:锅包肉好吃锅不好吃  | 我要投稿

第三十八章 疏帘淡月

四五月,是上海这座城市最美好时节,阳光是暖的,风是柔柔的,空气清爽爽的带着野茉莉的香气。

屋内的灯亮着,发着微弱的光,琉璃灯罩上坠着一串串水晶流苏,摇曳在灯影下,透着七彩般的绚烂,如梦似幻,将这沉静如水的夜,渲染出了朦胧、幸福的味道。

“你是什么时候认定我的呢?”

我躺在延年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臂弯里,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前,我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很有节奏,也很有力量。

我在等他的回答,可是屋子里,只有晚风拂过的声音

我忍不住起身,伏在他的胸前,下巴贴在他的锁骨窝,痴痴的看着他,他的身上很烫,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他靠在床头也注视着我,像是书桌上插着野茉莉的白瓷瓶,温润而沉静。

“怎么不说话。”我忍不住开口追问,呼吸逐渐随着他的韵律起伏着,最终与他融为一体。

他笑了笑,目光有些迷离,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身,将我搂在怀里,柔软的指尖梳笼着我长长的头发。

“好难回答。”他温言回应,声音很轻,瞬间溶解在这柔婉的夜色中。

“是偷偷藏我照片的时候吗?”我仰头望着他。

“当然不是。”他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你知道,我向来不吃甜食,却习惯了每次回来都要去买一包糖。我时常记起那一年你向我递糖块的情景,开始我以为,可能是我喜欢那清甜的秋梨味儿。直到后来,我才弄清楚,不是因为糖,也不是因为味道,而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陷入了爱情当中,我恋爱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是初恋。”

他的语调清和,像是在诉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我静静的听着,那本应该听起来来很甜蜜的话,可我却很难过,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湿漉漉的,我抱紧了他,额头贴在他的下巴处。

“可这些,我都不知道。”

“傻瓜,当然不能让你知道。”他忽地笑出了声,缠绕在我发丝间的手慢慢移到我的肩头。“为了不让你察觉这一切,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我纠结与矛盾中徘徊,越是克制,越难自抑。”

我的心被拧了一下,拉扯的好疼,他的话,让我感同身受。

我们俩个,都好傻……而且还傻了那么多年,可也正因为如此,而今的一切,才显得更加珍贵。

我们就这样依偎在一块儿,贪恋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也不知过了多久,延年身子微动,我挪动眼睛,瞧着他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那只音乐怀表。按下按钮,‘平安夜’的曲子在空气中颤动,撩拨着令人微醺的夜,也拨动了我的心弦。

“很晚了,快睡吧。”他将怀表合上,侧过头,温言劝道。

“你也睡。”我笑盈盈的看着他。

他不语,只是关上了床头的台灯,周遭那隐隐的温暖瞬间褪去,只剩下窗外幽若清冷的月光。

我们各自缩在自己的被子里,像是两只躺在桑叶上的蚕茧。我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转过头,去看他,却发现,他侧卧着,看着我,眼睛在这漆黑中泛着柔和的光。

“你不困?”我抿了抿嘴唇,觉得被子盖的有些热,索性将胳膊伸了出来,肩膀也跟着晾在外面。

他动了动,被子依旧裹得紧紧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畔,我的目光随之被牵引,只见他的一只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将我的手握住。

“我很喜欢这。”过了半晌,他忽然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以后你来上海,我们都在这,就像是在家里一样。”我笑着回答。

“是啊,是我们的……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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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四月

柳文耀的一封书信,一个看似非常合理的理由,将延乔兄弟和柳眉拉回了上海,没过多久,延年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赴法留学的名额正式分配下来,三个人的名字都在名单上,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今年年底。

大家都很高兴,毕竟朝着既定的目标和理想又进了一步。法国,无政府主义思潮的中心,多么令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留学的名单确定了,陈延年也无需再回到震旦上课,每日呆在亚东图书馆里,看书、学习,忙忙碌碌,为赴法做着最后的准备。日子像是一下子回到了民国六年的时候,但又好像不那么一样。

陈延年觉得自己是留恋北京的,相比于上海,那里不仅仅有良好的学术氛围,有家的温馨,更有诲人不倦的师长,携手同行的挚友,每一天都是充实的。

回到上海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柳眉来亚东图书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便是来了,也只是坐一会儿,便匆匆的离开了。

陈延年问她最近在忙些什么。

柳眉坐在他的身边,噘着嘴,耸拉着脑袋,叹息道:“我爸给我找了一位英文教师,我最近呆在家里学英文。”

姑娘的纤细的手指揉搓着衣裙的下摆,深深地舒了口气,旋即露出释怀的微笑:“我想着咱们虽然去法国,但保不准还会游历别的国家,多学一门语言,终归是有用处的。”

陈延年沉默了片刻,附和着点了点头:“是啊,你要好好学。”在那一刻,陈延年忽然有些落寞。他理应为她获取到新的知识和学问而感到欣喜的,可他并没有,他只觉得心里不踏实,空落落的,有些发慌。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舍不得北京了,还有一个一直都忽略的重要的原因,他怀念清晨钟声下,那个文秀的姑娘对自己说的那一声‘早’,怀念她无时无刻都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原来当有些事逐渐成为习惯,融入到你的生命中的时候,就很难再去接受他们的远去。

“好怀念在北京的日子呀。”柳眉悠悠的开口,那双细长秀丽的眼睛里射出来一股惆怅的光,顺着春日柔和的风,飘落在庭院内的那株玉兰树上。

陈延年转过头看着她,她想说的,也是自己心里的话。他本想脱口说出一句:“我也是。”可终究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这么多年,他也早早就习惯了,不轻易在柳眉的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的。

陈延年望着她,他很少在柳眉的脸上直接看到这样怅惋的情绪,风露清愁的,很动人。在他的记忆里,柳眉总是喜欢微笑着面对他,每当哀伤的时候,这个傻姑娘总是喜欢瞬间将它藏匿起来,不让他发觉,可尽管如此,她所有的开心、失意都落在他的眼里,然后陈延年再用他捕捉到的信息,去读她的心。

“延年,你看这玉兰花。”

“怎么了,有什么不同吗?”延年顺着柳眉的目光看过去。

“我一直都不喜欢玉兰,不仅仅是因为花朵看着清冷,还因为玉兰总是先开花,等花瓣全部凋谢后,才能长出来嫩绿的新叶。花和叶不应该相依相伴的吗?没有叶子的花,那么的孤清,而缺少了花的叶子,又失去了该有的灵魂。”

柳眉自顾自的对着一棵树发着感慨,嘴角间微微的笑一下,带着几分凄然。她似乎是在说花,又好像说的不仅仅是花。陈延年依然听的十分认真,一点一点的去读懂她的心绪。

“虽然,花与叶隔了整整一个花期,可一花一叶总关情……”陈延年思索了半晌,终于开口去回应她。

“对啊,它们是一体的,无论怎样,都会永远的在一起的!”柳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平日里明媚飞扬的神采,她似乎又想明白了。

他们相互微笑着挥手告别,与未来的暮暮朝朝相比,这短暂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连绵的雨天,湿冷湿冷的,浅灰色的天幕上布满了乌云,黄浦江翻涌着波涛,威风凛凛的不住地咆哮着,岸边,鳞次栉比的工厂,高高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伴随着江边轮船的汽笛声,逐渐远去。

陈延年在这瓢泼的大雨中独行,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他将娃娃紧紧地护住,生怕这个幼小的婴儿被雨水打湿。雨下的愈发的变本加厉,陈延年加快了步子,匆匆的回到安乐里的一栋宅子里。

屋子里又黑又闷,门窗紧闭着,透不进一丁点的光。陈延年紧忙将小婴儿放到床上,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传递过去的温暖,小东西睡的很熟,淡淡的眉眼透着一股安详,恍若这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陈延年长舒了口气,起身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随手从抽屉里掏出火柴,将屋内唯一的一盏煤油灯点亮。惨淡而微弱的亮光,不足以驱散这满世界的灰,以及令人糟糕的阴寒。

陈延年呆立在二楼的窗前,单薄的身躯,承受着周遭的灰暗,像是风雨中被打落的树叶,孤零零的在水坑中飘着。

这段日子里,他和之前就已结实的黄凌霜、郑佩刚等人成立了进化社,以“介绍科学真理,传播人道主义”为宗旨,宣传无政府主义理论,并出版了《进化》杂志。

很可惜,进化社和北京的互助社同样短命,杂志仅发行了三期,便被政府查禁了,就在刚刚郑佩刚也被巡捕房逮捕了,而床上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儿便是郑佩刚的儿子。

不远处的苏州河,原本碧绿的河面被雨水笼罩在灰白的浓雾中,在民国八年的这个春夏之交里,陈延年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了失意的惆怅。

一九一九年,对于他来说,好像从年初开始,便注定了落寞与悲伤。

巷子里,忽然出现了一抹红色,像是熟透的红叶,漂流在雨中,与寻常的油纸伞不同,那是一把十分洋气的伞,绸布的伞盖还带着花边,与这杂乱无章的深巷格格不入。红伞下蓝色的裙摆若隐若现,像是雨中的音符,有节奏的摆动着,陈延年幽深的眸子瞬间泛起了光彩,心也跟着跳跃起来。

那一点红色忽然停住了,立在电线杆的边上,被两个身披黑色雨衣的巡警拦住。陈延年大惊失色,回头看了眼睡在床上的小宝宝,慌忙的冲了出去。

低洼处的水坑溅起阵阵水花,融进滂沱的雨中。红色的雨伞下,姑娘脚上的皮鞋被打湿,雨珠落在漆黑的牛皮面上,顺着流淌,浸湿了雪白的袜子。

“警察先生,我真的是回了趟娘家,家里丈夫和孩子还等我回去做饭呢。”姑娘耐心的解释着,语气不紧不慢,十分从容。

似乎是看到了两位巡警将信将疑的表情,姑娘身子动了动,将手上的包袱打开,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多了几分恳求:“您看,这里面都是孩子吃的用的,我真的没说谎啊。”

“孩儿他妈!”陈延年十分洪亮的吼了一嗓子出去。

红伞旋转了一下,伞下的姑娘急忙回身望去,白净清丽的面庞上,那一闪而过的诧异瞬间转换成了惊喜。她定在那,本想打招呼,却又不知道在警察面前,该如何称呼站在她对面的那个人,微启的薄唇再一次合上。

“你怎么才回来,娃娃都想妈妈了。”陈延年冲过去,将自己的身体挤进红彤彤的伞下,将姑娘紧紧的拥在了怀里。

“路上的雨太大了,所以耽搁了。”姑娘身子微滞了一下,随后稍有架势的拍了拍延年的脊背,似是在安抚他。

“你们真的是夫妻?”

如果不是巡警的问话,或许,他想一直将女孩儿抱在自己的怀里。

“哦,是的。”陈延年笑着看了眼身旁的女孩儿,摆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还有个刚过百天的孩子。”

“你看你,怎么出来也不撑把伞,都淋湿了。”姑娘嘴上责备着,却又十分心疼的用手掌将延年脸上的雨水擦拭干净。

冰凉的指尖滑过陈延年脸庞,他的心有些慌乱,姑娘笑吟吟的看着他,那张不施粉黛的素脸上,乌黑的眼睛依然放着亮光,每每转动,都释放出无限的柔情,这样的眼神,让他无比的眷恋。

他握住她的手,含着轻微的笑容:“我没事儿,别担心。”

“看到伐,甜腻的很哩!”巡警咧着嘴,笑着揶揄。

“赶紧走吧,大雨天儿别再外面乱晃悠。”另一位警察皱着眉头,挥动着手臂,示意二人赶紧离开。

陈延年暗自松了口气,向两名巡警微微俯身,表示谢意,随即转身接过姑娘手中的雨伞,揽住姑娘的肩膀,走进蜿蜒的深巷中。

“柳眉,你怎么跑过来了。”回到屋子里,陈延年将姑娘的包裹放在椅子上,忍不住问道。他的语调是上扬的,洋溢着快乐。

“乔年啊,乔年去找我了。汪伯伯那边也出了下岔子,因为杂志的事儿,被警察叫去问话了,所以他留在亚东陪汪伯母了。我听说你要帮人带孩子,实在放心不下,就赶紧收拾了一些东西,跑过来了。”

“叔叔阿姨同意你来吗?”

“你放心好啦,我和我妈说我在亚东住,陪汪伯母,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他们不会知晓的。延年,你来看。”柳眉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陈延年的手,将椅子上的包袱打开:“我把我小时候的玩具都带过来了,来的路上,去买了一大罐子的奶粉,我没带过小孩子,也不知道准备的东西齐不齐全,要是不够,咱们再去买。”

柳眉将东西一件件整齐的摆放在桌子上,如柳叶般的眉毛舒展着,透着娴静,煤油灯的光线很暗,可陈延年却觉得,这个小屋,是全世界最温馨的地方。

“你发什么呆?”柳眉手掌在陈延年的眼前晃动了两下,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

“哦,没什么,带孩子嘛,会有经验的。”陈延年不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柳眉的眉头微微皱了皱,没听明白陈延年话语中的深意,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惊叫起来。

“怎么了?”陈延年被吓了一跳,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关切的看着她。

“你衣服都湿透了,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柳眉努着嘴,自责道,“都怪我,还一直拉着你说个没完,很抱歉。”

陈延年这才发现,自己像一条梅雨季里的抹布,周身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他挠了挠头,呆愣在那。那个时候,怎么就那么奋不顾身的冲了出去。

“快去啊,着凉了可不好了。”柳眉睁大了眼睛瞧着他,见他立在那不动弹,推了他一把。

陈延年缓过神来,挪动着步子走到衣柜里,翻出里里外外一套干爽的衣衫。

“延年,话说回来,你今天应变反应神速啊。”柳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双手轻轻的摩挲了两下正小婴儿身上的襁褓,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语调平缓而温柔,像是春日的暖阳。

“是嘛。”陈延年头微微垂着,一种异样的喜悦从心中升起来,逐渐化成热气,驱散了他身上的寒。

“咱俩配合的越来越默契了。”柳眉静静的望着他,胳膊拄在床边,双手托着腮,嘴角慢慢浮起温暖的笑意,脸庞升腾出片片绯红的云霞,“以前是私奔,现在变成带娃的小夫妻,也不知道下一次,咱们要扮成什么。”

陈延年愣了愣,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才轻轻笑了一声,呢喃道:“下次,或许,或许……”

他忽地想起了在北京宜园,那个姑娘一袭婚纱的美丽模样,是那样的让人心动,有那么一瞬间,他十分渴望,那个女孩子就一直穿着那样的衣裳,站在他的身边。陈延年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烫,是因为自己内心冒出来的小心思吗?

柳眉的头微微向前探,努力的去听他话语的后半句。

可陈延年最终还是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那句‘或许’最终淹没在了这无声的寂静当中。

他暗自庆幸,也感谢这昏暗的灯光,这样,那个姑娘就不会发现他脸红的样子了。

小婴儿乖乖的躺在床的正中央,睡得很香甜,呼吸也很轻,白净的小脸儿上的绒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屋子里很安静,陈延年伏在案上,撰写文稿。虽然目前外头的风声很紧,可他还是下定决心,将已经提上日程的第四期杂志尽快完成,印刷出来。

小小的一盏煤油灯,发着微弱的光亮,灯芯上已经结出一朵大大的灯花,垂下来,冒着细缕的黑烟,发出霹雳吧啦的声音。

这微弱的光,因为灯花的增大而变得更加黯淡了。

柳眉踮着脚步,端着一碗面条,走进卧室,面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她将碗放在桌上,被烫的有些疼的手指尖不自觉的去摸了摸冰凉的耳垂。

“吃饭吧。”柳眉轻声招呼道。

“你这厨房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这段日子里,是不是天天就这么对付过去了?这可不行啊!”柳眉挪动了一只凳子,笔直的端坐在陈延年的身边,双手叠放在膝上,埋怨着。

“有的时候忙起来就想不起来吃了。”陈延年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欣然的拿起筷子,吃的吸溜吸溜的,“好久都没吃过你下的面条了,还挺香。”他嘴里嚼着面,腮帮子鼓鼓的,嘟囔着。

柳眉蹙着眉头,看着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一阵子没见,他黑瘦黑瘦的,却变得更粗糙了,上唇和下巴的位置开始冒出细密的胡茬,邋里邋遢的,又落魄又没有精神。不过还好,那双眼睛,依旧明亮而有朝气,有着她一直喜欢的坚定。柳眉又生气,又心疼,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又十分清楚,对于陈延年这样的性格,忙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又岂是会听她的劝告呢?千回百转,终究还是化成了一阵叹息:“等明天雨停了,我就去买菜。”

“好啊,到时候我陪你去。”延年笑嘻嘻的看着她。

“你陪我去,娃娃怎么办?”柳眉那弯弯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

“那有什么,咱们三口一块儿呗。”陈延年想都没想,非常痛快的回了一句。

空气再一次凝固住了,灯台的火苗不住地晃动,将屋子弄得忽明忽暗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柳眉的脸蒙上了一层红润,她温和的看了陈延年一眼,但马上又挪转了目光,习惯性转过头,望着桌子上的煤油灯,细细的回味着延年的话。虽然“三口”这个词代表着三个人的意思,可因为是家中独女的缘故,她总会听到宋叔或是群婶有事儿没事儿的说老爷太太小姐,一家三口之类的,听着就带着股亲密劲儿。

她知道,陈延年当然指的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可这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无论代表着什么,她都很欢喜。

灯花越来越大,几乎要将灯芯儿压弯了。柳眉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小剪刀,将灯花剪断,那被挑落的灯花,四散飞溅,如烟花一般绚烂,只可惜,这样的灿烂转瞬即逝。柳眉身体向前探了探,用尖尖的‘剪刀嘴’试图将灯芯的捻子挑高,她自小是没用过这种煤油灯的,即使在北京的日子,顶多点了几次蜡烛罢了。她的手颤颤巍巍的,反反复复试了几次,总是差了点火候。她有些气馁,眉毛耷拉着,但还是耐着性子,深深的提了口气,继续努力着,光越来越暗,越来越微弱,仿佛与外面的漆黑连为一体。

胳膊微微有些酸,柳眉觉得自己笨死了,连个灯花都挑不好,正要想着放弃,自己的手恰好被一只大手扶住。她被拢在少年的怀抱中,她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顺着自己的脖颈后吹过来,让她心神荡漾着,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被他牵引着,上下浮动,灯托上的捻子浸湿了灯油,再被轻轻挑起,瞬间屋子里就亮堂起来。

窗外雨潺潺,雨滴跌落在窗户上,像是少女脸上的泪痕,带着点楚楚动人的,我见犹怜的味道。

春夜挑灯,共听檐雨,问谁情动,唯有落梅知。柳眉望着窗户里映衬出的两个人的影子,这样安静的春夜,淅沥沥的雨,还有屋内柔软温吞的光,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便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向来三人行的他们,有这样难得的独处的时光,让她十分留恋。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像是私奔的女子,来独会情郎来了。她的心,忽然砰砰砰跳的厉害,这样的想法很危险,但也十分刺激。

而此时,站在她身边的陈延年,也在同样出神。他并没有看窗户,而是低眉静静的望着面前的姑娘,他只能看得到她带着红晕的侧脸,柔软的碎发,以及红的连血管都清晰可见的耳廓。他感激她的到来,并不是因为她分担了照顾婴孩儿的重任,更因为,她的到来,催生了他继续前行的勇气,让他甘愿在现在这般艰辛困苦的条件下,继续为自己的信仰而努力着。因为她的存在,这件昏暗的房间都是明亮耀眼的。第一次,他觉得,他离不开她了,也不愿她再离开他。

孩子的啼哭声打破了屋里近似于暧昧的寂静。

两个人都晃过神,走到床边。

小家伙眯眯着眼睛,小脚丫胡乱的踹着,拼了命的大哭。

“他是饿了吗?”柳眉蹲在床边,抬头望向陈延年,似是在寻求答案。

“当然,他睡了这么久,肯定是饿了。”陈延年眨了眨眼睛,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

“哦,那我现在就去冲奶粉。”柳眉毫不迟疑的站起身。

“需要我帮忙吗?” 陈延年话虽然这么说着,身体却没有动,十分愉快的看着柳眉忙碌着。

“不用,你快忙吧。”柳眉噗嗤一笑,递过一个极为自信的眼神,“不就是冲奶粉嘛。”

说话间,柳眉走到柜子前,拿起暖瓶就要将里面的开水直接倒进奶瓶里。

“等等。”延年急忙喝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柳眉面前,惊诧的看着她:“水烫着呢,你不是就要这样冲奶粉吧。”

“用凉水,会坏肚子吧。”柳眉迟疑了片刻,用非常慎重的语气,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用温水。”延年无奈的叹了口气,撇着嘴角,抬起手指了指柜子上的搪瓷碗:“水我之前就晾好了,你可以直接用。”

“哦。”柳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动作依然慢吞吞的,丝毫没有往日的麻利劲儿。

小婴儿还在哭,陈延年心里起急冒火的,咬着牙,皱着眉头闷声道:“真笨,我先示范一遍,你学着。”说罢,十分利落的将温水倒进奶瓶,又添了几勺奶粉进去,拧紧盖子,双手轻轻的搓动瓶身,直到将里面的奶粉全部摇匀,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看懂了吗?”陈延年瞥了一眼旁边的柳眉,挑了挑眉,又骄傲又得意的。

“真不错。”柳眉微微颔首,竖起大拇指,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看着面前的姑娘,难得笨手笨脚的样子,陈延年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位大小姐,对于带孩子这样的事情,是一窍不通。是啊,她是家中的独女,哪里有照顾小孩儿的经验呢。

他教她如何抱着婴儿,要一手托住娃娃的头颈,另一只手扶住娃娃的腰和屁股,因为小婴儿骨头还没硬实,这样抱着才更安全。

他教她喂完了奶要给婴儿拍嗝,要将娃娃抱在肩头,用手轻轻拍打,这样才不容易吐奶。

柳眉学的很认真,也很虚心,虽然小婴儿的啼哭让人多了些烦躁,虽然柳眉手忙脚乱的样子很是让人着急,可陈延年的心里却透着喜悦,他很乐意这样手把手的教她,和她做着同样的事。

“陈延年,你怎么连带孩子都会?”柳眉一边用拨浪鼓逗着吃饱了的婴孩儿去学着翻身,一边惊奇的问道。

陈延年停住笔,嘴角牵出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我三弟就是我跟着一块儿带大的。”

柳眉细细思量,这个弟弟,自然不会是乔年,更不可能是鹤年,想来应该是他在安庆老家的那个三弟了。

“想家吗?” 柳眉望着陈延年伏在桌案上的背影,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坐着的地方,笼罩着光亮,很耀眼,却透着孤独。

那坚实宽挺的后背只是微微的抖动了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稳稳的像一尊石像。

陈延年什么都没有说,可柳眉却似乎已经明白他的心思了。

她缓缓开口,语气沉静中透着坚定。“如果可以,等忙完这这阵子,在我们去法国前,咱们三个一块儿回去。”

延年心被震动了,他猛然回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眉。

此时的柳眉眼睫微垂着,恰到好处地及时避开了陈延年那灼灼的目光,她呼着气,吹着额前的刘海,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陈延年温柔的目光停留在她清秀的面庞上,看了很久:“当然好,如果有时间,我带你回安庆转转。”

柳眉依旧低着头,脸却腾地红了,眼睛越发的明亮起来,睫毛微微的颤动了几下,摇晃着的拨浪鼓,节奏越发缓慢。

忙完已是夜深,柳眉早就困得睁不开眼睛,抱着娃娃一圈一圈的在房间里走着,嘴上不住地咕哝着:“宝宝乖,快睡吧,宝宝乖!”可小娃娃却没有半分睡意,笑嘻嘻的在柳眉的肩头留着足以拉丝儿的口水。

柳眉十分无奈,却依然耐着性子,扶着娃娃的脊背,轻轻地拍打着,原本温柔的语调也多了几分乞求:“宝宝呀,姐姐好困,咱们睡觉觉吧!乖啦乖啦!好不好啦!”

带孩子真的好难……

陈延年将书桌整理好,饶有兴致地看柳眉在那哄孩子。

“陈延年,当甩手掌柜吗?”看着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柳眉有些气急,阴沉着脸,将孩子拖住,腾出来的一只手一把拧住他的胳膊,“快帮帮忙呀,他怎么不困啊!”

陈延年非常喜欢柳眉急得跳脚的样子,如果不是看她掩饰不住的倦容,或许他更愿意再多逗她一会儿。终究还是舍不得她辛苦,陈延年站起身,伸出双臂:“哄孩子睡觉要有耐心,我来吧!”说着便要从柳眉手里将孩子接过去。

柳眉高兴起来,正要完成这‘伟大的’交接工作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服袖子一阵濡湿,黏糊糊的,接下来就是哗啦啦的声音。

娃娃尿了,还尿了她一身。柳眉十分沮丧,沮丧的想哭。

可某个人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停不下来,“没事,小孩子的尿不臭的!”陈延年笑着安慰,气的柳眉恨不得立刻去锤他一顿。两个人这般的情绪并没有停留太久,转而就调了个。

就在陈延年给小家伙换新尿布的时候,没想到来了个‘梅开二度’,直接呲了某人一脸。

某人黑着脸,十分尴尬的立在那半晌,最终还是在柳眉上气不接下气的狂笑声中,从容的将尿布整整齐齐的换好。

“小孩子的尿不臭的!”柳眉学着陈延年的语气,一边捂着嘴,一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

“别笑了!”陈延年收起笑意,一本正经的问道:“换尿布学会了吗?”

“学会了,学会了。”柳眉弯弯的眉眼舒展开,拍着手,咳了两声,“我以后,一定……一定……”

“一定什么?”延年不明所以。

“一定躲远点!”

“……”

一阵玩笑过后,小家伙似乎也折腾的累了,不一会儿便呼呼的谁去。

屋子又恢复了安静,窗外,二更的锣声已经敲响,两个年轻人盯着屋内唯一的一张床,大眼瞪小眼!

“你和孩子睡床,我睡地上!”陈延年皱着眉,说的十分坚决!

“还睡地上,你连多余的床褥都没有,怎么睡!”柳眉打开那空荡荡的衣柜,秀眉微挑,悄悄的瞥了眼延年。

一名莫名的窒息感盘旋在小屋的上空,越飞越低,渐渐地往下压,让两个人更加的紧张和不自在。

“要不……咱们把宝宝放中间,咱俩各睡一边?”柳眉低着头,思考了很久,觉得有些难为情,可还是鼓起勇气开口,无论怎样,中间隔着小婴儿,总不会有什么事的。

“还是……别了,孩子放大人中间很危险的,万一压着什么的,就不好了!”陈延年也垂着头,拒绝道。

“我睡觉很老实的!”柳眉顶着通红的一张俏丽的脸,嗫喏道:“左右就一宿,凑合一下吧,明儿个不是还要忙着刻钢板,油印什么的吗?”

无语沉默了一分钟,陈延年觉得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柳眉已经说的如此明白,而这也的的确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若是自己再拒绝,分明就变成自己想的太歪,顾虑也太多了,而这样,反而让这屋里的氛围变得更加怪异,两个人也更加尴尬。他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柳眉的方案:“小孩子有夜醒吃奶习惯的,你睡里面,我在外面也方便照顾!”

“就听你的……”柳眉缩在一边,细声细语的回答道。

陈延年发觉,那个自在爽利的姑娘,又开始扭捏起来了,而这次的扭捏,分外和静柔婉。

这一夜,陈延年不记得自己究竟醒了多少次,小宝宝算是很乖的,每当发出轻微的哭声,他便麻溜儿的从床上爬起身,起初柳眉也跟着起身,要帮着他一块儿冲奶粉。陈延年还是将她按回到了床上,夜半天凉,反反复复的着凉可就不好了。

“那你去冲奶,我喂他!”姑娘揉着睁不开的眼睛,努力的挣扎着,认真的回应。

奶粉的温度刚刚好,柳眉坚持着要帮着喂小家伙,她也希望能够多帮着他分担一些,陈延年没有拒绝,将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宁静的看着柳眉小心翼翼的将奶瓶塞进小家伙的嘴里,不断的轻抚着小小的身躯,看着瓶中的奶一点点的被吃干净。

陈延年嘴角勾出一抹弯弯的弧度,心被柔软的一塌糊涂。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合上的眼睛再次挣扎着张开,小家伙睡的香甜,而他边上的那个姑娘也怀里抱着奶瓶,睡的十分沉静。

他忍着困意,起身将姑娘手中的奶瓶拿起,洗涮干净,重新坐回到她的身边。

他凝视着她,非常小心的将她的手臂放回到被子里,将被角好好的掖好。他屏住呼吸,十分认真的感受着这寂静下姑娘匀浅的呼吸。

屋内,灯花爆裂的声音,霎时间,烛火熄灭,天黑极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低下头,用自己冰凉的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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